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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猫的喉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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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您已经明白了。”蒂娜阴沉着脸说道,“就是我跟您说有一天我会给关起来的时候。”

“您说的都是傻话。可我一开始……”

“我知道。您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一开始谁都会犯错误的,这太自然了。再自然不过了。我给关起来也是很自然的。”

“不对,蒂娜。”

“就对,见鬼。对不起。就是对的。这样总还是好一些,比那些时候好。变态。臭婊子。鸡。我都不知道听见多少回了。总比那样要强一些。要不然我也可以找把斧子,砍肉的那种,把那些人一下砍翻。可我没有斧子。”蒂娜说这话的时候冲他微微一笑,仿佛再一次请他原谅,她样子怪怪的,半躺半靠在圈椅上,又累又困,一点点溜下去,短裙越掀越高,她已经忘掉了自己,眼睛里只有他们拿起杯子,倒上咖啡,顺从却又虚伪,像不知多少回的变态、臭婊子、鸡。

“别说傻话。”卢乔翻过来覆过去总是同一句话,他有点不知所措,希望,不信任,庇护,他分不清,“我现在知道了这不正常,得找到原因才行,得去找找。不管怎么样干吗要走极端呢。我指的是被关起来或者找把斧头。”

“谁知道呢,”她说,“说不定就是要走走极端,走到底。说不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极端是哪端?”卢乔问道,他也累了,“底又在哪儿呢?”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害怕。要是别人这么和我说话,我也会烦的,可是总有些日子。有些日子,还有些夜里。”

“啊。”卢乔说着把火柴凑到香烟旁边,“当然,夜里也会这样。”

“是的。”

“但您一人独处的时候就不会吧。”

“一人独处的时候也会的。”

“啊,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会。”

“真的,请您理解我。”

“没事。”卢乔啜了口咖啡,说道,“挺好,烫烫的。像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就需要这个。”

“谢谢。”女孩的回应异常简单。卢乔看了看她,因为他本没有向她表示感谢的意思,他只是感到这次小憩终于得到了补偿,那横杆终于到头了。

“这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蒂娜说话的语气像是在猜测着什么,“您要是不相信我也无所谓,可对我来说,既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第一次的时候。”

“第一次什么?”

“就是这,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的事。”

“您是指它们开始……”

“对,它们又一次开始,既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

“以前为了这种事他们抓过您吗?”卢乔把杯子放回小碟子里,动作很慢,有点做作,他稳住自己的手,让杯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碟子中央。被传染了,朋友。

“没有,这倒从来没有过,只是……一言难尽。我刚才给您说过的,总有人会想这是故意的,还有人会和您一样。还有些人就怒了,比如那些女人,这时得赶紧一到站就下车,要是在商店里或是咖啡馆里,那只能拔腿就跑。”

“别哭了,”卢乔说,“哭有什么用呢。”

“不是我想哭。”蒂娜说,“多少回了,我从来没跟一个人这样说过。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您也不相信我,不过您人好,不想伤害到我罢了。”

“我现在相信你了。”卢乔说,“两分钟以前我还和其他人一样。别再哭了,也许你该笑一笑。”

“您瞧见了,”说着蒂娜闭上了眼睛,“您瞧见了,没用的。虽然您说了这话,虽然您相信了,还是什么用都没有。您太傻了。”

“你去看过医生吗?”

“去过。你知道的,镇静剂呀,换换空气呀。自己把自己骗上几天,以为……”

“好吧。”卢乔说着给她递去香烟,“你等一等,就这样。看看会发生什么。”

蒂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同时用无名指和小拇指刮了一下卢乔的手指,卢乔正伸着胳膊,定定地看着她。手上没了香烟,卢乔垂下手,裹住了那只小小的黝黑的手,用五根手指环绕着它,慢慢地抚摸它,然后松开了那只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的小手。香烟落在咖啡杯里。蒂娜趴在桌上,摆来摆去,啜泣着,像在呕吐出来似的。卢乔猛地伸出手,捧着她的脸。

“求求你,”卢乔说道,一面端起杯子,“求求你了。别总是这么哭呀哭的,多怪呀。”

“我也不想哭,”蒂娜说,“我不该哭的,可是没办法,你也看见了。”

“把这杯咖啡喝了,对你有好处,还热着呢。我去给自己再冲上一杯,等我一会儿,我去洗洗杯子。”

“不,还是让我去洗吧。”

他们同时站起身来,在桌旁碰到了一起。卢乔把脏杯子放回到桌布上,他们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唯有嘴唇贴在了一起,卢乔直视着她,蒂娜闭上眼睛,泪珠滚了下来。

“也许,”卢乔低声说道,“也许这才是我们现在要干的事,也是我们唯一能干的事,那还等什么。”

“不,不,求求你。”蒂娜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依然闭着眼睛,“你不知道……别,最好别这样,别这样。”

