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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鲁汉斯克百合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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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来到卡扎钦斯克石滩游历了一番!这一回我不是乘轮船经过,也不是乘“流星”号匆匆驶过,更不是坐飞机一掠而过,而是亲临其境,坐在石滩的岸边细细观赏。眼前的石滩已不像当年那样叫我害怕,但它却更令人迷惑,难以捉摸;它那狂暴的激流唤起了沉睡在我心底里的某种力量。

记得在从前,老掉牙的客轮“扬·鲁德祖塔卡”号要过石滩时,还离开十俄里远就开始一个劲儿地鸣笛,发出恐怖的怪叫,弄得正在值班的全体船员心惊胆战,尤其是旅客,还有当场晕过去的。我就亲眼见过一个虚胖的老太太突然昏倒,脑袋砰的一声撞在铁的甲板上。旅客们都从甲板上被轰了下去,其实大多数人是自己下去的,他们惊恐万状地钻到床铺下面,大桶下面,躲进堆放行李和木柴的地方。船上木柴堆积如山——“鲁德祖塔卡”号当时虽说是艘“快班”轮船,但还是靠烧木柴发动,所以从伊加尔卡出发,往往得十到十二天才能到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

当然,也有那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强横地不听从船员的劝阻,硬要挺着胸膛跟自然界较量一番,偏要盯着它,偏要蔑视它;而那些奉命离开甲板的——也有不少是被人强拉下去的——小伙子们,还有姑娘们,特别是孩子们,全都隔着舷窗看傻了眼,鼻子贴在玻璃上都压扁了。

记得我生平头一回经过卡扎钦斯克石滩时是躲在甲板上的救生艇底下过去的。那次我怎么没吓死,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伸向石滩的两岸渐渐往里收拢,河道像条石头走廊,水流左右回旋,上下翻滚,岩礁森然罗列,使河水显得深不可测,河水透露出变幻无穷的光影,有些地方,从那黑洞洞的河流深处,像有一道道无声的,因而显得更阴森可怕的闪电,化成利剑迎面劈来;在夕照下,水沫迸发恰似火星飞溅,四散繁衍,汇成一片炽红,给人的感觉好像船底下马上就会发出一声巨响,将船炸成碎片。然而轮船却毫无惧色,它用船首犁开烈焰一样的波面,碾碎水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勇往直前,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隆声,把五颜六色的碎裂的水波抛在后面。

河水沸腾着,咆哮着,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风磨同时转动,磨盘隆隆轰鸣,水堰哗哗进水,铁铸的风翼呼呼喧响,木质的传动轴叽嘎有声,还夹杂着其他的噪声。在触目皆是的乱石中,大地的一切斑斓色彩和音响都消失了,只听得从河流深处,从地心某个地方越来越明显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地震发生前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两岸的树林不知为何枯焦了,其实根本谈不上是树林,不过是一片麻秆似的灌木,活像古代放炮用的黑色点火秆。而且这半秃的两岸正在不停地旋转,大地在倾侧过来,像要把一切有生之物,连同我们和轮船一道,抛进那激起在岩层乱石之间的滔天白浪之中。轮船一阵颠簸,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唯恐不及地用水轮拍打着水面,好像一心要追上从它身下飞闪而去的河水。轮船的烟囱拼命地喷着浓烟,汽笛怒吼,声震四方——不知是向河流显示威风,想驱赶掉岩崖的昏暗呢,还是在恳求上苍宽宥,切莫将它抛弃。但就在这时,轮船却似乎完全不受操纵,飞快地在高山、石岬、岩崖、礁石之间疾驰,一面难受地吐出烟雾,喘气呻吟。不知什么东西在碰撞、在敲击、在轰鸣、在哭叫,一片喧嚣之声,直冲云天;但随即渐渐沉寂下去,远逝天外,立时又袭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完了!我们沉底了!可真叫奶奶说中了:‘你淹死的娘要招你去了,招你去了……’。”

不过,轮船并没有翻掉,也听不见任何尖叫或哭号。我从救生艇下探头向外张望,只见石滩已远远落在船后,那儿嶙峋的乱石堆上,烟雾腾腾,像开锅的水冒着白气。石滩下游停着一艘烟囱高大、形体笨拙的船,船尾上有一部卷扬机,船首温顺地轻轻抵着岸边的石块,就像马抵着秣槽一般,船上有人向“鲁德祖塔卡”号大声喊叫着。从我们这号人不能去的上甲板那边传来“鲁德祖塔卡”号船长低沉平静的嗓音,他用喇叭筒传话说:“工资来不及捎来。来不及!请等‘斯巴达克’号,请等‘斯巴达克’号。”

