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姆卡(1/2)
在奥巴里哈河上度过的那一夜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在现今纷扰不安的生活里这是难得的一夜,这以后过了好几年,我收到兄弟发来的电报,要我马上去他那里。
心脏病没有把他整垮,他挺过来了。但是祸不单行,他染上了更可怕的疾病——癌症。我一拿到电报,心都沉下去了:“随着年岁增大,我迷信而受不起惊吓,一纸电文,就让我担惊受怕……”
叶尼塞伊斯克小城年代久远,市容陈旧,风俗古朴,外表看上去十分舒适,但内里渗透着僻远地区、特别是北方地区一切气氛灰黯的航空客站所固有的官腔。航空站上有一个满口坏牙的矮小庄稼汉,两颊长满了灰茸茸的连腮胡子,枯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现出孩子般的光亮,他正在向周围的人讲述他被罚处一年劳动改造的前后始末,逗得大家都乐了:
“这些审判员可真够浑的!”庄稼汉大笑着。“咱是俱乐部的锅炉工,俱乐部生火取暖是什么时候?傻瓜也知道是在冬季!你想,怎么能熄上半年火呢!”
航空站中央洗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有一汪白色的液体——打人打碎了一罐牛奶。鞋底踩在玻璃上发出嚓咔嚓咔的声响,大厅被踩得湿漉漉的,而这牛奶,虽说不断遭到靴鞋的践踏,却始终倔强地保持自身的洁白,而且像是用它那毫无瑕疵的纯洁在谴责我们这些不久前还曾挨过饿的人。时髦的人造革面的座位被刀片割破了。由于过往休憩者臀部的磨蹭,被划破的一片片革面中间已经绽出了脏乎乎的氨纶。站里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蚊子虚情假意地边唱边打转,叮咬人们的大腿,钻进女人们的裙子里面去,于是连那些还不曾穿过长裤的女人也终于承认长裤不只是时髦的玩意儿,而实在是生活的必需品。喝足了人血的蚊子一个劲儿地贴着窗玻璃爬上滑下。一个右手封在石膏里的男孩子用左手把蚊子掀死在窗上。窗玻璃一面淌着红色的血滴,另一面却是明澈的雨滴。它们顺着玻璃流着,轨迹有重合的,间或曲折相交,但是血的污流和雨水的清流虽然交叉重叠,却相互冲刷不掉,玻璃上的这幅意象使人不由得想起某种难以理解的、颇有凶兆的生存之谜。
“不要这样!”一个穿厚油布高筒靴和毛线上衣的女人,在此之前一直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现在她轻轻地在孩子那只好手上拍了一下,孩子从窗户旁走开了,听话地坐了下来,依偎在她的身旁。女人把孩子那只有伤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膝盖上,把他紧紧地拥在身边,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坐着。
“我们今天快活地生活,明天更要快活万分!”那个满口坏牙的矮小庄稼汉一度消失后又在站上出现了。他摇动着一瓶廉价酒,开始对着瓶口喝起来,喉结的软骨痉挛地颤动着,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哼哼着,呻吟着。他的酒来之不易,并不能开怀畅饮,抿上一小口,就回味无穷地咽得喉头咯咯直响。他一甩头,大声说道:“好啊,这坏货!”接着是一阵既像咳嗽,又像大笑的声音:“她对我讲:‘被告,站起来!’而我说:‘不行,我没吃饱。’钱都让罚款搞光了,啊……唷……嚯!”