卢乔搂住她的双肩,慢慢把她搂进怀里,在嘴边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种热乎乎的、带点儿咖啡味儿的气息,一个黑皮肤女人的气息。他吻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她,探求着她的牙齿和舌头。蒂娜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瘫软下去,四十分钟前,他的手曾经在地铁座位前的横杆上抚摸过她的手,四十分钟前,一只小小的黑手套曾经骑上一只棕色手套。他感觉得到她稍稍有一点抗拒,嘴里一遍又一遍地拒绝,仿佛在警告什么,但她的身体在顺从,他们俩的身体都在顺从,现在蒂娜的手指沿着卢乔的后背一点一点向上摸索,她的头发迷住了他的双眼,她身上的气息无法用言语形容,他们的身体倒在蓝色的床单上,顺从的手指摸摸索索地解开搭扣,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执行他和蒂娜的指令,双手和嘴唇顺着肌肤,延伸向大腿、膝盖、肚腹、腰肢,伴随着低声的央告,半推半就向后倒去,瞬息间,从嘴唇到手指,从手指到私处,一股热流传遍他们全身,身体相互配合着交织在一起,陷入忘情的嬉戏。等到他们摸黑点燃香烟的时候(卢乔刚才想去关台灯时,把灯碰到了地上,只听见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蒂娜惊恐地坐起身来,她对黑暗有抵触,她说至少得点上一根蜡烛,下楼去买个灯泡,可他在黑暗中又一次搂住了她,现在他们抽着烟,每抽一口,便借着香烟的火光互相看上一眼,又一次拥吻在一起),外面雨仍在下着,没有尽头,重新暖和起来的房间里,他们赤裸着身体,全身放松,手挨着手,腰挨着腰,头发凌乱着,无休无止地互相抚摸,一次又一次大汗淋漓的触摸使他们感受到彼此,黑暗中能听见的只有幸福的私语。到了某个时候,那些问题总还是要被重新提出来的,只不过它们现在被黑暗吓退,藏在了某个角落,藏在了床底下,可每当卢乔想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她总会扑到他身上,浑身汗淋淋的,用一阵亲吻、用轻轻的撕咬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过了好久,他们手里又燃起香烟时,她才说她现在一个人过,没有一个人能跟她在一起待很长时间,没用的,又说得把灯打开,说起下班回家,说从来没有人爱过她,说这是一种病,好像归根结底什么都不重要,又好像什么都很重要,只要那些说过的话能算数,又说好像一切都不会超过一个夜晚,好像她也并不需要什么答案,那种事会从地铁上一根横杆开始,不管怎么,还是先找点光亮吧。

“好像哪儿还有根蜡烛。”她推开他的抚摸,干巴巴地说了句,“现在去买灯泡有点太晚了。你让我去找找看蜡烛在哪儿放着,应该是在哪个抽屉里。把火柴给我。别这么黑咕隆咚地待着。把火柴给我。”

“你先别点蜡烛。”卢乔说,“就这么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挺好的。”

“我不愿意。好是好,可你知道,你知道的。有时候。”

“求求你了,”卢乔在地上摸到了香烟,“刚才我们不是把这些东西都忘了吗……你怎么又提起来了?刚才多好啊,就那样。”

