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龙头凤尾 > 十一 他的皇后

十一 他的皇后(2/2)

目录

“of urse not!don&039;t worry!”张迪臣摆摆手,小银匙仍然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银色的香烟,“你唔讲,我唔讲,就 no proble 了。你的朋友阿昌更冇机会再讲。by the way,那晚我确实喝多了,也很紧张,我好像出手推过你,对吗?如果有,请接受我的道歉。”

推过?是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陆南才本仍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发难,未料张迪臣先道歉了,他再介意亦唯有故作大方地不断告诉自己,你是做大事的龙头,便得有做大事的姿态。于是强迫自己答道:“of urse not! don&039;t worry!”

张迪臣哈声笑了,道:“哈,你学得很快!人也变鬼马了!”

陆南才觉得张迪臣的广东话进步不少。他常感奇怪,中文这么复杂,鬼佬怎会学得懂,可是他们偏偏学懂,由不得不佩服。后来陆南才学了英语,觉得原先的想法可笑,唐人不也一样学习外语吗?难道鬼佬学中文是可敬的本领,唐人学洋文却是天经地义?如果不是把洋人看得太重,便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南才没有即时追问那个晚上的细节,他懂分寸,如果张迪臣想讲,根本不必他问。

安乐园餐室那顿下午茶竟然吃了两三个钟头,聊了不少广州近况,陆南才渐渐安顿了心情,像重回那些拉黄包车的夜晚,滔滔不绝,他感到自在,也安全,但不同的是他这回全说实话,不像昔日般胡诌乱说。现在的他觉得对张迪臣说谎是一种背叛。只不过,实话归实话,他并未说出所有,只提了万义堂,没提半句自己在客栈床上的浪荡岁月,更不提半句对张迪臣的思念。一半实话并不等于谎言。更何况当时浪荡,为的只是忘记他。

张迪臣也轻描淡写地谈了自己的事情。四个月前升了职,但仍然负责收集堂口情报,只不过管辖范围不只是港岛,九龙和新界亦要兼顾,日夜忙碌得一塌糊涂,日本军队随时进攻广州,香港更要提高防备。

陆南才沉默。张迪臣把话题转回他身上,直望他眼睛,问:“你们搞的堂口叫孙兴社,是戴笠取的名字?”

“嗯。”陆南才敷衍答道。他不愿多谈军统的事情,尽管他所知亦极有限。

“哦,我懂,孙悟空的孙,兄弟的兄。”张迪臣故意挑衅道。

“是孙中山的孙,民族复兴的兴。”陆南才正色道,“孙先生亦是洪门弟兄。”

“系啊,孙中山在美国宣誓加入洪门致公堂。可是他当时入三合会是为了搞革命,你们现在搞三合会却是搞搞震啊。you chese,总是做唔成兵就去做贼。做咗贼,却仍念念不忘做兵!”张迪臣边说边翻看餐牌,似乎刚才跟那个中国小伙子尚未吃够。

陆南才咬住嘴唇,忍住笑,因为张迪臣的洋腔广东话把“搞搞震”说得似“鸠鸠震”。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将之听成“鸠鸠震”,心里渴望的缘故。

张迪臣后来再点了一瓶白酒,葡萄牙货,中文译名是“码头老鼠”,甜滋滋,陆南才觉得像喝广东糖水。

谈及时局,张迪臣说英国人根据情报判断,日军即使拿下广州,短期内亦不一定南侵香港,东条英机担心分散战斗力,暂时不敢跟英国对着干。陆南才同意,跟白种鬼佬相比,黄种鬼子终究矮了一截。

张迪臣对陆南才道:“孙兴社如果要帮忙,随时找我,i will take care of it。当然,我亦要孙兴社帮些忙。做贼,不等于不可以同做兵的人合作。”

陆南才点头,想起戴笠和杜月笙。兵和贼本就合作无间,中国人向来没兴趣把兵贼分得太清楚。但他没把孙兴社得听令于杜月笙之事告诉张迪臣,也非刻意不说,只是觉得另有更适合去说的时机。于是把话题拉到堂口的生意状况上面,笑道时势愈乱,赌场和妓寨愈兴旺,似乎所有人觉得只要能够活好今天已是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祖宗十八代,别的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来。