在飞机旁边这矮个儿庄稼汉的举止又颇出乎人的意料。他喝完了一瓶酒,就变得更加喋喋不休,对人百般纠缠。他把一朵蒲公英花插在坎肩的纽扣里,就挨到一位穿着奢华的黑眉毛的少妇身边奉承恭维起来:“您那双眼睛亮得像钻石一样,勾得人魂灵儿出窍!”他用手指指花朵,意思说他是求婚者,向她求亲来了。
“你连一夜都消受不了,我会叫你趴下的!”少妇毫无愠色地羞了他一句。
通常在那些僻远的、几乎无人照看的航空站上,总要让乘客在飞机旁耽搁好一阵子。这时飞行员们为了显示自身的重要性也往往作姿弄态到心力交瘁的程度,他们如果不摆出一副睥睨一世的样子,似乎就不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价。起飞跑道伸展在低地上,机场的周围布满着沼泽和灌木丛。闷热而恼人的阴雨过后,蚊子简直能把人活生生咬死。但蚊子并不咬那位笑口常开的矮小庄稼汉,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身上的肉都有一股酒精味儿,尽管他舌头也转动不灵,却老是取笑那些妇女们,因为她们时不时地用手掌拍腿肚子,搓夹着大腿,有的女人也顾不上害臊,把手探到裙裾里面去驱赶这些小畜生。
“咬吧!咬吧,蚊子!小东西真聪明,喔唷,真聪明!它也知道什么地方最有味儿!”
“你这个促狭鬼!看我不给你个耳刮子,打你个四脚朝天!”年轻女人恼了。“嚼舌根也不看看地方!小孩子面前说这些下流话……”
“好,我不说,我不说!……”矮个儿庄稼汉像俘虏似的举起了多处刺破擦伤、没法洗得干净的双手。“男人和你一起过活够苦的吧?”
“我跟了他才受苦哪!这吸血鬼!真该在你们所有这些人的脖子上挂上结结实实的大石头,往叶尼塞河里一抛!”她继续大声说道,但并不专门向着谁。“他可不在乎!喝足了,吃饱了,有的是力气,一发火就想干架。打我可没那么容易,我会让他知道厉害!……这雄狗,把一个矮小的庄稼人狠揍一顿,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却像个老爷似的在监牢里吃现成饭了——这倒成了金枝玉叶,谁也偷不了啦,还要人给他送东西呢。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哪里是人的生活!打伤的人却住在医院里。害得我两头奔忙,分身乏术:一会儿送东西去医院,一会儿去监狱,又要上班,又要管孩子,凡事还要合婆婆的心意……这都是为什么来着?你也看得出来,无非是要让我那心爱的丈夫过得快活……嗬,像癞蛤蟆进了沼泽地!”她把胸脯顶着那庄稼汉,逼得他步步后退,他的身子扭曲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踏着碎步,眨着眼睛:
“唉,我但求有酒喝,但求能吃个痛快!你的丈夫在监牢里,我可不会关进去!”
“你会关进去的,会关进去的!”年轻女人预言着厄运,她放慢了进逼的速度,啐了一口:“我最恨满嘴胡话的人,宁可死掉也不要听这些!”
矮个儿庄稼汉尽管装模作样,但是并不跨越从言语转向行动的界限,他放开年轻女人又来和我纠缠,议论起我的帽子和体态来。我没有让他信口胡诌。“闭起你那滔滔不绝的嘴巴,要不我用帽子把它塞起来!”年轻女人对我凝眸注视了一会儿,她自己身受其害,因此很能理解我这种情绪,她温顺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出了萦回在她心头的想法:
“应该把这些酒鬼都收容起来,把这些强盗胚都找个厉害点的地方关起来,一滴酒也不给他们喝,什么也不给,要他们起早摸黑地干活儿。不然哪儿能行啊?好人都让他们闹得走投无路了!”
飞机舱门终于打开了。当地的俄罗斯好汉们在舷梯旁前拥后挤,就这样你推我搡进了飞机的客舱,把女人们挤到了一边,其中有两个妇女还带着小孩子。
“这些畜生,野种!该死的东西!就只有喝酒和欺侮女人的本事!”年轻女人骂将起来,一面帮忙扶持带孩子的妇女上梯子。洋洋自得的男人们和小伙子们大声笑着,说着笑话,一面在抢到的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一面挖苦着那些未能捷足先登的人。我让妇女们先上,无论如何我总是从莫斯科的文学高级专修班毕业的人,在文学院的宿舍里待过两年——彬彬有礼的结果是没有找到座位。有机票,有我,有飞机,却没有座位,事情就那么完了:原来是机务人员捎带了一个认识的姑娘到楚什镇去,因此毅然决然地对我“视而不见”。整个航程中我都站在座舱的座位中间,手攀着行李架,对座位已完全不作奢望,不,我简直是在猜一个谜:说不定有哪个年轻人会给我让座吧,哪怕是在半途上?因为在我身上战争留下了明显的标记,要看出这一点是不需要什么“慧眼”的,然而我听到的只是空中飘来一句话:
“还算是有能耐的知识分子,连个座位都抢不着!啊——唷——嚯!”