“让我去找蜡烛。”蒂娜坚持道。

“那你就去找吧,无所谓。”说着卢乔把火柴递给了她。火苗在房间里停滞的空气中飘忽着,映出一个只比黑暗稍稍亮一点的躯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亮晶晶的指甲,接着又是一片漆黑,再擦亮一根火柴,再一次黑暗,再擦着一根火柴时,她的手猛地一抖,火苗飞向房间深处,熄灭了,一个短促的动作好像要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个赤裸的身躯横扑在她的身上,扑得她肋骨生疼,她深深喘了一口气。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亲吻她,既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想让她平静下来,他低声对她说了些让她放松点儿的话,把她放倒在面前,压在身下,温柔地占有了她,长久以来的困顿疲乏,使他几乎没有多大的欲望,进入的时候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痉挛,然后又放松下来,舒展开来,这样,这样,对了,这样,这就对了,好了,浪潮退去后,两人重又仰面朝天躺下休息,双眼失神,望着虚空,耳边只听见外面夜雨声,仿佛夜晚的血液在奔流、搏动。雨下个不停,夜晚像母亲的肚腹护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地铁上的横杆,忘记了打碎的灯,也忘记了蒂娜扔掉的那根火柴,那根火柴自己耷拉了下来,燃尽了自己,也烫到了蒂娜的手指,几乎算是一场意外事故了,在黑暗中,空间位置是拿捏不准的,人都会变得像孩子一样笨拙,可接下来那根火柴又在手指间熄灭了,笨得像螃蟹一样,蜡烛没点亮,倒把自己给烫着了。蒂娜换了只手,想擦燃最后一根火柴,结果更糟,她还不敢告诉卢乔,这时的卢乔正叼了根脏兮兮的香烟,担心地听着她这边的动静。你没发现它们是在抗拒吗,又来了。什么又来了。就是那个。到底是哪个。没什么,还是得把蜡烛找到。我去找吧,把火柴给我。刚才掉在那边了,就在那个角落里。你别忙活了,等着。别,求求你别去。让我去找吧,我能找到的。那咱们一块儿去找吧,这样好点。不,还是我去吧,我能找到的,告诉我那该死的蜡烛在哪儿。就在那边搁板上,你要是有根火柴兴许就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见的,还是我去吧。他慢慢推开她,解开她围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一点一点爬起身来。下身猛地一阵剧痛,他叫出声来,与其说因为疼,不如说因为出乎意料。他迅速找到了原因,是蒂娜仰面躺在床上,呻吟着,正用拳头攥住它,把它拉向自己,他掰开她的手指,猛地推开了她。他听见蒂娜在叫他,叫他回去,说不会再那样了,说他要是再这样固执下去,责任可就全是他的了。卢乔朝着自己认定的那个角落摸去,在应该是一张桌子的东西那里弯下腰,摸索着想找到火柴,他觉得找到了一根,可那东西太长,可能是根牙签,火柴盒也没在那里,他的双手在那块旧地毯上摸了一遍,又跪下来趴到桌子下面;终于找到一根火柴,接着又找到一根,可就是没找见火柴盒。他趴在地板上,四周好像更黑了,封闭的空间与时间一齐向自己压迫过来。他觉得有谁的手指顺着他的脊背,一直摸到后脑,摸到发际,他猛地跳起身来,推开了蒂娜,蒂娜正冲他尖叫着,说的好像是楼梯间有灯,快把门打开,楼梯间有灯,真是的,他们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房门在哪儿,就在你面前,不可能,那边是窗户,桌子就在窗户下面,我跟你说了就在那边,你干脆让开吧,咱们俩一起去,我可不想一个人待着,那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不能,我说了我不能,不放开我就揍你了,别,别,我让你放开我。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只有他一个人,面前有谁气喘吁吁的,旁边很近很近的地方,还有什么在簌簌发抖。他伸直双臂,向前摸索着,想摸到墙壁,想着房门应该在那个方向。他碰到一个暖和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尖叫,躲开了;他另一只手扼住了蒂娜的脖子,像扼住了一只手套,扼住了一只小黑猫的脖子,一阵灼热的剧痛袭来,他的面颊和嘴唇撕裂般地疼痛,眼睛也被擦伤了,他纵身向后跃去,想摆脱这一切,松开蒂娜的脖子,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毯上,侧起身子爬了几步,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有一股热风从他身上吹过,紧接着好多的指甲在他的肚子和胸膛一阵乱抓乱挠,我跟你说过的,我跟你说你找不到的,让你点根蜡烛,现在赶快去找房门,房门。那声音仿佛停在了黑黢黢的空气中某个地方,离他远远的,仿佛打了个嗝,一下子噎住了,他爬了几步,碰到了墙,扶着墙站起身来,摸到一个木框,挂着帘子,又是一个木框,还有插销。一股寒风吹拂在他充血的嘴唇上,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听见身后传来蒂娜的奔跑声和号叫声,接着是撞在半掩着的门上的声音,她一定是脑门和鼻子撞到了门上。就在按下电灯开关的时候,房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站在对面门口偷听的邻居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钻了回去,闩上了门。卢乔赤条条地站在楼梯间,骂了那人一句,用手指摸了摸滚烫的面颊,楼梯间冷风刺骨,从一楼有脚步声飞奔上来,开门,快开门,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门打开,已经有亮光了,开开门,有亮光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个裹了身紫色睡袍的老女人从楼下往上看,发出一声尖叫,臭不要脸的,都几点钟啦,臭毛病,警察,全都是一路货色,罗杰女士,罗杰女士!“她不会给我开门的,”卢乔在第一级楼梯上坐了下来,擦去嘴唇和眼睛上的血迹,“她一定是撞晕过去了,这会儿正躺在里面地板上,她不会给我开门的,总是这样,冷啊,真冷啊。”他开始敲门,一面倾听着对面房门里的动静,老女人一面往楼下跑一面高声叫着罗杰女士的名字,下面几层楼的人都被吵醒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又等了一会儿,全身赤裸,血迹斑斑的,这家伙是个疯子,罗杰女士,开门蒂娜,把门打开,没关系的,每次都是这样,你先把门打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蒂娜我们本来应该一块儿来找的,你怎么啦,躺在地下,我对你做了什么啦,你怎么就撞在了门上,罗杰女士,你把房门打开我们才能找到办法,你刚才都看见了,一切都那么顺利,我们只要打开电灯一块儿去找,可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呢,你在哭吗,像只受了伤的猫一样在号叫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听见了,我听见罗杰女士来了,还有警察,还有您这个婊子养的,在对门听什么听,开开门吧蒂娜,我们能找到蜡烛,我还得洗一洗,我冷得很,蒂娜,有人拿条毯子过来了,真是标准做法,用条毯子把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裹起来,我得告诉他们你还在里边躺着呢,让他们再拿条毯子来,把房门砸开,给你擦擦脸,照看你,保护你,因为我已经不可能在那里了,他们会立刻把咱们俩分开,把咱们隔得老远老远的,你还会去寻找谁的手呢,你还能抓挠谁的脸呢,会有好多人把你带走的,会有罗杰女士。

[1] 比亚法拉共和国,位于西非,1967年5月成立,至1970年1月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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