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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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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故乡去很少是出于本意和自己乐意的。通常是要我去那里参加葬礼和葬后宴,因为我有很多亲戚、朋友和熟人;在一生中,只要你的亲人们还没有像古老森林里年久岁深的老树那样沉重地折断并訇然扑地,你总会得到许多爱,也会去爱人……

不过有几次我去叶尼塞河,倒并不是被寥寥数字的讣电召去的,听到的也不是一味的哀号。在河边篝火旁,我也度过了一些幸福的时刻和夜晚。河面上浮标的灯光闪闪烁烁,河底像缀上了点点金色的繁星;一面听着细浪拍岸的声音、瑟瑟的风响、林海的低吼,一面听那些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围坐在篝火旁而变得异常坦率的人们不紧不慢地谈天,他们直抒胸臆,追叙往事,直到深更半夜,甚至凌晨,这时,远处山口吐出鱼白,湿润的雾气骤然升起,弥漫舒卷,话语变得含混而重浊,舌头也已经不听使唤。火光黯淡下去了。自然界的一切获得了盼望已久的静谧,此时此刻似乎能听得见大自然那颗赤子般纯洁心灵的搏动。在这样的时刻,好像只剩下你和大自然两两相对。而且你还会感觉到一种怯生生的神秘的喜悦,觉得这周围世界毕竟还是可以信赖和应该信赖的。于是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慵懒困倦起来,像一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或草茎,松快、酣畅地睡去,直到东方之既白,直到鸟儿宛转试啼在经宿犹温的夏日的河边;你将会因体验到一种早已忘怀的感情而微笑:一种空灵自在的心境,不为任何俗念所累,几乎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对周围的世界只有皮相的感觉,视而不见,在这种罕有的内心宁静的时刻,你会感到自己是大千一叶,和生命之树却有一茎相连……

但人总是这样:只要活着,他的记忆就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不仅记得住个人的大量往事,而且还会记住在生活交叉路口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中间有的已经永远淹没在翻腾的人流漩涡里了,有的却成了始终同你休戚与共、心心相连的人。

……那个时候,还使用勋章获得者免费车票,因此,我领取了战时积蓄下来的奖金,就动身去伊加尔卡[1],想把老家在锡西姆的外婆从极圈地带接回来。

我的两个舅舅,万尼亚和瓦夏,在战争中牺牲了,柯斯嘉舅舅现在北方舰队服役。锡西姆的外婆是在港口一家商店的女经理家里帮佣。那个女经理心地倒也善良,只是有一大群子女,可把外婆给累坏了,所以她写信要我帮助她离开北方,不想再寄人篱下,尽管这些人还算善良。

我原来对那次旅行有很多期待,但结果引起我最大注意的却是这样一件事:在我离船上岸那会儿,伊加尔卡市内不知为什么又失火了,于是我仿佛觉得,我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儿,没有经过那么多年,一切都原封不动,仍是老样子,甚至这司空见惯的失火也没有引起市内生活的混乱,没有扰乱工作的节奏。只是在火场附近熙熙攘攘有那么一群人在跑来跑去,红色消防车隆隆作响,按本地的习惯从住房和街道之间的池塘沟渠里抽水上来。一幢建筑物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冒着一团团乌黑的浓烟;最使我吃惊的是那幢烧着的房屋正巧和锡西姆外婆帮佣的那一家是紧邻。

房主人都不在家。锡西姆外婆眼泪满面,慌作一团,瞧着邻居们为了以防万一都在赶紧把东西从屋里往外搬,然而她不敢这样做,因为都不是她的东西,丢失点儿怎么办?……

我和外婆都顾不上按照风俗拥抱、接吻、哭上几声。我一到就动手捆扎别人的东西。但很快房门哗啦一下敞开了,从门槛外面扑通一声跌进来一个胖女人,四肢着地直爬到小柜子跟前,嘴对着药瓶喝了一口缬草酊[2],少许喘了一下气,柔弱无力地打着手势,表示用不着搬东西了。这时,街上开始响起令人安心的、叮叮当当的消防钟声。这表明该烧的已经烧完了,总算上帝保佑,火灾没有殃及邻屋。消防车纷纷离去,只留下一辆值班消防车不慌不忙地往那些冒着烟的木头上喷水。市民们默不作声站在火场周围,他们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满身烟灰、脊背扁平的老太婆手中拿着一条抢救出来的横截锯,边哭边诉说着某人或某事如何如何……

男主人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生就一副与身材完全不相称的狡猾面相和性格。我和他,还有女主人,三人一起痛快地喝了一顿酒。我追忆着战争年代的往事,主人看了看我的奖章和勋章,忧郁地,但毫无恶意地说,他也得过奖赏和军衔,可现在都没有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和男主人在大熊凹地锯木柴。锡西姆外婆收拾着东西,作上路的准备,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剥削我老太婆还不够,连年轻人也不放过!”但我很乐意锯木柴,我和男主人不时地互相开玩笑。当我们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锡西姆外婆在凹地上面出现了,她用两只泪水汪汪的眼睛向低处搜寻着我们。她看到我们后,就攀住树枝慢慢地一步一步从上面走下来。她的后面慢吞吞地跟着一个我十分面熟的瘦小伙子,戴着一顶八角鸭舌便帽,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像挂在身上一样。他腼腆而温和地朝着我微笑。锡西姆外婆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这是你的兄弟。”

“柯利亚!”