矮个儿庄稼汉本来还要饶舌下去,但座舱门里另一名驾驶员探出身子,很不乐意地站起身来,走近这个讨厌的乘客说道:
“你再嚼舌头,我不用降落伞就把你从舱里丢下去!”
驾驶员用一根像马肚带样的窄窄的皮带攀在座位之间,对我点点头,大概是示意我坐下。我有礼貌地谢了他一声。驾驶员嘟哝了一句:“真是有幸相请。”就走进驾驶舱里去了。
庄稼汉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他那布满青筋的鸡脖子一样的颈项耷拉了下来,那颗脑袋像饲料萝卜般在座位和舱壁之间滚来滚去,每次碰到舱舷就甩动一下。
乘客们也都打起盹来。飞机飞得并不高,虽说轰鸣声很大,但总算平和而且显得随随便便,而当它在凹地上空下沉的时候,它就憋着劲儿吼叫着,挣扎着往上升,给人的感觉是这种呼哧声和叽叽嘎嘎的声音里都包蕴着歉意,似乎它竭力在前进的路途上甩脱沾上身来的云朵的纠缠,把准新的航道往山里飞去。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醉汉们令人腻味,讨厌之至,而且耳闻目睹这些无赖汉的行径实在叫人感到羞耻,特别这都是些成年人,竟让生活折磨成这副模样,在大庭广众之间丢人出丑。
飞行员们对我是耍了个圈套,把我的座位白占了去。但是祸兮福所倚:飞机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在叶尼塞河上空飞行,我既然是直着身子站着,极目舷窗之外,眼底真是美不胜收!我是山区出生的人,从不曾知道在叶尼塞河中部地带一望无垠伸展着布满沼泽的低地,到处是稀疏落寞的林带、汩汩翻动的泽地,其中还夹杂着黄色的沼泽草地。飞机左翼下方,湖泊水道星罗棋布、纵横交错,波光涟影里野鸭子聚堆成群,那白色的星星点点是天鹅和海鸥的身影,相映成趣的是右翼下方那一溜崖岸陡壁,红色的航标像一只红色的秋沙鸭迎面疾驰而来,崖岸上空褐色的悬岩或是折断的山石低垂着,树木顺着石缝枝丫纠结地往上生长,其中有浮着黄沫的合欢树、忍冬、卫矛和树叶发白的合叶子。有一棵树爬上高处后,就在那里神气十足地舒展开了它的树枝。河床好像经过水雷爆炸,布满了深坑——水底暗礁处河水打着旋,水面宽广处一般说来是平静的,只有这些凹坑和石滩伸出地方的波纹,以及陡急拐弯处像被耙过似的带皱褶的水面才表明在我们身下终究不是田野,而是注满了水的和运行不息的河流。草木葱茏的岛屿顺着水面延伸出几条狭长的沙滩,低湿的草地在在皆是,被好多条光亮而像汞液一般沉滞的支流隔开着,流入林中并在那里消失了。
水面上时而金光闪烁,时而银色斑斓;河面表层上扬起一束耀眼的白色泡沫,很快就显现出一艘内燃机船;沙滩浅水处栖满了海鸥,高处望下去像是无数的飞蛾;乌鸦在干涸了的泽地上空发呆,它们通常能在那里得到一些口惠;看得见那用云杉树皮匆匆盖起来的窝棚;在绿色的石岬上篝火窜起蓝色的烟焰,一看到这篝火,心也会揪紧起来,而且总想上篝火那里去,到渔民们中间去,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不管他在城市里是怎么生活的,在河边他们都和蔼可亲,友善好客。现在他们正用手遮着眼睛在瞧我们,身形很小的穿着黑色和橘黄相间游泳裤的渔夫放下了钓竿,为的是可以向飞机招招手;远处和近旁,永恒和瞬间,恐惧和欢乐——眼前的世界对我们一切人终究是何等地难于理解啊!……
“公民,公民!”我醒悟过来。年轻的女人扯了扯我的袖子。一路上她坐着闭目养神,一双红红的大手放在膝盖上,她大概是在木材流放处或者是在饲养场干活的。“请坐一会儿!”她就像是在医院里那样轻声地说道,一面站起身来。“恐怕腿也酸了吧?”
