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头目已经不在(1/2)
日军于十二月十八日从北角强攻登陆的晚上,陆南才早已入睡,却突然转醒,张开眼睛望向天花板,灰蒙蒙的油漆,斑斑驳驳,看去竟似地图,新界,九龙,港岛,大屿山,长洲,南丫岛。北方是中国大陆,南面是海南岛,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东边,台湾和日本,再往北是苏俄。亚洲摊在眼前,却在昏暗里飘浮不定,也不成比例,日本比中国大,长洲比越南宽,诡异地前后晃动,突出来,又抽回去,似一对对诡异的眼睛向他不断眨闪。
陆南才清楚知道是幻象,窗外响起远远近近的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熟悉的城市忽然变成最原始的丛林,野兽横奔疾走,噬人的,被噬的,角色已定,命运却未卜,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什么算什么,他不例外,幻想从地图上寻得出口,可是贴在天花板上的眼睛在戏弄他,浮浮荡荡成一座找不到路线的迷宫,这一刻,他明白无处可逃,唯有对自己说,从木匠混到士兵,从士兵混到拉车,从拉车混到蓝灯笼,从蓝灯笼混到堂口龙头,一关过了又一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老子就不相信过不了日本鬼子这个王八旦关,即使真过不了,也算对得住自己。是鸠但啦!哪里都不走!留在这里,看日本鬼子能把老子如何了。
幻觉顿时全部退却。天花板仍是天花板,仍是斑斑驳驳,一片沉静,窗外却仍是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
也有门声。咯咯咯咯如机关枪般射向木门,陆南才跃起披衣,哨牙炳站在门外神色慌张地说,南爷,萝卜头从北角杀进来了!外面乱糟糟,几个弟兄闯进昌发麻雀馆把枪支家伙全部搬出来,分了!
陆南才问:“是鱼旦波?”
哨牙炳点头。
鱼旦波是孙兴社的“四二六”双花红棍,主责武卫厮杀,除了堂主陆南才、“草鞋”哨牙炳和“纸扇”光头忠,只有他知道昌发麻雀馆的密室里收有几箱长枪短枪,更有手榴弹,如今由他领头不问自取,等同造反,想必是打算趁火打劫,趁乱发财。鱼旦波没把龙头放在眼内了,然而陆南才不太在意,时势到这地步,谁还把谁放在眼内?连英国人都保不了香港,区区一个龙头怎么管得了弟兄?眼前唯一可靠的是自己手里那把枪。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或弟兄,皆只能这样。
北角。黄泥涌。渣甸山。半山。西环。香港仔。浅水湾。赤柱。日军分路杀入,同时派机军对市区轰炸,陆南才领着哨牙炳和几个弟兄在大佛口的疏散营找到仙蒂,营内缺粮,只能白天暂留,晚上带她和其他吧女回麻雀馆解决吃食。本来脸庞宽圆的安娜瘦得猴腮毕露,嘟着一张尖嘴道:“南爷,鬼佬叫我们作‘湾仔天使’,你救了我们,你是天使的天使,不,你是神啊。”
陆南才腼腆地笑了,却暗觉凄然。我是你们的神,但,我的神呢?我的神此刻在谁的手里?他又有没有天使保护?