是的,就是当年那个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会骂人的小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老伊加尔卡剧院的废墟上差一点被烧死。

我自从离开孤儿院回到家里以后,仍然没有办法处理好同家里的关系,老天可以作证,我几次三番想把这层关系处理好。有一段时间我很顺从、主动、积极地干活儿,不仅养活自己,而且还能经常供养后母和几个弟妹。爸爸仍跟以前一样,喝酒喝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汉随心所欲的行事准则,到处胡来,根本不关心孩子们和家里的事。

除了柯利亚以外,我们家里还有个托利亚,因此我就只好离开了。浪迹四方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可怕的,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则尤其如此,孩子气还没有脱掉,男子汉气还没有养成,这是一种处在交叉路口的、尚未定型的年龄。这种年龄的青年男女作出的举止行动,往往都是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的。

可我还是走了。不再回来。我那游手好闲的爸爸和一年一年变得不近人情、性格暴躁的后母,老是冲着我发无名火、暴跳如雷,为了不再充当“出气筒”,我离开了家。但心里总还是记着:我有那么一双不成体统的父母,而主要的,有这些弟弟妹妹,柯利亚告诉我,总共已经五个了!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男孩是在战前出生的,女孩是爸爸退伍回来以后生的。爸爸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在三十五师当反坦克炮的炮长,后来因为这个骁勇的人伤了头部,就退役回到了家里。

我心急火燎地想尽快地跟弟妹见见面,当然无需隐瞒,我也想看看爸爸。锡西姆外婆在我临走的时候叹着气对我说:“去一趟吧,去一趟吧……父亲总是父亲,去瞧瞧也好,为的是让你自己别像他那样……”

爸爸在离伊加尔卡五十俄里[3]处靠近苏什科沃车站的一个木柴采伐场当工长。我们乘的是一条古老的、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伊加尔卡人”号小船。这条船的整个船身都冒烟,叮叮当当响着金属碰击的声音,烟囱周围绑着铁丝,晃动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倒下来似的。“伊加尔卡人”号从船头到船尾都有一股鱼腥味;绞车、铁锚、烟囱、缆柱、每块木板、每枚钉子,甚至蘑菇状的汽门啪哒啪哒地开合的发动机,都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我和柯利亚两人躺在船舱里一堆柔软的白色渔网上。在木头垫板和被盐水浸蚀的船底之间,有一层和黏黏糊糊的鱼的下脚搅和在一起的混浊的铁锈水噗哧噗哧地响着,常常还飞溅起来;水泵的接管里塞满了鱼肠子,鱼鳞,无法及时地把水全部抽出去。小船拐弯时要向一边倾斜,在它这样斜着航行,十分费劲地发着咕咕的响声,试图复位的那会儿,我正在听弟弟讲家里的事。可关于家里,他能向我讲出些什么新鲜事来呢?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以我也不再去听弟弟讲话,而是听着机器的声音,听小船在航行的声音。现在我才开始悟过来,时间毕竟是相隔很久了,我已经长大成人,看来,我同过去在伊加尔卡、今天在去苏什科沃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是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而此刻“伊加尔卡人”号仍然在呼哧呼哧地颤抖着,像老年人吃力地干着那日常担负的工作,于是我觉得这艘气味难闻的船太可怜了。

我开始后悔去苏什科沃了。但是当我看到在低低的河岸上一间孤零零的平顶木房跟前有一个神态笨拙的老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刮得很光、在那神经质地呼哧呼哧不断抽气的鼻子底下留着一撮八字胡髭的老人时,我的心哆嗦了。不!世界上还没有人、没有东西能打消和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我的心比我先感应到了并认出了父亲!离他稍远一些,在那绿油油的河滩上,有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后脑勺上扎着一块头巾,像青年人那样,体态轻盈地在来回踱着步。“伊加尔卡人”号有气无力地抛下了锚,所有的洞孔还在冒烟。一群穿着各色衣裤鞋靴的孩子沿着河岸向小船“伊加尔卡人”号奔来,掀起一阵夹带着沙土的黄澄澄的烟尘。在他们后面还边吠边跑着一条白色的狗……

我们没给苏什科沃拍电报,不过恐怕拍了也送不到。柯利亚是在他去伊加尔卡上学的路上意外地遇见我的。他跳到岸上,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指着舷梯,一边大声地喊:“爸爸!爸爸!你看我把谁领来了!……”

父亲先踌躇了一下,然后开始手忙脚乱起来,突然一下子像年轻时那样身手矫捷地飞快跑过来拥抱我,为此他不得不踮起一点脚跟;他笨手笨脚地吻了我一下,弄得我非常尴尬。在这以前,他吻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在十四年前,他从白海运河工地回来的时候。

“你活着!谢天谢地,你活着!”泪水像一串串小珍珠似的从父亲的脸上滚下来。“可是我记不清是有人写信,还是口头告诉过我,说你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

瞧他说的:“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唉,爸爸!爸爸……

后母仍然像外人似的站在河滩上,没离开原地,只是不断地、显得很不安地摆动着她的脑袋。

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面颊。

“我们真以为你失踪了。”她说道。我弄不清楚,她这是在惋惜还是高兴。

“我结婚了,自己有家了。我是顺便来看看你们的。”我急忙安慰这两个老人,这时候我感到他们放心了,我也松了一口气,随后我骂自己:“傻瓜蛋,真是没事找事。”

林区的孩子因为不常见人,有点怯生。他们同我不是一下子就熟悉的,但没多一会儿也就不陌生了,而且通常是他们同你一搞熟就缠住你不放。他们给我看钓鱼竿,看火枪,拉我去河边,去树林里。柯利亚老是跟着我,寸步不离。他就是那种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而对亲人则一片真情到近乎病态的人。有一条名叫鲍耶的雄狗,经常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弟弟到处逛。鲍耶或巴耶是埃文基语[4],意思是朋友。柯利亚却按自己的叫法,管这条狗叫鲍耀,因此一叫得快,在树林里就连成一片:“耀……奥……奥……”

这是一条北方莱卡种狗[5],浑身雪白,但前爪是灰色的,像沾上了灰烬似的,脑门上也有一长条灰色的毛。鲍耶看上去落落大方。它的美和智慧全在它那双富有色彩的、聪敏安详而总带着一点疑问神色的眼睛里。但是狗的眼睛尤其是莱卡狗的眼睛有多聪明,前人早已说过,用不着我在这儿多说。我只是想提一下北方的一种迷信,据说狗在变成狗以前,也曾经是人,而且不消说还是好人。这种幼稚天真而又神圣的迷信传说,既不适用于那些睡在人们被窝里的小狗,也不适用于一种喂得像牛犊那么肥大的、挂着奖牌的纯种狗。在狗类中,也像在人当中一样,有好吃懒做的,仗势欺人的,光说不动的和贪图私利的。但是莱卡狗决没有沾染上贵族习气的,只有室内犬才会有这种习气。