“谢谢,谢谢!”我按住她的肩头,为了免得她因我拒绝而感到不快,我友好地对她笑了笑说:“我的工作就是要坐着的,所以站站也好。”
“噢,”年轻女人用微笑回答我,“是去楚什镇休假,还是出差?”
我告诉她此行的目的,她郁郁不乐了。
“我认识你的弟弟。他在国营农场当司机。现在变得瘦了,瘦极了,你怕认不出来了?”
这女人饱经忧患,有一种女性的敏感,因此没有再用谈话来打扰我,她重又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领略这难得的宁静和舒坦,但更可能的是她在自己的内心里,为自身的遭际感到伤心和痛苦。
飞机轰鸣着、晃动着,铁的舱门当当直响。突然飞机倾侧了一下,好像是让我能再一次看看河流和土地——这翻侧在一边的河流和土地——天空就在舷窗外,使人觉得只要伸出手去,就一定能扯下一团云絮来。飞机绕行了一圈,就沿着河面的斜势向楚什镇滑去。
从空中望去,楚什镇和叶尼塞河一带所有的村落没有两样,一片零乱景象,荒田废基,树木稀少,如果没有那一小片不知是谁当年种在镇中间的杨树,我大概就认不出它来了。楚什镇机场围镇而筑,地处河后面满是履带痕的河口近旁,它伸向,或者正确地说是毗邻着那一片杂长着毛茛、蒲公英之类的广阔的田野,机场上有一幢木结构建筑物,一套很普通的设备和两排灯柱。乳牛、牛犊和马匹就在机场上放牧,当我们的飞机偏离叶尼塞河,机头瞄准了两排勉强露出在草丛中的降落标记开始下降的时候,一个少年,有好长一段时间在飞机前方奔跑着,身上深红色的衬衣灌满了风,他用长竿从降落跑道上驱赶着一头杂色的、笨拙而沉重地甩动着乳房的奶牛。飞机好像眼看就要赶上乳牛,撞上它那故意翘起的尾巴了,但一切都平安无事;看来无论是少年,是奶牛,还是驾驶员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有点像是在闹着玩,有意地逗乐。
我跟在驾驶员身后走出了机舱,他把有徽记的蓝色帽子十分讲究地斜压在右鬓角上,帽檐压下的一侧,一只眼睛旁若无人地直视着空中。另一个驾驶员用手叉在那睡得人事不知的矮个儿庄稼汉的胁下拖他下飞机。他双手抓住座位,脚步磕磕绊绊,嘴里还直嘟哝。驾驶员把他搡出舱外。庄稼汉身子摔到草上,喔哟了一声,终于醒了过来,他毫不在乎地嚷着索讨帽子。驾驶员用手在座位底下摸出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扔给了他。庄稼汉把帽子在膝盖上拍了一下,用拳头在正中捅了捅,就把它前后颠倒着戴到了头上。
离开机场后的一路上,这矮个儿庄稼汉在每幢屋子旁边都要停留一下,不厌其烦地讲述他被审判的经过,判了多少刑期,讲他在法庭上的行为有多体面,甚至可以说是英勇不凡,而为了庆祝这样的胜利他又如何在叶尼塞伊斯克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了个够。在一座破旧的木棚旁站着一个身上穿一件破旧上衣的女人,褐色皮肤的脸,瘦骨棱棱,带点混血的味儿。她手里攥着一根稠李树棍,正等着她那显然并不急于回家的丈夫。
“达姆卡!达姆卡!达姆卡![1]”她叫着,“过来,过来吧,我给你尝尝这挨揍的味儿!……”
庄稼汉得到这么一个奇怪的诨名是由于他那古怪的“啊——唷——嚯”的笑声。有一次,一家屋主人,听到屋外响起这笑声,竟对他喂养的看家狗吆喝起来:“嘘,达姆卡!嘘,你这光会空吠的东西!你对谁那么扯开喉咙狂叫?!”