这几句关于工资的对话使旅客们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了。

这艘装着卷扬机的小轮船“安加拉”号是艘牵引船。它历尽沧桑,如今在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从前,在密西西比河、赞比西河和其他一些大河上,牵引船都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它们帮助船舶渡过各种山峡石滩,准确点说,它们活像用皮带牵着小狗一样,把那些颤巍巍的尖声怪叫的船只拽过急流漩涡。牵引船像只受训的公猫,被人用一根铁链锁在石滩上。链条的一端固定在石滩的上游,另一端则固定在下游,但都在水底下。牵引船全部行程只有两俄里多——不管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牵引船上的工作单调累人,需要有始终不渝的勇敢顽强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船上有谁粗野地骂娘的,尽管开口骂人的理由有的是:有时驳船或别的什么船没有系牢,连接得马马虎虎,船只顺流冲走了,有时正要通过石滩,可恰恰在这最艰险的河段,船上的某个部件失灵了。不过,一旦大功告成,牵引船便把拖过来的船松开,任它自由地驶向牵引船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的宽阔的河面,而且像父母似的,恋恋不舍地向那条船鸣笛告别。

如今在石滩上往返操劳的已是另一艘牵引船——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修船厂的产儿“叶尼塞”号了。它取代了老祖宗“安加拉”。若是能把这条老船拖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放到边区博物馆的院子里展览展览该多好啊!这类珍贵的纪念物在哪儿也不见收藏。真是异想天开!谁还会想到这艘“安加拉”呢!……

我坐在岸边的沙滩上,几乎光着身子,静静地听着水声喧哗,不禁浮想联翩;可是不管我如何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在心中唤起往昔的种种感受,我眼前的石滩是这样恬静,驯顺,简直是一览无遗。唉!童年啊,童年!在孩童眼里一切都是那么引人入胜,那么雄伟高大,那么辽阔无涯,充满着神秘色彩,什么事都会叫人踮起脚尖、仰起头颅,像要看到“九重天”外。

今天卡扎钦斯克石滩已被炸药“整治”过,不再像过去那样危险重重了。许多船只都自行通过,不需要牵引。它们用尖硬的铁嘴啄开急流漩涡,像登山似的径直沿着河道往上爬去,渐渐隐没在河湾那边。“流星”号和“火箭”号压根儿没把石滩放在眼里,它们毫无障碍地沿着河流上下飞驰,船身后面拖着一条像小尾巴似的淡淡青烟。“叶尼塞”号即使开动起来也不会噗噗击水,它既不尖叫,也不忙乱,更不鸣笛,只像揪住哥萨克头上的一绺额发那样,轻而易举地牵引着各种巨轮、驳船,还有那些陈旧的拖船。石滩上天天如此,忙而不乱。河那边,一座荒芜的小村落露出枯黄的屋架,门窗和房顶都像在张着大嘴打呵欠——这里前前后后住过不少浮标看守人,住过“安加拉”号的船员,救生员兼航运工作人员,还有行船所需的其他人员。如今这小村已司尽职守,衰老了。

石滩上浪涛呼啸,激流冲刷、摩挲着礁石,在光滑的巨石之间急速回旋,卷起一个个漩涡,但是不再叫人感到胆战心惊了。船只一艘接一艘,随波起伏着,驶向远方。忽见河湾里窜出一艘船尾极短的机轮,冲上了石滩,尽管它使劲加煤拨火,勇气勃发,但水的回浪使它无法拢向右岸,也摆脱不开石滩的最后一排礁石;那边有块光滑的巨石,像头河马趴在水里,河水一到这儿便陡然掀起巨浪,劈头盖脑地打在它身上,霎时如地塌山崩,响声震天,俄而巨浪飞散,化为粼粼水波。尽管被炸过的石滩几乎像马戴上了嚼环,但任何人仍不能对它掉以轻心。这艘上百吨重的机轮被水流簇拥着、牵拽着;船上的烟囱喷出滚滚浓烟,有个人手拿彩色水位标尺,在甲板上来回奔跑。机轮几乎是横在急流当中,它鼓足力气,全身颤抖地吐着黑烟,拼命避开眼看就要撞上的排排礁石,竭力躲开那块像磁铁似的,总把船儿吸到自己身边的隆起的巨石。只剩下五到十米了,只消三四秒钟,眼看可怜的船儿免不了就要触礁,就要像只盛垃圾的铁桶似的,备受磨难之后沉进水底。孤苦的船儿精疲力竭,只得任凭自然摆布,听天由命。突然,船身一晃,轮船倾斜了,船尾嘎的一声擦过礁石,从石滩间蹦了出来,活像人们吐出一截已经抽完、但还在冒烟的烟屁股一样。