鲍耶是个劳动者,非常驯顺的勤劳者。它爱主人,尽管主人除了爱自己,并未曾爱过谁,然而大自然赋予了狗这样一种禀性,它依恋着人,是人的忠实朋友和助手。

生来具有北方严峻禀性的鲍耶,它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忠实的,它不喜欢抚爱,干完活儿也不要求什么小恩小惠,吃的尽是饭桌上丢下来的渣滓。什么鱼啊,肉啊,这些东西都是它帮着去弄来供给人吃的;它终年露宿在屋外或雪地里,只有在冷得最厉害时,它那潮湿、敏锐的鼻子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底下,但仍被严寒冻得结冰时,它才很温和地用爪子抓划房门。等到有人一把它放进屋里,它就立刻钻到长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缩成一团,胆怯地注视着人们,好像在问:不碍事吧?鲍耶一看到有人在看它,就亲切地挥动一下尾巴,请求原谅它冒昧而入,以及带进来一股狗的气味,而这气味在严寒中又显得特别浓和刺鼻难闻。孩子们老是想塞点东西给狗吃,用手拿着喂它。鲍耶宠爱孩子,它懂得对这些稚气十足的孩子是不能用拒绝接受去伤他们的心的,但若是接受了他们的施舍,又觉得不光彩,于是它把耳朵紧贴着脑袋,眼睛望着主人,似乎在说:“不是我贪吃东西,是孩子们不懂事……”主人虽然没有表示允许或者不允许,但是它猜到主人即使不喜欢别人宠它,但也不会阻拦的。鲍耶很有礼貌地从孩子手里把一块沾满油腻的碎糖果或者一块硬面包皮取过来,在长凳下面吃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为了表示感谢,它用舌头舔了舔粉红色的小手掌,顺便也舔了一下脸,然后就赶紧闭上眼睛,以示它已经吃饱了,并且想要睡觉了。实际上它观察着所有的人,全都看得见和听得着。

只要屋外稍稍回暖,它就如释重负地从拥挤的木屋里跑出去,在雪地里打滚,抖擞着身子,把滞留在自己身上的局促的人境里的气味抖落掉。它把两只在暖屋子里热得垂下来的耳朵又竖得笔直,回头向小木屋望了一望,看看主人有没有看到,随后跟在柯利亚后面,用牙齿扯住他的棉袄。柯利亚是鲍耶在世界上唯一能一起玩的伴当,不过那也是在小时候,后来它干脆就根本不玩了,见了孩子们就转过身离开,把屁股朝着他们。如果他们还是缠着它不走开,那么它就略现凶相,多半是警告性地龇露着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一种轻吼,同时还用目光表示出它并无恶意,只是因为累了……

不出去打猎对鲍耶来说这日子很难过。如果父亲或者柯利亚出于某种原因很久不去森林,鲍耶就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低下脑袋不知所措地徘徊踯躅,坐立不安,甚至呜呜咽咽地尖叫,哀号,活像有病似的。

你叱骂它,它就乖乖地不再响了,但它还是丢不开苦闷和烦恼。有时候鲍耶单枪匹马地跑进原始大森林里去,在那里待上很久不出来。有一次,它嘴里叼着一只大雷鸟,另外还趁着初雪从林子里轰出来一只北极狐。它把这只可怜的小野兽轰赶到木屋跟前围着木柴垛直打转,当主人听到闹声和狗叫声走出屋来的时候,北极狐为了逃命和寻找藏身的地方甚至往主人的腿缝里乱钻。

鲍耶逮飞鸟,抓松鼠,或者潜入水中去捕捉被击伤的麝香鼠,它的上下嘴唇常常被这些小野兽抓破撕裂。它在原始大森林里可真是事事精通,而且会动脑筋,简直不像是畜类。林区里讲迷信的人都有点怕它,怀疑它是个妖怪。鲍耶不止一次地搭救和解救过它的朋友柯利亚。有一次,柯利亚单独一人去找一只被他击伤的大雷鸟,他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尽,天色也开始暗了,幸亏鲍耶先找到了他,然后叫了人去,要不然这个不要命的猎人可真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这是初冬时候的事,春天柯利亚奔忙在偏僻的湖上打野鸭,鲍耶在树林里绕着湖边跑,啪哒啪哒地踩过浅水滩,在一个圆渚上停住了,摆了一个猎犬发现猎物的姿势,一动不动朝水里看着。“看到什么啦!”柯利亚警觉起来。鲍耶在菅草丛里慢慢地蹲下,爬到湖边,忽然像弹簧似的向前扑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了!“这个傻瓜!”柯利亚笑了笑。“在家里待久了,要调皮啦?……”然而鲍耶嘴里叼上来一件东西,往岸上一扔,抖擞了一下身子。柯利亚走近一看,发愣了,草里翻滚着一条约莫两公斤重的大狗鱼!鲍耶用爪子把鱼按住,咧着嘴像在笑。

听到这样的怪事以后,爸爸以为是猎人撒谎,想用皮带抽他的屁股,但是柯利亚坚持再去湖上跑一趟,说是如果是造谣,再打也不迟。当鲍耶又从水里弄出来一条大狗鱼的时候,爸爸,这位在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他大吃一惊的人,也把两手一摊,说是在他饱经风霜的一生中,见到的事也算得多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见过,但是这样的“怪事”真是见所未见!“是怪物,不是狗!要是在从前,那就非把我跟这条狗一起吊死在松树上不可,或者为了驱除这种歪门邪道,人家也可能把我们俩拴在一块石头上沉到水里淹死……”

在那个时期有一部分拖轮还是烧木柴的,在靠近苏什科沃的河边,有些船只已经停靠了很久,在储备燃料。这种燃料是那些外地人每年冬天都要来装运的,他们大都是流刑犯。

鲍耶很爱迎送轮船。有一次为了寻找我父亲,它跑到船上去了。我父亲是去船上探问有没有酒可买的。当主人正在找烧酒、啤酒,而狗在找主人的时候,船上的管事用短绳把鲍耶捉了起来。它从来没有咬过人,而且也不知道有时候咬一咬人是必要的。轮船装满了木柴,呜呜地拉响汽笛,准备起航。这时候全家人才想起这条会打猎和看家的狗不见了。他们喊它,叫它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孩子们大声地哭叫起来,后母也号啕大哭,因为没有狗就没有活路了。爸爸不让船员解船缆。船长威吓着说,阻挡开船是要罚款的。船上的人骂着,骂着,最后还是把舷梯放了下来。喝得半醉的爸爸在船上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见到狗,于是他断然地喊了一声:“鲍耶,到我这儿来!”

