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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长筒袜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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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

“抛弃这个世界?”

“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

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8点20。”我说。

“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

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

“没看天气预报?”

“没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处嘛!”

我力图回想昨晚离开家门时空中有无星星,但想不起来。想得起来的只有坐在过山车上用车内音响听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无。想来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抬头望过星星了。纵使三个月前星星全部撒离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觉。我看的记的无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银镯、橡胶树栽培盆里扔的冰淇淋棍之类,如此而已。想到这里,找觉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实荒唐而空虚,不由蓦地浮起疑念:说不定我是在匈牙利乡下作为牧羊童而降生于世,每晚看着北斗七星长大的。过山车也罢嘭嚓嚓也罢银手镯也罢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也罢,一切都恍若遥远的梦境。所有种类的记忆都奇异地变得扁平扁平,犹如被超级压力机压成一张铁板的汽车。记忆在纷纭杂陈的状态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样的薄片。虽然从正面看去仅仅给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横看则不过是几乎毫无意义的一条细线。里面固然压缩着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读时除非插进专用装置的吞吐口,否则全然不知所

云。

我想象,大概第一线路正逐渐变薄。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的实际记忆如此扁平如此与己无关。想必意识正离我自身远去。我的主体性卡片必将越来越薄,薄成一张纸,进而了无踪影。

我随在她后面一边机械地移动脚步,一边再次回想过山车上的那对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对这两人如此念念不忘。总之除此之外一概无从想起。那一男一女现在干什么呢?早晨8点半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我完全想象不出。或许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电车奔赴各自的公司。我无法判断。现实世界的动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经不能谐调自如。若是电视剧作家,笃定可以编出像模像样的情节:女的赴法留学期间同一法国男子结婚,婚后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于是心力交瘁忍无可忍抛下丈夫返回东京,在比利时或瑞士大使馆工作。银手镯是结婚纪念品。这里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叙镜头。她总是把银手镯带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时也不例外。男方是从安田井堂动乱中死里逃生的,像《灰与宝石》中的主人公那样经常戴一副太阳镜。他是电视台正走红的节目主持人,做梦总是梦到催泪弹,妻子5年前切腕自杀了。此处再次出现倒叙镜头。总之这部电视剧倒叙镜头纷至沓来。每当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动的手镯,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红的切开的手腕。因此他请求女方把银手镯换到右手腕。

“不嘛,”女方说,“我只戴在左腕。”

其实可以像《卡萨布兰卡》那样出现一个钢琴手,酒精中毒的钢琴手。钢琴上面总是放一杯只加柠檬片的纯杜松子酒。此君是两人共同的朋友,知道两人的秘密。原本是才华横溢的爵士乐钢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体。

想到这里,到底觉得傻气,就此打住。这样的情节同现实毫无关联。可是若问究竟何为现实,头脑却更加乱成一团。现实如整个塞满大纸箱的砂料一样滞重,且无头绪可言,我甚至好几个月没看见星星。

“好像忍无可忍了。”我说。

“对什么?”她问。

“对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湿裤子和肚皮伤口也算在内。连外面什么天气都不晓得。今天星期几?”

“马上就到,”女郎说,“马上就过去。”

“脑袋乱糟糟的。”我说,“别的事偏偏记不起来,想什么就想到歪道上去。”

“想什么呢?”

“近藤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

“忘掉好了!”她说,“什么也别想,再坚持一会就让你离开这里出去。”

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再想。而这样一来,又觉得裤子冰冷冷地裹着大腿,以致浑身发冷,腹伤又开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尽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却感觉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后一次小便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记忆,结果一无所获。想不起曾什么时候小便。

起码进入地下一次也没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开汽车来着。吃汉堡牛肉饼,看过山车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觉来着,胖女郎赶来把我叫醒。那时小便了吧?可能没有。女郎像往皮包里塞东西似的将我打醒领出。连小便工夫都没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发生什么我已记不确切。去找医生了,大概。医生为我缝合肚皮。但已忘了医生是何模样,总之是医生无疑。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我xx毛偏上一点的部位缝合伤口。那前后我小便了没有呢?