“躺在这儿闭目思过的傻子还不止一个呐!”由于石滩喧哗,谁也没有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悄悄地来到了我们身边。他像主人似的坐到我们的火堆旁,抽出根小树枝边点烟边说道。他把烟点着后,像孩子似的轻轻吹口气,把头上戴旧了的航运人员的制帽稍为提了提,有礼貌地对我们微微一笑,接着便天南地北地讲起种种见闻来:譬如有许多勇敢的木排工人丧生于石滩的乱石和沙砾之间,长埋河底啰;在远东沿海非机动的大渔船里,那些小商人都是守财奴啰;苦命的外来户总交不上好运,常闲着没事干啰,到处颠沛流离的人往往看中这个地方,到这儿来落户啰等等。

“但淹死在石滩那边最多的还是我们这号人——浮标看守工……”

他那张看上去不太显老但却饱经风霜的脸膛;那双宁静而闪烁着在森林里生活的人所特有的锐利光芒的眼睛;那不像是在说话而像是在唱歌的柔和的嗓音;那种毫无矫揉造作的一见如故的态度……所有这一切都叫人信赖他,并且相信的确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好像是同时在世上各地生活着,有着一样可亲的音容,一样坦荡的胸怀,而且不怕挫折,从不颓萎。在他们面前谁也不由得不推心置腹。无论是遭到不测风云的过路人,还是顽皮透顶的淘气包,个个都喜欢他们。这样的人,狗也从来不去咬,贼也从来不去偷;不消人们恳求,他们便会献出自己的一切,披肝沥胆在所不辞;甚至是默默无声的请求,他们也总能心领神会,竭诚相助。所以,哪怕是最厉害的女售货员,也深知这些从不嚷嚷,从不拿肩膀推撞别人的人不会有闲工夫,于是主动把货物从别人的头上给他递过去,而排队的人谁也不会反对,因为人人都清楚,像他们这样的人,付出的远比要求的要多。当妻子的时常抱怨这种丈夫不长心眼,于是做丈夫的就深感内疚地频频叹息,那样子似乎在说,唉,她讲得多么对呀!唉,真该向妻子表示改悔,唉,真该听她的话才是。过去,在前线卫生连里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不言不语的男子汉老是闪到一边,让伤势更重的人先得到包扎,总觉得别人更痛苦,而自己还可以再忍受一会儿。于是你瞧,这个谦让的人就像教堂里的一支蜡烛,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燃尽了、熄灭了。不久前,就有这样一个人在另外一条河里淹死了,当时他把已经翻转的船底上的位置让给了他认为身体较弱的人,其实他自己就有心脏病,为了救别人,他自己却沉到了河底,他既不呼喊,也不挣扎,生怕因此牵累或惊扰了旁人。

这种人一生都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令人羡慕不已。怪不得当妻子的会为这些“糊涂”丈夫迅速衰老、过早去世而痛不欲生,她们这时才发现,她这个不懂得积攒一个戈比,从不为自身着想,心地纯良,性格恬静的丈夫,竟是个最最理想的人。是的,她多傻啊!虽说爱他爱得要命,却不懂得疼惜他。

我们邀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我们这位客人的名字——跟我们一起野餐。他没有推辞,痛快地喝了伏特加,抹了抹嘴唇,又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小节黄瓜,一根胡萝卜,高兴得像过节似的,说他最近还没尝过这么新鲜的蔬菜呢。他很客气地谢过我们的款待,许诺要回请我们,说“守着卡扎钦斯克石滩,却让客人喝清茶,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同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攀谈起来,很快就打听出他是一九二六年从彼尔姆州迁居到这里来的,而那时候我正好住在彼尔姆,他听我一说就愣住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噢,怪不得俗话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有缘呀!”