立刻从拖轮的机舱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狗吠声。轮船上是一尴尬和仓皇失措的景象,因为爸爸不顾一切要向船长室开枪,但家里人拦住了他,把枪夺走了。最后,爸爸还是朝着已经离岸的船打了一枪霰弹,不过没有打到,那条船已经逃得离岸很远了。

鲍耶眼睛也不敢正视爸爸,歉疚地摇着尾巴,因为自己做了错事而十分羞愧。从那时起,它不再到轮船跟前去了。它蹲在被河水冲刷过的河滩上,不时地望望轮船,看看四周的灌木林,好像在说,一有动静,我就刷地一下往树林里一钻,看你们往哪儿找。

到我跟家里人见面的那会儿,爸爸对木柴采伐场的工长职务已经感到很腻烦了。他一心想换换环境,找个能施展平生抱负的工作,他打算去当水产工段主任,因为当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最出色的水产加工专家。

我劝父亲放弃这念头,因为关于财经上和其他方面失职要严加惩处的法令刚刚才公布,所以我解释给他听,说我们家得天独厚住在原始大森林附近,那里有肉、鱼,各种坚果和浆果,够我们取用了。我还说,他提前完成了修建白海运河的差事,已经够好了。对这样的劝告父亲回答得简短而干脆:“鸡蛋教训不了老母鸡!”在我离开苏什科沃后不久,他还是走上了领导岗位。

一年以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一开头就说:“我是流着眼泪在写这封信……”根据这个“抒情式的上场引子”,就可以断定:“爸爸现在又住在‘小白房子’里了。”父亲又一次销声匿迹了,不露面了,这是第几次了?!我同我们这个不成样子和不顺遂的家庭之间所存在的那种不巩固的、但始终在折磨着我的联系又中断了。

我那回在苏什科沃同父亲和家里人见面以后十年,有一次,我又出差到北方。这一次,上帝保佑,伊加尔卡市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火灾。城里最近的一次失火是在一个星期以前,烧掉的不是别的地方,恰好是我亟需去住的地方——旅馆。当地的报界人士就把我安顿在少年先锋队夏令营里。这个夏令营坐落在维杰连内伊角上,这是最干燥和最高的地方,那儿风大,蚊子都被吹掉了,孩子们睡在屋里不用挂蚊帐。

早晨,铜号把我吹醒了,等孩子们的嘈杂声停止以后,我就上叶尼塞河边洗脸。我走出门去,看到在一张油漆过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目光敏锐的青年,他的脸又漂亮又富有生气,戴着一顶鸭舌帽,亲热地向我微笑着。

我回头向四周一望,没看到有第二个人,于是我也还以微笑。那青年奔过来,用一双瘦骨棱棱的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并且像十年前锡西姆外婆那样,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我是你的兄弟!”

柯利亚和从前一样,仍然像个瘦弱的孩子,尽管他已参过军,服役到上士,这个缺少父慈母爱的孩子,总想在其他人那儿寻找安慰。他向我诉说自从我去过苏什科沃之后他们的生活情况,说到伤心处禁不住落泪,忆起欢乐的时光又放声大笑。

爸爸登上领导岗位之后,他过的生活漫无节制,就像《圣经》传说中大洪水来到之前的末日情景,简直一言难尽,他胡作非为,纵饮狂乐,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理智。

有一次,他去皮亚西那河,遥远的冻土带湖区,那儿有些捕鱼队差不多全是由妇女组成的。她们正处在光有鱼吃没有饭吃的时期,等候着上级去给她们发工钱和发购买食品、面包与面粉的票券,但是爸爸在去湖区的途中却跟涅涅茨人[6]纵情地吃喝玩乐,把自己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几头鹿把一辆狭长的雪橇从冻土带拉到普拉熙诺镇。爸爸在橇上,身上裹着熊皮毛毯,毯上积满了冰雪,因为酒喝得太多,他的脸都发黑了,头发乱作一团,耳朵和鼻子全冻坏了,雪橇后面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条子,水产工段主任口袋里和包里的钱扔得到处都是。孩子们把这些彩色纸条子拿过来就玩,扔来扔去,后母跑过来一看,立刻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因为那些纸条是购买食品的票券,钱是捕鱼工人的工资。

工资叫他喝掉了一半,拿什么去抵偿?爸爸醉得像烂泥一样,不过他心里清楚,湖上和作业组那里,他都去不得了,因为挨饿的人会把他打死,扔到冰下去喂鱼。所以他才把鹿往回赶。但他仍然神气十足,表示自己满不在乎,张着冻得抽筋的嘴喊道:“给每人发一双皮靴!……莫列赫道夫(鱼类加工厂厂长)是我的好朋友!我和莫列赫道夫全靠乌尔卡……”水产工段主任把那些在冻土带湖里干着难以想象的重活的作业队员称为乌尔卡。他们用破冰铁杵凿开二米厚的冰,在见到水之前要筑三层台阶,他们站在台阶上,冰层深得连岸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的头。但他们还是工作,毫不退却,捕捉价值很高的鱼——奇尔鲑、高白鲑、雅巴沙鲑。