达姆卡来到这楚什镇,或者说来到这人间,也实在是阴错阳差的结果。第一要怪他娘算错了时辰怀胎养下了他,其次是老婆娶得不对路。一次,达姆卡应募去伊加尔卡前往喀拉海地区干活,一路酗酒,把差旅费都喝光了。在楚什镇靠站的时候,他跑上岸去买酒,站队时候磨蹭了一会儿,轮船又缩短了停泊时间,竟把他撂在那里了。他那受尽苦楚的老婆乘上当地的快艇折回楚什镇,二话不说,抽出一根柴爿就雨点般往她男人身上打去,直到喘不过气来才罢手。她把木柴塞回到柴堆里,再用脚踢了踢丈夫,就坐到木柴上大声哭号起来,向素不相识的人们诉说自己悲苦的身世。
达姆卡和楚什镇上三教九流的居民倒还相安无事——虽说他这一辈子见了女人就神魂颠倒,但在敛财这方面他对于楚什镇人来说并不构成威胁,他那种轻率浮浪的脾性,连发财也不放在心上的态度甚至使神情阴郁、行动暧昧的一帮坏家伙也增添了活气,起了点稀释作用。大家瞧不起达姆卡,但容忍着他,拿他逗乐,把他和其余这帮子人都看作废物。这些人不会生活,因此也就不会明抢暗夺,把东西搬进自己家里、地窖里和隐蔽的冰窟窿里——那是楚什镇上几乎每家都有的。
楚什镇这个地方对于阿基姆和柯利亚并不太合适,而他们这种容易激动而不乏公正的性格对这个村子也同样地不甚相宜。而命运却故意安排让柯利亚的岳家恰恰就土生土长在这个镇上,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家子人游手好闲、蛮横无理,已经有两个宝贝儿子因为动刀子干架蹲过监牢。小侄子们在家门旁边玩俄罗斯式的棒球,他们认出了我,起初迎着我跑来,但终于在老远处停住了脚,犹豫不决地笑着。我走上前去,吻了吻他们那满是灰土的小脸蛋儿,这使两个小鬼窘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些年幼的西伯利亚人根本不习惯这样的温存,他们俩抓住了我的箱子的拎手,各自倔强地往自己身边拖。在窗口,窗帘掀起了一下,闪过阿基姆那没有睡醒的、眼睛眯成一线的脸。他两手一拍,赤着双脚,头发蓬松,脚跟踩着鸡屎堆儿,就从屋里冲了出来。
“哎——哟——哟,真要命啊!有这样的事儿!”他迎着我跑来,一副伤心的样子。“航空站就只会说‘不知道飞机什么时候到。不知道……’在河上逛荡奔波了一整夜,刚在地板上躺下,这下可成了……看我就这样迎接客人,可真是的!”
“柯利亚怎么样?”
“你自己看吧!”
柯利亚想从床上坐起身来,但他的动作叫人奇怪:先是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捞摸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的头,想抓住它,然后借势撑起身子来。爸爸让他的孩子分散在各地,天各一方,但是他的手势、动作、嗜好、习惯,特别是对酒的嗜好却遗留了下来,虽然我们每个人还有所不同。柯利亚终于没有抓着“绳子”,倒在枕头上,他用手捂住了双眼,这手是那么枯瘦,在手腕处好像裂成了两爿似的。
“你看……病成这个鬼样子!看来活不长了……”
很多事都会从记忆里忘却,磨灭,但是那孩子气的、软弱无力的手势和他想用以驱走自己的软弱,表示对疾病不屑一顾的粗鲁的言辞却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了一种歉疚的感觉,这种感觉这回却显得尤其揪心,因为弟弟比我要小十岁,我经历过战争,却安然无恙,在生活里我看到过很多丑恶,但更多的是美好的东西。而他看到过什么呢?从九岁起就带着猎枪在原始森林里逛荡,从冰冷的河水里起网,在凛冽的寒风中装上诱饵,在严寒里下钩,敲破冰层,干着我们那生性快活的爸爸所不愿意干的一切事情——他养活被爸爸抛弃的孩子们,因此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有时候会那么热烈,那么不顾一切地宠爱和依顺,就好像要偿还给他们自己也不曾获得过的慈爱,也许他是预感到了他们将变成孤儿,他们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也将到处流浪,也会毁坏自己的健康,会迷失人生的道路吧?