“可是您,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的呢?”

“我吗?”巴维尔·叶戈罗维奇眯缝着眼朝卡扎钦斯克石滩一瞥,我领悟到,他对石滩的喧响是“听而不闻”的。不是听不见,而是听惯了,像我们熟悉挂钟的滴答响和猫的呼噜声一样。总之他听多了,他懂得各种石头发出的声音,凭石滩的轰鸣就能分辨这时是什么天气:是涨水期,平水期,还是秋天。秋天一到,河面就变得像一条蓝灰色的小径,溜到水底的茴鱼懒洋洋地来回游动觅食,本地已不常见到的斑鳟则不停地甩动着尾巴游来游去。

“我是在契尔努什卡附近长大的,我们村的小河一到盛夏季节,河水就让母牛给喝干了,”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又说了起来,“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欢水,总想着大江大河。大概是错投娘胎,生就一副水手的天性吧!”他突然停住,沉吟片刻,目光凝视着石滩和对岸的河岔,那儿隆起一个小小的石岛,岛上稀疏的树木被风刮得光秃秃的。小岛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河水冲来的树木。在石滩的下游,有许多破烂冲积到岸上;这些东西正在燃烧,一缕灰蒙蒙的烟飘漾在河面上。河两岸层峦叠嶂,蜿蜒连绵,有的峭然兀立,有的密集重叠,有的却似波浪起伏,渐渐推向远方;在这千古苍莽之间,几座童山秃岭泛出银针似的白光;是狂风骤雨,霹雳惊雷,使它们成了不毛之地。可是山麓下面却别是一番景色:白杨、白桦、山楂、金银花色彩斑斓,交相辉映,石坡上也长满了野生刺槐。“就这样,我徒步走遍了全国,”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轻轻嘘了口气,接下去说,“我那时年轻,有的是力气,从小喜欢砍砍锯锯的。我居然靠这两条腿来到了安尼塞河!”

“是个贝尔米人。真见鬼,完全叫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给同化了,学我们的样,把叶尼塞河叫做安尼塞河!”我思忖着。

“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走到了安尼塞河边,只瞅了一眼,便觉得浑身舒坦。‘就是这里,巴维尔!’我的心告诉我说。‘这儿就是你落户的地方哎!’我当上了水手,跑遍了安尼塞河,有一次,来到了这里,我简直惊呆了:‘我的爷!这不是做梦吧?得在这儿住下来。’”巴维尔·叶戈罗维奇目不转睛地望着石滩,听它欢叫。我暗暗地想,看来他那种惊奇的感情并未消失,他对这儿的奇观异景始终感到新鲜,为之赞叹不已。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在石滩一带的老头儿临终前总要人家把他抬到户外去。老太婆一个劲儿地叨叨:“还惦着这安尼塞呀!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你在河上吃苦受累了一辈子,胳膊腿都叫它给累折了……”

大概人们都愿意相信,在坟墓里,在渐趋沉寂的黑暗中,仍然能看到这亲爱的江河。也许,正是为了要证实在他离开人世之后生命还将继续,河流仍会奔腾不息,石滩将喧闹如旧,高山密林也将一如既往,依然巍然屹立,直插云天——也许正是为了要证实这一切,人们才在弥留之时被召唤,被吸引到河边来。强烈的信仰能产生力量,生命不朽的信念能帮助人们庄重地离开人间,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看守了一辈子浮标。如今可用不着我们了……”