这一次连孩子都感到不好意思去看爸爸的这副蠢相和听他说话,大家都明白,连他自己也明白,他逃不过法律制裁。

巡回法庭在普拉熙诺镇俱乐部开庭审判水产工段主任和会计员,根据他们俩在领导岗位上大肆挥霍享乐的违法行为判了很长的刑期。判决后,爸爸被押解到北方一个车站附近去修建一座横跨叶尼塞河的铁路桥,那里正在修建一条靠最北边的铁路。

……排成一串的犯人们从伊加尔卡河岸走下来上驳船。柯利亚站在路旁等候爸爸,想递一包马合烟[7]给他。后母带着孩子们追随父亲来到伊加尔卡,住在熟人家里,但病倒了,受不了这样大的精神打击,她的头开始摇晃起来,完全是因为神经受了损伤,细长的脖子痉挛地抽搐着。要带着五个孩子生活是够苦恼的,没有住房,没有粮食,没有当家人,不管怎么说,爸爸总算是个当家人吧。脸部消瘦了许多的柯利亚用目光寻找着父亲,小伙子心里明白,他们要受苦了,唉!要受苦了。由于两眼含满了泪水,柯利亚没有立即从这些面貌各不相同的人群中把父亲认出来。可是鲍耶却马上认出他来了,欢腾地吠叫着,冲进队列,扑到父亲怀里,舔他的脸,咬住他的绒衣要拖他回去。队伍停了下来,挤成一团,立刻响起了上枪栓的声音。已经变得驯顺和表示认罪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鲍耶,说:“这是条狗呀……它弄不清我们的事……”接着,他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柯利亚,就把目光落向地面。“要开枪射击,可别射狗,射我吧……”

柯利亚好不容易把鲍耶拖到一边。雄狗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主人带走,它朝着码头悲号起来,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它挣脱了柯利亚,拦住去路,不让主人上船。一个年轻的黑头发、黑皮肤的押解人员停了一下,举起一脚把狗踢到一边,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自动步枪对准狗打了一小梭子。

鲍耶的脊背好像被打断了,扑向前去的前半部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刨动着爪子,挖抓着地面。狗身上沾满了土,成了灰色的。为了尽量避免踩着这条快要死的狗,人们都跨过它的身子走去,五人一行的队伍被搞乱了。警卫队开始不安起来,催那些被押送的人快走。父亲一边哭,一边慢吞吞地顺着舷梯向驳船底舱的人群中走去。柯利亚直挺挺地扑倒在鲍耶身上哭,男人们在哭,娘儿们也在岸上哭。

鲍耶再一次从被自己的腿爬松了的泥炭灰里抬起头来,用目光寻找主人,它对一个手持短枪的人凝视了一下,就回过头向四周的大地望去,它看到河中小岛的岬角,上面长满了不显眼的极地植物,还看到灰色天空的一角,和叶尼塞河那边密密丛丛的一片树林,它们始终是那么诱人,充满着宁静和鲍耶十分喜爱与善于去探索的神秘。这一条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和人类共同劳动、一起生活的狗,终于也没有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它声音嘶哑地号着,最后跟人一样悲痛地叹了一口气,死了,好像是在可怜谁,或者责怪谁。

柯利亚肩负起他爸爸从来也不想套在自己身上的家庭重担。不管是在酷寒的极地严冬,还是在阴湿多雨的秋天,或是在气候变化无常的春汛期间,小伙子在原始大森林中,在水上,拿着枪,带着渔网,尽力帮助母亲维持一家生活。有一次,他和一只刚从窝里爬出来的熊面对面地相遇了。因为来不及给单筒枪换上子弹,他就向那只野兽打了一发霰弹。当那只被射伤眼睛的动物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抵挡狗咬的时候,小伙子便站到树背后,装上子弹,迎击那头向他扑过来的熊。

那时,这个负责养家活口的猎人才十四岁,没有力气把这样一副重担长久地挑下去。他的身体还很不结实,没多久,他累伤了。后母不得不把那些年龄小的孩子送到收养贫苦儿童的保育院去,所以他们也尝到了从前父母用来吓唬大孩子,就是吓唬我的那种生活的滋味,而那种滋味不是每个弟妹都尝到过的……

弟弟向我讲完这些话,就立即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拿着我的小提箱,拉着我向城里走去。一路上,他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比划着手势——这是爸爸遗传给我们大家的习惯——他说啊说啊,就像没法说够似的。我们不知道现在爸爸在什么地方,但是他的手势、习惯,包括一些并不太好的习惯,却永远留在我们身上了。

后母又改嫁了,她和新家一起搬到交通干线上去住了,柯利亚留在伊加尔卡,当出租汽车司机。他刚结婚不久,可是却把年轻的妻子和工作都不放在心上,心还在森林里,在河上。第二天,他把我拖到老伊加尔卡那一边的湖上,我们俩在那儿——毕竟是一家人脾气相同——打死了好些野鸭子,但是拿不到手。天上没有风,湖里长满了芦苇,打死的鸭子漂不到岸边来。弟弟未加思索就脱下皮靴、裤子,把衬衫卷到干瘪的肚子上齐肚脐眼的地方,一步一步费劲地走去。我骂着,威胁着说以后哪里也不跟他去了。在极圈湖底松软的淤泥下面覆盖着千年不溶的冰层,凭他那种“强壮的”体格能顶得住吗?……

“没关系,没……没……没关系!”柯利亚一面冻得在抽噎,一面仍然不顾一切,慢慢地往深处走去,“我习惯了。”他还冲着我的呵责,顺口胡诌道:“往水里钻不好,从水里往外爬也不好,不好对不好说:‘你不好我不好,赶走一个不好,留下一个不好……’”

喔唷!弟弟踩空了一脚唉哟叫了一声,湖水刺骨的冷,于是他赶快上岸。尽管他没把顺口溜念完,但已经捞到了十几只鸭子。他被冰凉的水冻得皮肤通红,沾了一身浮藻、青苔和水草,在篝火跟前跳着,蹦着,等到蹦跳够了,身体有点暖过来之后,他又暗示是不是再试一下?水只是在刚下去感到冷,以后就没什么了,可以顶得住的。