晚上,当医疗站来给他打麻醉针的时候,柯利亚对阿基姆说道:
“你们走吧!维嘉喜欢叶尼塞河,你们跟我待在一起有什么味道呢?”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转过身去——他不喜欢自己那垮了的、软弱无力的模样。要是他能活动自如,有可能为别人效劳,他现在肯定会上船,载着我们在河上迎风破浪,直奔奥巴里哈河……
在“雪松商店”近旁的小岗上——从商店有一架破旧的小扶梯,往下通到浮码头——聚集着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楚什镇的精华。还在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有一些本地的老住户曾试图向我解释过镇名的来由:在鄂毕河上——塞姆河就是在它近旁发源并流向叶尼塞河的——当地的渔民爱吃新鲜鲟鱼,他们把鲟鱼剖好,在鱼几乎还是活的时候撒上盐和芥末,并用伏特加堆渍起来,这种普普通通的菜肴就称作“楚什”。这名称说不定就是从那儿,从鄂毕河漂流过来的?但是这里的居民并不吃“楚什”,他们喜欢吃腌得比较淡的鲟鱼;再往北一点,人们常吃生的、新鲜的、几乎是活的鱼,按照本地的说法,这种吃法叫“吃抢鱼”,他们特别喜欢吃淡色的鱼:凹目白鲑、马克鲟鱼、聂利玛鱼等。镇名的产生更可能是基于下列原因:有个时期,与塞姆河岸接壤的一带是叶尼塞河农作区,这一带的田间繁殖了那么多的野鸡,以致春天的时候,牡鸡间的追逐、扑打,使得雪化了的地方热闹非凡,这时就只听到好斗的“楚呼——呼楚”的叫声。这声音远听起来,就响成一片:“楚——什!楚什!楚什!”不管到底怎么样,反正这个古老村镇的名字一下子就映入脑际,再也忘不掉了。
有两条小溪顺着河流上游和下游把村镇和草地、田野、沼泽、湖泊分了开来,其中一条小溪夏天干涸无水,另一条靠拦河坝存水,以备失火时使用,从中渗出难闻的污水,在这一池死水中堆满了树皮、锯末、死狗、空罐头、破布、废纸等等一切垃圾。
在镇中央,就在那几棵无论是从轮船上,还是从飞机上都能首先看到的杨树的近旁,开辟了一个舞池,在舞池大半已破败了的地板下面母鸡在下蛋,它们像喝醉酒似的,肚子贴着地面钻到舞池底下,在那儿生下一个个蛋来,供人食用。“公园”四周布满菜园,菜园都已颓败,角落里杂草丛生,母鸡甚至在这儿孵小鸡。当初公园还有过大门,出售舞池的门票,但这完全是徒具形式而已,事实上谁也不愿意花钱买票,白白增加财政开支,小伙子们都翻过菜园子,身后还带着自己的舞伴。
舞步早已绝迹,乐声已归沉寂。写着“热烈欢迎!”字样的油漆大门也被谁拖走去当柴禾了。社交生活消歇了,公园成了山羊、猪和母鸡的天下,孩子在这里捉迷藏。夜阑人静时分,可以听到吃吃的嬉谑笑声,热情冲动的呻吟,看得见彩色缤纷的尼龙紧身内衣,而那些裸露的、无拘无束的肉体的无邪与清新使你目迷神驰——这儿的夏夜尽管有蚊子,但明澈而温暖,使人不觉想放纵一下。
公园里还剩下一些白杨树,杂长着牛蒡草,有些地方还保存着围墙的圆木栅栏,孑然独处的是那圆形的舞池。如果从河上,从码头上看去,这一切就像一幅舞台布景,左面,在陡坡的高处,食堂的木板屋顶高高地耸起着,和它紧相毗邻的是一幢带桅杆和一束电线的建筑物,电线从一个个钻好的洞眼里通到外面,这是码头的电讯站,挂着一块“闲人莫入”的牌子,然而在那布满灰尘的、被烟熏黑了的电讯站的屋子里却总有些无所事事的人闲待着,有的是因为错过了轮船的班次,有的则是在等候来船,因为禁止在浮码头上过夜。一男一女两个码头管理员为了保持秩序和清洁,就以反对流浪汉习气为借口,把人从码头上赶走,并熄灭了除信号灯以外的所有照明灯。只在轮船到站前半个小时才放乘客进入售票处、行李存放处,以及过磅的地方。