卡扎钦斯克石滩上星星点点的自动航标灯,像一朵朵正在怒放的硕大火红的猪鼻花。而右岸的小村却冷落凋零,荒无人烟;左岸石滩区内也是一片空旷荒凉。但凡年轻一点的人都远走高飞了,不过在石滩的浪涛声中呱呱坠地的人,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把这声音牢记在心底;只要他的双目还明亮,他就会看到那幅熟悉的画面:排排巨浪卷着雪白的浪花一刻不停地涌过石滩,撞到礁石上,水花四溅,随即化为阵阵青烟;而一到冬天,冰封的河面上就会堆起层层叠叠的冰山,到了流冰的季节,连坚硬的大地也会发出隆隆的巨响,似乎它就要被削平,就要遭到倾覆。出生在石滩区内的人每逢忆起当年秋夜的情景,心口就像针刺似的疼。在茫茫的夜色中,两个渺小而又勇敢的人——爷爷和孙子,驾着一叶小舟,向一只只浮标灯划去。他们从藏在贴近心口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祖孙俩都绝望了——白费力气,火总被吹灭,熄了的浮标灯点不着;四周的石滩在咆哮,耀武扬威地狂吼——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一片陆地,但是决不能玩忽职守。一夜之间,浮标看守人岂止一两回离开温暖的小木屋,走入夜间狂啸着的无底深渊,去点燃熄灭了的浮标灯,正因为如此,这些导航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不论暴雨如注,不论风雪弥漫,不论狂风大作,都始终放射出光芒。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老式的里面点火的浮标灯,于是情不自禁地对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赞叹起当地航运工人的本领和勇敢精神来。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听了只是耸耸肩膀,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工作嘛,是分内的事,做做就习惯了。后来我又跟他说,我小时候乘坐“鲁德祖塔卡”号或者别的什么轮船时见过好些浮标灯,当中很可能有巴维尔·叶戈罗维奇亲手点燃的,他有好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喟叹一声,说道:

“没什么稀奇的。大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

起网了——这种袋网又窄又长,编得结结实实,它下在礁石之间的缝隙中,袋口迎着水流张开。网上挂满了黏糊糊的苔藓,里面有条髭须满腮的鮈鱼,样子一点也不机灵,看来已经被水冲得奄奄一息了。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厌恶地把这恶心的东西从袋网里抖了出去。鮈鱼翻了几下,沿着石岬顺水漂走。几只海鸥为它你争我夺,尖叫着扑打起来。小鮈鱼一下沉到水里,不见了。于是海鸥又安安静静地在水面上盘旋,耐心等待大自然另外的恩赐。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把网上的脏东西甩干净,我此刻才弄明白,为什么石滩边上和石滩上到处溅满像牛粪稀似的脏东西。

“水电站,”巴维尔·叶戈罗维奇解释道,“现在是水电站管治着这条河;说涨水,一个钟头就涨上来,说落,一个钟头又会落下去。河水这样一涨一落,河岸就永远没有干透的时候,这些脏玩意儿就像黏糊糊的鼻涕,总这么拖着,拖着……”

第二张网也下在礁石的裂缝中间。这里像条小小的石走廊,两边是平滑的石壁,河水乖巧地经过这儿流入网内。

“这些裂口可不是天然的,”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讲,“这是人开出来的。古时候人们用火来烧石头,不知烧掉了多少树木。石头受热就爆裂,人们又使劲把它弄松动,拿楔子凿开,辛辛苦苦劳累了不知多少年月,到如今,家家户户总算能够又快又巧地捕到大量鱼鲜。噢,到了我这一辈,都会用硝氨炸药帮忙了;可也不能平白无故把石头削平,虽说那些石头在这里真是多得要命,好像挺碍事,但也不能滥炸一气;要不然,河上尽是尖利的礁石,河道就不能通航啦!石滩能够调节水流,说实话,从前它就调节来着。如今是水电站统管一切了……”

第三张网内捉到的是一对死鱼,还有一条撞得满身淤青,缩成一团的斜齿鳊鱼。

“瞧,我还想请你们吃鱼呐!亲爱的客人!”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摊开捏住三条可怜巴巴的小鱼的手,看了看这些捕获物,摇摇头,扑通一声把它们全扔回水里去了。他把几张网搁在岩石上,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被高处流水冲出的一条荒沟,沟边长着一丛丛卷曲的越橘。

我们用水擦洗全身——这里没法游泳,这个号称世界最大的水电站蓄的水那么深,太阳也晒不暖和,隆冬盛夏水温都几乎不变。在西伯利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常常无可奈何地开玩笑说:谁想游泳,就请到北极圈以北去吧!

人们仍然按照惯例,在入冬之前把舢板都拖上岸,大小船只统统停靠在河湾的船坞里。只有被人遗弃的寒气漫漫的叶尼塞河,在睡意矇昽中不声不响地在寒雾笼罩的两岸当中奔流不息。水上杳无一人,岸上也不见人影;只是在一群巨大的礁岩附近忽闪着那些使用鱼叉的偷渔人的微弱火光,但转瞬之间这火光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在一个高坡上,仿佛在阴森森的地狱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穿透那浓重的雾霭——原来是小心翼翼在山间行进的车队!但凡严寒时节,车灯都得昼夜亮着。薄薄的冰块顺着疲惫不堪的河流漂着,漂着,有时也慢慢地打个转转,每当漂到一处风吹不着的僻静地方,它们便悄悄地靠岸歇息,于是一下子便冻在一起——河流多想停下来稍事休息,静静地盖上一层冰被啊!