我比以前更凶地冲着他嚷起来,于是弟弟遗憾地放弃了他的打算。

我们等候起风,想让风把打死的鸭子吹到湖岸边来,但等来的却是一场暴风雨。我们在叶尼塞河对岸待了两个昼夜,没有粮食,只靠吃火灰堆里烤熟的、不放盐的鸭子充饥。弟弟的行动举止: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快快活活的说话模样,满口的俏皮话,以及品行为人方面——譬如他同一个姑娘恋爱了一年多,可是却同另外一个姑娘结婚,而他跟这个姑娘,如果把他们驾着出租汽车慢吞吞地去郊外的时间除去不算,那他跟她只相识了三四个晚上——在所有这些方面他很像那个不可救药的父亲。弟弟的面貌虽说和爸爸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但他终究还是孩子模样。那并不欢乐的童年时而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所流露,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生。看来,大自然规定要人经历的生活阶段是无论如何必须经历的。

柯利亚说他老想在冬天去冻土带打一次猎。他没有心思开汽车,感到在城市里乏味得很。弟弟身上沸腾着父亲的血液。去劝阻他不仅徒劳无益,而且还会使他更加心急火燎,越发不肯罢休。

秋高气爽的黄金季节来到了,当我乘着大型客机,在晴朗的蓝天中飞向莫斯科,去文学讲习班学习深造的时候,我的弟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8]同两个伙伴搭了一架铁片叮当作响的小型水上飞机,坐在狭小的机舱里在那已经积满白雪的浓厚的云层中颠簸着,朝着泰梅尔方向飞行——去狩猎北极狐。飞机啪嚓一下降落在一个圆形的无名湖上,湖岸都是平坡,几乎光秃秃寸草不生,湖上的鸭群和雁群被惊吓得慌张起飞。猎人们用漂来的木头做了一个木排,用它运食品和杂物到岸上。飞行员们打猎打得心满意足,把漂浮在水上的野味收拾到一起,向一心渴望在狩猎中交好运的狩猎小组成员握过了手,就飞走了。他们要等到十二月中旬再驾着这种小飞机来这里,不过到那时候,飞机的起落架要换上滑雪板了。

在皮亚西那河的一条支流杜迪普塔河的一畔,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还是很多年以前盖在那儿的,已经朽烂不堪,需要大修了。狩猎小组的伙伴让柯利亚撒网、捕鱼——鱼是猎人和狗的主食,还要用来做“诱子”(北方猎人诱捕野兽的诱饵名称),而他们自己去砍木材,着手修补这间小屋,安置过冬的地方。

柯利亚撒了两个袋形渔网,一个撒在湖里,另一个撒在面对小木屋的杜迪普塔河里,然后他就开始挖坑,准备把捕来的鱼放在坑里发酵,让鱼发出臭气来,传得越远越好。柯利亚挖了好一阵子,不过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渔网,他很想知道网里捕到些什么。他走到杜迪普塔河边一看,渔网不见了。亏得他事前想到把网的绳头牢牢地拴在河边石头上,要不然那个网准找不到了。他试着从木排上去拉网,可是网一动也不动。“钩住啦!”柯利亚感到很懊丧,他顺着纤绳摸过去,想把网摘下来,可是把木排撑离开河岸往深水里去看的时候,差一点从木排上掉下去。原来是鱼把渔网压得沉下去了!三个伙伴一起拉,才把渔网从水里拖上来:网里有聂利玛鱼、奇尔鱼、鲑鱼、有齿狗鱼——都是些名种鱼。渔网上出现了好些“窗洞”,大得人都可以钻过去!他们立刻开始检修渔网,否则渔网就会落得只剩下一些绳子。

在湖里捕到了很肥的、厚脊背的高白鲑和许多杂七杂八的小鱼。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高白鲑留到冬天吃,要是有时间,就把这种味道可口的鱼风干起来带回家去,其余剩下来的鱼全部作诱饵,因为好的诱子,是使用固定捕捉器诱捕北极狐作业中一个可以收到事半功倍效果的好东西。

猎人的干劲很足,满满地填了两大坑诱饵,自己吃油煎和烟熏的鱼把肚子都撑足了,另外还熬了一小桶鱼油,这是为冬季荒凉的日子作准备的,再说,鱼油还是治疗雪盲的特效药。天气很冷,又刮着风,周围的一切都冻得咯吱咯吱地响;诱饵在坑里没能发酵。只有这件事最使猎人们伤脑筋。大家决定:既然鱼在坑里不腐烂,那就把它搬到暖和的小木屋里来让它发霉发臭,即便屋里会臭气熏天,大家也都是愿意忍受的。由于闲着没事做,他们就漫无目的地去逛冻土带,到灌木林去采摘树上留下来的水越橘,在青苔里捡酸果蔓的果实。他们在离过冬小屋大约有十来俄里的地方,在那些风化了的被沼泽淹没了的礁岩当中,找到一小片落叶林,林子里的水越橘都发红了。树木的根部粗壮、盘根错节、杈丫丛生、蛀蚀剥落,结的水越橘虽然又瘦又小,但不失为美味,惹人欢喜,而且治坏血病有奇效。他们把这种浆果一层又一层地装在一个大桶里,因为没有糖,这些巧匠们用热水把大桶灌满,使浆果不发酸。他们弄来了一个冬天也烧不完的木柴,用水越橘发酵酿酒,以便在“正经”干活以前不要去动用酒精。

工作的季节开始得很顺利,真是井井有条!柯利亚和那个年轻伙伴阿尔希普的临战情绪高涨,甚至有点像是在闹着玩。不管他们的小组长吩咐什么,这两个小伙子总是飞快地奔去完成。小组长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打过仗,也坐过牢。他在皮亚西那河沿岸这一带干过活,常常同渔民们一起去叶尼塞河河口,在石岗暗礁附近靠捕捉海豹和大白鳣鱼谋生。他在驳船上做过帆缆管理员的工作,但是不中意,认为那是残废人干的工作,他习惯于过危险和紧张的生活,这一颗激动不安的灵魂渴望着行动、无拘无束和碰运气。