不知道。

也许没有吧?假如那前后果真小便,我该清楚记得小便时伤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没记得,那么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说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小便。几个小时?一考虑起时间,头脑便又乱成夜明前的鸡舍。12小时?28小时?32小时?我的小便到底

何处去了?那期间我喝了啤酒,喝了可乐,喝了威士忌——那么多水分跑去哪里了呢?不不,我被割开肚皮去医院或许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则似乎是截然与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样的日子呢?我却又如坠五里云雾。所谓昨天,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时间集合体罢了。其形状同吸足水分膨胀起来的巨大元葱毫无二致。哪里有什么,哪里会出来什么,统统捉摸不定。

形形色色的事件犹如旋转木马忽儿拉近忽儿离远。那两个歹徒划破我肚皮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黎明时分我在超级商场的酒吧里一人独坐——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呢?还有,我何苦对小便一事如此耿耿于怀呢?

“有啦!”说着,女郎回过头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

我把小便的事从脑海里赶走,看着她手电筒照出的一方岩壁。只见那里开有一个垃圾滑槽样的四方洞口,大小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

“可这不是下水道呀!”我说。

“下水道在这里边。这是直通下水道的洞。喏,有泥腥味!”

我把脸探进洞口使劲抽了几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宫转来转去转到最后,甚至对这泥腥味都产生了一种阔别重逢的亲昵感。同时感到有明显的风从里边吹出。稍顷,地面有节奏地微微发颤,洞穴深处传来地铁电车驶过钢轨的声音。声音持续10—15秒后,如关紧水龙头时那样渐细渐微以至消失。毫无疑问,这是出口。

“总算像是到了。”说罢,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么心情?”

“别问这个,”我说,“说不大清。”

她率先一头扎进洞口。等她柔软的臂部消失在洞中,我随后进入。洞穴很窄,笔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电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联想起珠滑玉润的中国菜。裙子早已湿透,像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紧紧贴着她的大腿。

“喂,没事儿吗?”她吼道。

“没事儿。”我也吼了一声。

“地上有鞋。”

“什么鞋?”

“黑色男皮鞋,单只。”

不一会我也找到了。鞋很旧,后跟已经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经发白变硬。

“这地方怎么会有鞋呢?”

“这——说不明白。或许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这里的吧。”

“有可能。”我说。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看,我便边走边观察她的裙子下摆。裙子不时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闪出没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肤。用过去的说法,就是长筒袜金属吊环的部位。过去长筒袜上端边缘同吊环之间是有一道露出肌肤的间隙的。那还是内裤和长筒袜二合一出现以前的物品。

一来一去,她那白色肌肤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壳虫乐队以及奥蒂丝·莱迪格那个时代的事。我打起口哨,吹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苏》的开头几小节。很不错的歌,甘美凄婉,比什么嘭嚓嚓强似百倍。不过也讲因我年纪大了才有如此感受,毕竟是20年前流行的东西。20年前又有谁能预见内裤长筒抹会合二为一呢?

“干吗吹口哨啊?”她吼道。

“不知道。想吹罢了。”我回答。

“什么歌?”

我告以标题。

“不晓得。那种歌!”

“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

“内容怎样?”

“身体土崩瓦解七零八落。”

“为什么用口哨吹这个?”

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兴之所至而已。

“不知道。”我说。

我正想其他歌曲,两人来到了下水道。说是下水道,其实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径约一米半,底部流淌着深约两厘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长有滑溜溜的青苔样的东西。前方几次传来电车通过的声音。声音现在已清晰得近乎嘈杂,甚至可以窥见隐隐约约的黄色光亮。

“下水道为什么同地铁相连?”我问。

“准确说来,这不是下水道,”她说,“而是这一带集中流进地铁路沟的地下水。只是结果上由于渗入了生活废水,水也就脏了。现在几点?”

“9点35。”我告诉她。

女郎从裙子里边抽出夜鬼干扰器,按下开关,把刚才用的换掉。

“好了,马上就到。不过也别马虎大意,这地铁也是夜鬼的势力范围。刚才看见鞋了吧?”

“看见了。”

“吓一跳?”