在麻雀馆彻夜难眠,仙蒂竟然建议用厚毯铺在桌上隔声,打麻将。众人又竟同意。厚毯上的竹战帮助他们忘记门窗外的激战,八个人分成两桌,闷声打牌,因为不敢亮灯,看不清楚,打出每张牌都要压住声音向众人报告,一筒,六万,九索,红中,东,北。谁和了,把牌摊开,大家也不检查了,说是几番便几番,桌旁放了纸笔记账,模模糊糊地记下谁输谁赢,答应于战后偿还。乱世就只剩下这点信任了,所以这是温暖的牌局。哨牙炳没参战,拉了两个半推半就的吧女到二楼颠鸾倒凤,虽已尽力沉默,战况毕竟激烈,偶尔泄漏几声“嗯嗯”“哎哎”“唔唔”,在一楼打牌的人你眼望我眼,嘴角都是暧昧。终于风平浪静了,仙蒂低声笑道:“哨牙炳真是厉害的炮兵。南爷,强将手下无弱兵呀!”陆南才白她一眼,仙蒂连忙吐吐舌头。她其实没泄露半句秘密,只不过心有秘密的人听见任何话都容易觉得是泄露。
战争持续到十二月廿五日,被日军收买的第五纵队打家劫舍,没被日军收买的堂口弟兄也打家劫舍,连进了城的日军也打家劫舍,九龙和新界那边的人家尚可徒步到宝安或惠州避难,但香港是岛,四周环海,无船无艇的家舍逃不出去,唯有坐以待劫。富户人家雇请帮会弟兄做保镖,却大多被弟兄倒过来抢掠,开门揖盗,在凄惨上加添了一重无辜的委屈。
陆南才曾往荣记行和信记南北货店察看,两处皆遭炸得墙崩窗塌,人去楼空,他在信记地上呆坐了一会儿,脑海一片空白,堂口散伙了,靠山也倒了,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打回原形,似当年从内地来到香港。然而陆南才并不绝望,他就不相信日本鬼子不需要他,只要有被需要之处,即有生存并且生存得很好的希望。他瞄见瓦砾里躺着一幅孙中山肖像,笑微微地,坚定的眼神,不折不挠,这才是大人物。他发现神案仍然靠墙而立,但关公雕像被震倒于地,于是趋前弯腰,用双手拾起雕像,恭恭敬敬地再将关老爷送回原位。
杨慕琦投降的消息在圣诞夜传到市民耳里,但大家于此之前已有预感,枪声炮声忽然停顿,日军和烂仔更肆无忌惮地抢杀劫掠,神不在了,群魔乱舞。日军的目标是半山富户,烂仔则在市区闹事,因为知道麻雀馆是孙兴社总部,留了三分情,过门不入。仙蒂和姐妹在馆里用存粮办置了简陋的饭菜,梅菜肉饼、苦瓜炒蛋、豆豉咸鱼,她对陆南才道:“这便是我们的圣诞大餐!今朝有酒今朝醉,食得几多就食几多!”
桌上也摆着剩余的五加皮和九江双蒸,众人喝得醺醉,哨牙炳色心又起,竟然拉着弟兄和两个吧女到二楼群集荒唐,陆南才和仙蒂坐在大厅地上,背靠墙壁,沉默着,各自沉思未来——或思考到底有没有未来。
仙蒂忽道:“阿才,打完仗,我们开间酒吧,你和我,一起做事头,只接待我们这类人,好唔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这类人。陆南才忽想起日本鬼子骂张迪臣“变态”,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他马上狠咬下唇,硬生生把泪水煞住。仙蒂察觉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以为他冷,主动把身体靠近,伸手抚摸他的脸,却让陆南才更觉凄凉,才刚止住的眼泪立即决堤。仙蒂担心别人发现,连忙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并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咮,别哭。你是龙头,龙头不可以哭。我说过,我们会好好的,记得吗?会的,会好好。”
杨慕琦投降后的第三天,日军举行“入城式”,几十架飞机在港岛和九龙上空盘旋,司令官酒井隆骑着白马,从跑马地出发,沿轩尼诗道和萧顿球场,经皇后大道中走向中环,士兵于路旁列队敬礼。陆南才亦在。不能不去的,何况他也想去。先是粤东街市松大清早往找哨牙炳,亢奋地说:“良机勿失呀!良机勿失呀!”原来日兵命令湾仔家家户户到路上摇旗欢迎,也要求堂口弟兄压场防乱。街市松深信这是立功时机,若把任务做得妥妥当当,往后便有好日子。“稍后我们随便抓几个替死鬼交给萝卜头,指他们是抗日分子,幸好有我们,否则不堪设想。”
哨牙炳把街市松的讯息带回麻雀馆,英国佬败了,日本人当家,孙兴社必须积极邀功始有办法生存,陆南才点头同意。萝卜头再笨亦必知道孙兴社跟国民党关系匪浅,但这不表示孙兴社一定遭殃,只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可用,日军没理由弃之不用。英国人没戏了,舞台已经换上一场新戏,做戏便得入戏,陆南才懂这道理。
日军进城当天,陆南才带弟兄挤站在波地旁的人群里,不断挥舞手里的三角形太阳纸旗,当看见四周日兵仪容威武,鄙夷之中暗觉佩服。他们是因为威武而赢得战争,抑或因为赢了战争而威武?他搞不清楚了,只记得昔日自己在中国军队里感受不到这份自信。他想象眼前的一张张日兵脸孔变成了药王坚、书生亮、烂赌祺、哑仔宏,那些战友,跟日兵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或曾经都是,如今却都不知身处何方。如果他们仍然活着,会不会跟陆南才一样站在某城某处,扯起笑脸,对日兵哈腰鞠躬?陆南才暗暗渴望会是这样,一旦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再严重的事情都会变得轻盈,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陆南才想到这点,手里的旗子便摇得更起劲,对日兵高喊万岁,声音也更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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