两个年轻的猎人预感到事事都会顺遂,在冻土带上奔波着,他们在小林子里搜索,在湖边打猎,在杜迪普塔河里捕鱼,还砍柴。他们就知道成天地嘻嘻哈哈和说俏皮话,压根没注意到小组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火气一天比一天大。小伙子们常跟他开玩笑,比如:小组长看到有一块木头,正想坐上去时,他们突然把木头拉开,小组长跌得仰面朝天,两个小伙子就哈哈大笑;若不是把他吃饭的勺子藏起来,就是把火柴头塞在烟卷里,小组长一点火吸烟,那支烟就会像火箭似的从他嘴里喷出来。夜晚变得一天比一天黑而且长了,小伙子们老说笑话,再不然就不住声地叨念着说:“等哪天抓到了北极狐,我们就飞回伊加尔卡去,给你小组长娶个婆娘,一条右腿净重七普特[9],一只奶子三十二公斤!勇敢地往前看,不要回头!过去的过去了,别去伤脑筋了……”

“要伤脑筋的事情在前面呢!……”小组长自言自语地说。“说的是,小伙子们,说的是呀。你们到时候怎么显身手呢?……”

在冻土带有一种学名叫旅鼠的耗子,这年冬天得了瘟病,大批死去。这是北方最小也最凶的动物,冻土带的一切生物都是它们的食料,连一匹驯鹿,要是落到它们手里,也会被它们活生生地吃下肚去的,可它们自己却是北极狐的食料。河里漂浮着旅鼠的尸体,因此杜迪普塔河里鱼儿纷至沓来,趋腐逐臭。还在河里大量漂浮着死旅鼠的头一天,当看傻了的柯利亚带着哭腔大声呼喊大伙到渔网跟前来看的时候,小组长就心里一惊,暗暗叫苦。没有旅鼠就不会有北极狐了。北极狐的逃亡,按科学家的说法叫“迁徙”,这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谜,但有一点是永远明白和清楚的:北极狐也像一切动物一样,哪儿有食物就去哪儿。要是没有食物,不但外来的,就是土生土长的北极狐也要搬走,谁都不愿意活活饿死。

严寒刚一开始,土地就冻得像罩了一层铁壳,湖上的冰结得厚到能咚咚地敲响,这时候,在冻土带到处出现乱七八糟的野兽足印。北极狐逐步把还没死掉的旅鼠、鼩鼱和没能飞走的病鸟都吃光了。这些动作非常敏捷、爱偷食的小野兽很快就来偷袭储藏诱饵的坑了。柯利亚和阿尔希普兴高采烈地追捕北极狐,放了一通枪,打死了十来只小野兽,不过兽皮都被他们损坏得很厉害。“来得正好啊!”这两个小伙子欢呼着。“北极狐,北极狐来偷营啦!!”

要是真来偷营倒好了。如果不是小组长深谋远虑,储备的食物就全糟蹋了,猎人们也都非挨饿不可。早在初雪降临的时候,小组长察看了过冬的小木屋周围有许多北极狐的脚印,他就吩咐把全部食品搬上阁楼,再在桶盖上压些石头,在储藏诱饵的坑上堆满鹅卵石和木柴。他不放心那些粗心大意的伙伴,十分警惕地亲自看管面粉和盐。他在过冬小木屋的每个墙角里搁上捕鼠器,进行突击捕鼠。可是一下子老鼠都无影无踪了。夜间窃食的沙沙声,抓挠声,挺响的吱吱声,全都没有了。这时候小组长躺在铺板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身子挺得笔直。他不吸烟,不睡,不说话,经过很长时间的苦思冥想,才平静得出奇地宣布道:“小伙子们,北极狐可不会有了。”

两个猎人都发愣了。他们熬过了这么些寒风凛冽的日子,受尽了孤独寂寞的苦恼,但总是心甘情愿,因为心里有个指望:“只要北极狐一来,就没工夫苦恼了。”

“打猎打不成了,”小组长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解释着说,“过路的北极狐穿过这些没有食料的地方走了,而当地的北极狐把老鼠和其他一切能吃的东西吃光之后也要离开北方到别处去找食物啦。”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小伙子们,动身走吧。做一个长雪橇,装上食品,套上纤绳,趁目前雪还不深……”

“要走多少路?”

“难道我从前在这儿打过猎吗?我走在头里,你们两人背着枪跟在我后面,”小组长苦笑了一下,“连张线路图也没有……”

年轻人虽然是什么也不在乎,但多少也有过一点阅历,关于冻土带也早有所闻:得走上很长很长未经丈量过的路程,既没有帐篷,也没有拉雪橇的狗。他们在路上曾经碰巧买过三条有点傻乎乎的狗,它们很会逮耗子,也会在湖边连叫带跳地追赶野兔,或者在冻土带里乱窜,吓唬那些残存的小动物;它们爱吃鱼,而且常常不顾死活地相互啮咬打架。可是就这样的蠢货也已经死了两条。一条是叫路过的一小群北极狼咬死的,另一条老爱游水而且蛮劲十足,一次跳进冰窟窿去捉一只严寒到来以前因受伤漂凫在水上的野鸭,结果搞得自己和鸭子都筋疲力尽,没法再爬上岸来,最后同它咬在嘴里的猎获物一起沉到了冰层下面。三条狗当中最后一条叫沙布尔卡。小组长吩咐大家保护它要比保护自己的眼睛还要精心。

“那么要走多少时间呢?”