在同一个陡坡的右面,在干涸的小溪堑沟上方,一幢阴沉沉的房子呈楔形突出在那像坟堆一样的小山岗上。房屋的百叶窗关闭着,每扇门上都用宽阔的铁条上了锁,门上敲满了钉子,简直像射满了霰弹的枪靶——这就是“雪松商店”,楚什镇上最神秘的所在。它有点儿像一座关闭了的教堂,阴森冷漠,对人们的祈求充耳不闻,然而用粗大的钉子钉在门上的赫然醒目的布告和木板缝里透出的亮光却表明这个机构还活着,在呼吸。
我到过楚什镇两次,在这期间却只有一回有幸见到“雪松”开门营业,其他所有的时间里,商店的门上总是贴着层层叠叠的布告,就像重病人的一张张病危通知书。先是简短的,不无傲气的“清洁日”。然后是与经商业务有关的“重新估产”,接着就像是衰弱的胸膛里一声长叹“今日盘点”,然后是一阵迟疑后,令人心惊的嘶叫“查对账目”,最后是这位长期孤军奋战的战士满腔痛苦地迸出了一句“商品移交验收”。
这幢大小老鼠成灾的、腐朽阴沉的建筑物会促使人产生一种从事黑暗勾当的邪念,会诱发人的黑暗思想,使人的行为充满仇恨。大门紧闭的“雪松商店”虽然只通过那些言简意赅的布告和那堆满了木箱的后门和外部世界发生联系,然而那里边的生活却始终紧张之至。在那里边,经理们和售货员们川流不息地变动着,因欺诈和受贿直接从柜台边被投进监狱的铁栅,保持不变的只有商品和对顾客的冷漠态度,有些顾客竟敢死乞白赖地提出种种要求,要买诸如洗衣粉,嵌窗的油灰,小学生制服,时髦样式的皮鞋、裙子、外套之类的东西,不断地打扰这些早就理所当然地自封为当地上流人物的乡村商店的营业员。甚至还有这样的无赖汉竟异想天开地要买牙刷和牙膏。在楚什镇上居然要用牙膏!同这种人还能做什么买卖?他们的父母连听见车轮响也会吓得战战兢兢,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的嘴巴却要用牙膏!最好的办法是不理他们的碴儿!因此在“雪松商店”的衣架上大部分商品依然是棉坎肩和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式样的衣着,全都是那么陈旧,蒙着厚厚的灰尘,叮满了苍蝇。不过在“雪松商店”里却能听到最耸人听闻的消息和流言蜚语。
然而装在电讯站屋顶上的电动扬声器却给楚什镇人带来了说不尽的欢乐和兴奋!扬声器日日夜夜地响着,播送着国内和世界各大洲生活状况,音乐声不绝于耳。晚上年轻人漫步在“雪松商店”和食堂之间,不辞辛劳地守候着客轮的到来。他们满心希望轮船到来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譬如,有人来作客啰,也可能会赶上一次打架。虽然关于酗酒的法律早已生效,所有卖酒的商业点都已关闭,当地的警察还亲自检查过它们是否准时打烊,尽管这样,很多人照样喝得酒气熏天。男人们在河边的圆木堆上喝酒,有的人已经躺倒在地,达姆卡没有醉倒,看来他已经“迷糊过一会儿”,柯曼多尔和格罗霍塔洛也都挺得住。这些好汉们恐怕只有榴弹炮才能把他们撂倒。从圆木堆上,从河边上,传来欢快的谈话声,不时响起:“啊——唷——嚯!”当然是达姆卡在高谈阔论,谈那叶尼塞伊斯克之行。