张迪臣为他分析了湾仔堂口之间的强弱形势,说几个月前把一些堂口龙头赶离香港,主要想警告烂仔,英国一天管着香港,他们便一天要听英国人的指挥,别扰乱英国的欧战部署。这两年有许多烂仔做日本奸细,让港督罗富国非常不高兴。张迪臣道:“you chese 惯了做汉奸,没法子。”

陆南才一时没听懂张迪臣说的是“关了”还是“惯了”,但旋即明白,是“惯”。也确实,日本鬼子是鬼,英国鬼佬也是鬼,唐人选择住在香港,甘愿被鬼佬管理,甚至还常帮鬼佬管理其他唐人,其实早就是汉奸了。所以问题只剩下选择做谁的汉奸,结果恐怕是,谁能给更多的好处和理由,便替谁做。而对英国人来说,当然是做汉奸可以,但只可以替英国做。

聊着喝着,已近三点半,张迪臣忽道:“我打算去看占士史钊域的新片。一起吧。”

陆南才完全不知道占士史钊域是谁,以前只看过粤剧,也在广州看过中国戏,可从没看过西洋片。其实他不太愿意,刚才那句“of urse not! don&039;t worry!”说得非常不情不愿,心里仍未放下当晚被张迪臣掴的那记耳光,可是面对张迪臣突如其来的要求,甚至语气像命令,他实在没法说不。

于是两人步出安乐园餐室,并肩走到附近“戏院里”,窄而短的路,直通皇后大道中,对街那边的娱乐戏院门前有显眼的英文招牌,kg’s theatre,今天放映《海军健将》,墙上贴着海报,青春少女左拥右抱两个海军美男。张迪臣盯着海报,对陆南才道:“男主角系占士史钊域同埋罗拔扬,我都钟意,但都系钟意占士多些!”

陆南才记得湾仔有条史钊域道,名字相同,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因为香港街名只给英国鬼,美国鬼冇份,女人也冇份,除了皇后。可惜电影的放映时间不合,唯有带着失望过马路到对街的皇后戏院,英文名字叫een&039;s theatre,他和张迪臣皆没想到三年后这间戏院会被日本鬼子强迫改名“明治剧场”,英国有皇有后,日本也有后有皇,都是外族皇室,轮流在中环闹市挂起招牌。

皇后戏院放映的是《莽汉痴娘》,海报上又是俊男美女,张迪臣道:“嗯,堪富利博格,不错。还有罗奴李根,刚出道的演员,又后生又靓仔,可以看,可以看。”刚才没法看《海军健将》的失望全然消失,他总有自得其乐的本领,手边做着关乎生死的大事,日子却过得轻飘飘。

张迪臣掏钱买两张超等座位,每票两元,有人喊卖糖炒栗子,陆南才趋前买一包,热腾腾的蒸气从镬窝里飘起,遮挡了张迪臣的脸,模糊得看不清楚是黄是白甚至是男是女,不知何故令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雾气旋即散去,看得见了,张迪臣也正在看他。陆南才从小贩手里接过栗子,用报纸包裹,手心仍可感受到滚烫,进场坐下,趁未熄灯,读一下戏桥,戏桥上写着:“温拿兄弟公司巨制 歌乐谐趣赛拳香艳写实巨片”。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灯熄后,惯于挺直腰板的张迪臣终于放松身体,双脚往前伸展,因坐在走道旁,右腿朝外蹬去,左腿向陆南才这边倾斜,身子的高度变低了,陆南才本来比他矮一截,现下却变得差不多,忽然错觉今天跟他平起平坐,但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却说不出的距离。张迪臣掏出一包“云丝顿”,自己点一支,也给陆南才一支,侧身用火柴替他点烟,火光里,两人的脸第一次挨得极近,陆南才的手肘垂下,不小心触碰到张迪臣,发现左身腰间硬邦邦地隆起一团,张迪臣连忙解释道:“那是枪,永不离身。”陆南才当过兵,当然不会惊恐,只在心里想着托人回省城跟弟弟商量,时局乱,须多弄些枪炮家伙给香港的弟兄压场。