隐隐的恼怒,但总算上帝保佑,还没有到怒目相向的地步。小组长卷了一支烟,不慌不忙地把烟点着了,然后又把点火的小树枝往炉灰坑的门里一塞,两眼朝着那融融燃烧着的红色火焰看了好久。

“小伙子们,要走多久我也很难说,”小组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暴风雪,如果用足力气走,如果不走冤枉路,如果不吵架闹事,如果我们走得顺利,我估计半个月能走出头……”小组长说话声音不高,可是很清楚,他特别强调“如果”,似乎存心在这个字眼上打转,要大家细听、斟酌、考虑。

“如果……如果……”小伙子们从小组长的话里感觉到他心里已乱了套,于是就埋怨起来,他们用的语气好像是小组长欺骗了他们,全部过错都在于他。过错确实也有!他应承过不少许诺,说得天花乱坠,逗得他们兴致勃勃、心神不宁,结果呢?!在年轻的猎人们的看法和谈话里已经隐隐流露出不友好的感情和要把责任推诿给某一个人的企图,虽说这种出师不利暂时还算不上是不幸。人间隔阂这种锈蚀剂一旦触及了年轻人,它就开始起着一种缓慢的破坏作用。他们自己现在还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暂时还不过是“耍耍脾气”,就像看到有人答应给糖吃,结果又不给,但这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危险的感情。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使青年人定不下心来,但是他们克制着,尽管由于这种前途未卜的、看来将一无所获的努力而气恼万状。他们做着准备,由于期待成功,期待打猎的运气而精神振奋;可是在冬天,在这片无声无息的茫茫冻土带,最顺当的狩猎也不能消除与世隔绝的感觉和孤寂凄凉的心情。因此,常常有这种情况,经验很丰富的猎户有时也会顾不上照看捕兽的陷阱。他们得上了坏血病躺倒在铺板上,由于内心的压抑,意志沮丧得不相信世界上别的地方还有生命和人,只是独自个儿冷漠地和呆板地思想着,沉浸在粘连成一片的梦幻里,渐渐飘进那无边无垠的寂寥深处,那里可以摆脱烦恼和忧虑,主要是摆脱那种可以像沼泽泥沼那样陷人于绝境的愁思。正因为如此,小组长坚持要结伴一起去狩猎: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人多热情高,士气足,再加上两个小伙子都不像是娇生惯养的人,是劳动青年,身子骨结实,生性好动,嘻嘻哈哈。只要有北极狐,就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冻土带也罢,冬天也罢,他们都顶得住。

“如果我们留下不走呢?”小组长听到有人执意提问道。年轻人还是会埋怨的,好像小组长是他们的保姆,而保姆之所以是保姆,就得忍受孩子们的错怪、埋怨,还得抵挡来自孩子们的和来自家人一方的两面夹攻。

“如果留下来不走?”小组长反问了一句就默不作声了。年轻人没有搭理。这用不着着急。小组长吸完了一支烟,他不像伙伴们那样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碎,而是用口水把烟蒂吐灭,然后把它像扔进扑满似的扔到一只生锈的铁罐头里去。这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根深蒂固的习惯,为了过冬作准备,他不仅珍惜每一块面包,就是一点烟末也不胡乱抛弃。小组长从炉子旁站起身来,在天花板下弯着身子。他的麻脸好像被炉火烤出了许多皱纹。他一下子变得老了。他用一种入神的目光顺着小窗望去,窗外一片银白,随着地平线倾斜下去的雪原一望无际,小木屋像一叶孤舟飘浮其间,四周不见尽头,没有停靠之处!要是跨出这一条独木孤舟,周围就是虚空。你就会堕入冥冥,永远不停地飞啊,飞啊……“小伙子们,谁能料得准这种野兽,这种上帝的造物的脾性……说不定,还会来?”小组长没精打采地说着,好像说的不是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还在心里藏着似的;他不再叫骂,甚至连“鬼”这个字眼儿也不用了——此时的小组长正别有一番思想在心里闪过——在一九三九年,曾经有一大批北极狐突然穿越村镇和居民点到处流窜!在伊加尔卡,人们在秽水坑里都能抓得到这些笨蛋,连木柴场里堆垛木柴的女工也都在木柴堆里追它们,拿木头咕咚咕咚地扔它们……这真是大自然之谜。小组长又到炉边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吸起烟来。小木屋里的烟浓得像鲈鱼冻一般,可以用刀切了……“瞧吧,北极狐真要不来……我们说不定会自相残杀……”

“怎么自相残杀?”

“这很简单,用枪。”小组长搔搔脑袋。“我讲不清楚,这种事真让人焦心……应该作出决定了:要走,那就不能再耽搁;要留下,就又当别论。今天晚上就作为考虑的时间。我们大家分散一下,去开动开动脑筋。年轻人,去好好地想想,想点办法出来,如果脑子里有办法的话……”

两个年轻人整个晚上在冻土带上踱来踱去,一直踱到夜深。天气很好,没有风,一阵阵阴冷彻骨的寒气钻到鼻孔里、喉咙里,使心脏和头脑都清醒起来。对很久没有活动的身体来说,穿着滑雪板运动、滑行、飞奔是惬意的。极目望去,可以远达天边,在远处,大地果然像一个球体那样弯成圆形,球体隆起的地方好像有许多瞭望塔,塔上好像有无数结满冰棱的窗户在明灭闪光,如果多看它们一会儿,它们似乎就开始移动,逐渐瓦解消散。这些塔就是海岸边上封裹在白雪里的巉岩秃崖,在它们上空,太阳也挂不了许久,好像它在天空里是多余的一样。它挂着、挂着,就消失了。它不是落下去,不是沉没在地平线后头,而正是消失了——峭岩微启着它那映红了的小口,把太阳当做一只又旧又脏的橡皮奶头,一点不剩地全吸进去了,于是眼前的一切:那默默无声的、鲜红的裂缝,那峭岩,那皑皑白雪,以及刚才还在它们的上空像一面招展的红旗似的霞天,现在全都被深沉的黑暗吞没了。

冻土带沉浸在深深的寂静中。一层纹丝不动的和同样寂静无声的暗影笼罩在冻土带上,它压住了光亮,压缩了空间。“太阳落下了,在春天降临以前它不会出来了,”过冬的人们暗暗思忖着,他们中间每个人的心因此都揪紧在胸中,心里边萦回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凉的离别之情,一种可以明确感到的无望的情绪充塞在猎人的心头,他们虽然人各一方、自管自徘徊思考,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打定了主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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