“差不多。”

我们沿着水泥管内的水流前进。胶鞋底溅起的水声回响在周围,如舔舌头的吧唧声。与此同时,电车声不时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对地铁行车声感到如此欢欣鼓舞,听起来仿佛生命本身一样生机勃勃吵吵嚷囔,充满绚丽的光辉。各种各样的人挤上车去,一边看书看报一边奔赴各自的岗位。我想起车中悬吊的五颜六色的广告,以及车门上方的行车路线图。路线图上,银座线总是以黄色表示。至于何以用黄色我却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黄色无疑。所以每逢想起银座线便想到黄色。

到出口所花时间不多。出口处横着铁栅栏,已被破坏得刚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凿个大坑,铁条拔得一根不剩。这显然系夜鬼所为,但这次——惟有这次——我不能不感谢它们。倘若铁栅栏原封未动,我们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对外面徒呼奈何。

圆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号灯和工具箱样的四方木箱。隔在轨道与轨道之间的颜色发黑的水泥立柱,如桩子似的等距排列开去。立柱上的灯盏迷迷濛濛照着地铁坑道。但在我眼里,那光线却格外耀眼炫目。由于长时间潜入无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习惯了黑暗。

“在这等一等,让眼睛习惯光亮。”女郎说,“这种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会习惯的。习惯了就往前走几步,然后再等眼睛习惯更强的光亮。否则就会双目失明。这时间有电车通过绝对不能看,懂了?”

“懂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坐在水泥地干燥的地方,自己也贴我身旁坐下。并像支撑身体似的双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

听得电车声越来越近,我们低头朝下紧紧闭起眼睛。黄色光亮在脸皮外一晃一晃闪烁不已,俄尔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消失了。眼睛晃得涌出好几颗大大的泪珠,我用衬衫袖口擦了一把脸颊。

“不要紧,很快就适应的。”女郎说。她的眼睛也流出泪水,顺颊而下。“再过三四列车就可以了,眼睛就习惯了,我们就可走到车站近旁。那时夜鬼即使再凶也无法靠前。而我们则可走到地面。”

“上次也有同样感觉。”我说。

“在地铁里走来着?”

“哪里,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泪。”

“谁都不例外。”

“不尽然,跟这不是一回事。那属于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刚才同样由于长时间习惯于黑暗而见不得光线。眼睛极其特殊。”

“其他的能想起来?”

“只这么多,只能想起这么多。”

“定是记忆倒流。”女郎说。

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觉出她rx房的丰满。由于仍穿着湿裤子,全身已经凉透,惟独贴她rx房的部位暖融融的。

“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么打算——去哪里?想干什么?想见谁?”说着,她看了看表。“还有25小时50分钟。”

“回家洗澡,换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发店。”我回答。

“时间还有剩。”

“往下的事到时候再想。”

“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问,“我也想洗个澡换衣服。”

“没关系。”

第二列电车从青山一丁目方向开来,我们脸朝下闭起双目。光依然闪闪炫目,但眼泪已没那么多了。

“头发还没长得非去理发店不可。”女郎用手电筒照着我脑袋说,“而且你肯定适合留长发。”

“长发早留腻了。”

“反正还没长到必须去理发店的地步。上次什么时候去的?”

“不清楚。”我说。我实在记不起上次去理发店的时间。连昨天什么时候小便都稀里糊涂。更何况几周前的事,简直同古代史无异。

“你那里可有适合我身体尺寸的衣服?”

“有没有呢?大概没有。”

“算了算了,总有办法可想。”她说,“你用床?”

“用床?”

“就是说是否找女孩子同床。”

“啊,这事还没想。”我说,“恐怕不至于。”

“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觉再赶回祖父那里。”

“那倒无所谓。问题是我的房间很可能有符号士或‘组织’杀来。毕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风云人物,加上门又锁不上。”

“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也许真的不顾,我想。每人顾及的对象各不相同。

涩谷方面驶来的第三列电车从我们眼前疾驶而过。我闭目合眼在脑袋里慢慢数点。数到14时,电车最后一节车厢掠过。眼睛已几乎不再痛了。这样,走上地面的第一阶段总算得以完成,再也不会被夜鬼抓去吊在井里,再也不会被那巨鱼咬碎嚼烂。

“好了!”说罢,女郎放开我的胳膊站起身,“该动身啦。”

我点头立起,跟在她后面迈下路轨,朝青山一丁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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