电影结束,陆南才是首回看洋片,眼睛跟不上字幕进度,其实没有全看懂,唯有在张迪臣笑的时候跟着笑、哼的时候跟着哼,甚至不知何故觉得有点头晕,或因银幕上的影像闪动比国片快得多,冲击力太大,把他卷进了一个迷乱世界。

总算熬到散场,播放英国国歌《天佑吾王》,镜头是乔治六世的登基仪式,马车、皇冠,一大堆鬼佬,于陆南才眼里又是另一个遥远世界,他在报纸读过歌词的中文翻译,意思是“上帝保佑吾王,祝他万寿无疆,天佑吾王!常胜利,沐荣光,孚民望,心欢畅,治国家,王运长,天佑吾王……”香港的广东人惯于诙谐,喜欢把第一句改为“个个住个兜……”是典型的粤语滑稽,嘲讽鬼佬主子。他问张迪臣是否知道改歌的事,张迪臣笑道:“of urse!你别以为我们鬼佬傻架!你们唐人谂乜做乜,我地打探得一清二楚。”

陆南才回敬一句,道:“所以鬼佬永远信唔过,奸诈死了!”

离开皇后戏院已是五点多,张迪臣说想到湾仔海傍散步,陆南才陪他,两人行经六国饭店,忽然不约而同地停步。

陆南才抬脸望向张迪臣,看见他眼里的诡异微笑,如同昔日那个夏夜站在他家门前。有了昔日,自有今天,陆南才没说半句话,点一下头,其实张迪臣也根本没有发问。张迪臣推门踏进饭店,陆南才跟在后头,在广州的梦境不再只是梦境,他回到梦境以前的现实,他没法拒绝乖乖地趴在床上,把整个背部交给张迪臣,在他身下做一个亢奋流泪的bad boy。陆南才是孙兴社的龙头,却是张迪臣的凤尾。

当夜两人在六国饭店的房间床上,疲倦了,躺着聊天,张迪臣总算谈及那个叫作班纳的英国人。

原来那天晚上被他打昏的洋人是军情五处官员,特地从伦敦来港跟日本间谍接触,当时被陆南才——不,当时的陆北才——挥棍击头倒地,心脏抽搐,呼吸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幸好那只是洋人说的“假死”,张迪臣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把堵在喉咙的口水吐出来,便醒了。英国宪兵赶来把他载往军部医院,因身份特殊,不可以张扬,住了两三天医院,送回伦敦治理,由张迪臣在港善后。张迪臣谎报两人喝酒后散步遇上烂仔,他尚未表露身份,班纳已遭烂仔袭击,他后来诬陷大佛口那边的白头荣是歹徒,张迪臣是英国警官,他的口供已是最足够的证据。白头荣被判绞刑。张迪臣陷害白头荣,因为先前跟他要湾仔的日本人情报,他竟敢给假材料,张迪臣怀疑他早被日本人收买,不可靠,索性趁机报复。至于跟陆北才一起拉车的石岐昌,躲到油麻地果栏做烂仔,张迪臣往找他算账,迫他提供九龙一带的堂口情报,但前两个月香港政府要惩罚三合会替日本人做事,大举拘捕堂口头领,石岐昌本来跟其他烂仔一起被推下海喂鱼,可他在岸边挣脱捆绑,跳海逃生,保住烂命。

“你们英国佬打日本佬,总拿我们中国人做磨心。”陆南才边笑边伸手抚摸张迪臣的胸毛,毛可多呢,从下阴和肚脐蔓延到胸前,再到脖子,像火般一路烧上去。陆南才心里其实在猜度张迪臣和班纳之间的关系,那么晚了还去对方家里,总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他没迫问答案,他不惯穷追猛打,而且,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可别忘记,英国佬对你地好,日本佬对你地坏呀!”两人本来并肩躺着,张迪臣忽然鲤鱼翻身,压住陆南才,用鼻尖和胡须磨擦他的背,陆南才瘙痒挣扎,偏过脸来,张迪臣眼睛里的蓝像维多利亚港泄出的海水把他淹没。陆南才多年以来经常梦见海洋,此时此刻,他恍悟那都只是预告,原来都是好梦。——在六国饭店床上的这个夜晚他睡得特别甜稳,无梦到天明。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