在陡坡上出现了一群引人注目的人。像当家人一样信心十足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姑娘,她甩动着沾满灰土的喇叭裤腿,橙黄色的高翻领绒衣外面像工作服那样罩着一件长襟绒布背心。这位把头发染得比煤焦油还要乌黑的女性是从高等学校回父母家来度假的,她那美色,那贵重的服饰和善于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喝酒并同时抽烟的举止立刻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在姑娘那结实诱人的胸脯上,一枚金质的、足有一公斤重的胸章闪耀着斑斓璀璨的光点,我不禁估量了一下:这样一件时髦的玩意儿得用多少黑貂、驼鹿、灰鼠、白鼬、鳇鱼和诸如此类的活货才能换得?
楚什镇上的小伙子们趁热闹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出色的女大学生后面,崇敬地看着她;穿着花花绿绿的,但是并不值钱的衣服的本地姑娘们隔着相当一段距离,跟在稍远的地方。大家都抽着烟,嬉笑着。而我对于这场排演得很糟糕的,然而表明了生活实际的戏剧场面,却总感到不是味儿。电讯站屋顶上的扬声器里那种流行的五部合唱曲,也可能是爵士乐之类的节奏,把一首美妙的乌克兰民歌《晚霞》变奏得面目全非,生拼硬凑地把这首曲子搞成一个流行小调:“莫道北方是边地……”
那姑娘噼噼啪啪地跳动着双脚,胸章在她胸部弹跳、翻动。这花花绿绿的一群人,学着他们心目中偶像的样子,跳得尘土飞扬,他们转悠着,还叫唤着什么。老派一点的男孩子们挤在一边张大着嘴、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一群人,特别是这位摩登女郎。他们全都明显地有相似之处,哥萨克式拖在额上的鬈发,北方人娘胎里带来的向外分开的斜视眼,手工绣花的充缎的或绸的带腰带的衬衫。但是即使在这里也已经可以看到有人穿上了尖头皮鞋,戴着光彩熠熠的手镯形的小手表,甚至还会掠过罕见的牛仔裤。原始林带的小伙子们就像来到阳光明亮的地方不免要眨眼一样,他们仔细观察着,嗅着味道。他们对跳舞暂时还不在行,他们还只会按老办法干那一套:抱住那穿橙黄色外衣的好宝贝儿在澡堂子后面或是柴堆间来一下子。他们现在还没有胆量,因此在研究对策。眼看着这新一茬的年轻人也正在破壳而出,他们渴望着能进入这“先进的社会”,一边成长,一边从身上连皮扯下父辈们留下的种种古老僵化的清规戒律。作爹爹的还在墨守成规,但他们身上的脉搏也变得软弱无力了,古老的观念动摇了,于是时不时地就骂起娘来,在大庭广众酗酒抽烟。连上帝也似乎在示意年轻人尽管破戒开斋,适应总的潮流。够了,老是畏缩不前,墨守成规,白白地就放过了那么多人生的乐趣!
“一大清早,驾着鹿橇,我们飞驰,我们奔跑……”从扬声器那圆形的金属喇叭里冒出这句歌词,陡坡下面的岸边溅满了机油,散落着成堆的玻璃、空罐头、木片和擦机器的纱头,一对男女紧紧地搂着,从这里走过,他们根本听不进什么新的歌,只是放开嗓门吼着:“我要一刀宰了那和我作对的女人,也要那负心的汉子送命,我一个孤身的女人,年纪轻轻,却要去西伯利亚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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