但如今叶尼塞河已不得安宁,而且再也别想安静了。不知安静为何物的人类,总是凶狠倔强地要把大自然驾驭、征服。然而大自然是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就拿水草来说——老百姓很贴切地把它叫做水里的瘟疫——现在已孳生到一千五百多种,遍布全世界各种水塘水库,尤其在尚未种植东西的新辟的水域里长得就更迅速。仅仅一个基辅水库,这种讨厌的水生废物一个夏天就长出了一千五百万吨,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库里有多少——谁也没去算过。

我们被冰水刺得发痛,便爬到石岬之间淤积起来的平坦沙地上晒太阳,打算在石滩的喧闹声中打个盹儿。正在这时,我们看见巴维尔·叶戈罗维奇沿着荒沟向下走来,他泄气地,但也似有所得地微笑着。

“瞧!”当年的浮标看守人边说边打开一小块破布。“有三条宝贝钻进我街坊的网里去了。我好说歹说要来了一条。”

我们不多一会儿就做好了鲟鱼汤。

“你们吃吧,吃吧!”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再三劝让着。“我们在这儿尝得多啦!”他得意地说,又拿起汤勺指着叶尼塞河对岸石滩下游的一排礁石继续讲道:“那边有两个水潭,过去一到冬天名贵的上等鱼就在那里边‘歇着’啦。嗬,多得简直像一大堆劈柴,一尾摞一尾。”接着他又说:“那会儿,派了人拿枪看着,谁也不许到水潭来祸害。水潭封冻前允许每家用大网撒两网,撒过两网就算完!不过这就够吃一个冬天了。那时人们在河上自己当家做主,自己监守着,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是绝不会客气的。”

可是现在,连盛夏寒秋,这些水潭里也没有上等鱼了。它们离开石滩游到叶尼塞河的下游和安加拉河去了,是霉烂的污物把这些调皮而又怕脏的鱼撵走的。只有为数不多的鲟鱼还听从大自然的召唤,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勉强游到石滩这里来。在牵引船“叶尼塞”号上,再也吃不到鲟鱼,只能吃吃稀饭,红甜菜汤,油炸竹莢鱼和劣等的赫克鱼。

“给我们镇上商店运来的也是什么茄汁虎鱼,”巴维尔·叶戈罗维奇叹了口气,“还有这个,叫什么来着?可怎么说呢?当着妇女的面都说不出口。哦,叫那个什么勃列度加[1]。给安尼塞运来的——竟是这类勃列度加!往后还叫我们怎么活?!”

“这人也在为‘往后’操心!我们全都在为将来担忧呀!然而只是在脑子里担忧,而我们的两只手却在干什么呢?……”我心想。

巴维尔·叶戈罗维奇不再做声了,我也感到闷闷不乐,于是也就不想再提他故乡的种种情况了:譬如说,他的家乡乌拉尔,受人祸害最早,也最厉害;许多湖泊、池塘和河流水色像生了锈似的,什么生物也不长;美丽的乔索瓦亚河受尽了伤害和折磨;还有那卡马水库,它附近的土地遭罪已经二十五年多了,也曾有人想弄个堤岸把水挡住,但不成啊,土块不断地塌落、塌落……

有谁会反对让几百万千瓦乃至数十亿千瓦的电能供我们使用,为我们大家造福呢?当然,谁也不会反对!可是到何年何月我们才能学会不仅仅向大自然索取——索取千百万吨、千百万立方米和千百万千瓦的资源,同时也学会给予大自然些什么呢?到何年何月我们才学会像操持有方的当家人那样,管好自己的家业呢?……

石滩在狂号。它还像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样喧闹不息,可是鲟鱼——这些给河流增辉的生灵,已经不再回到石滩的激流中鱼跃翻腾了,不再在这儿忽闪着它那刀刃似的银脊嬉戏了。

……我从卡扎钦斯克石滩出发,来到了一千多俄里外的下通古斯卡河,这一带据说还没有发生过戕害大自然的现象。投入过路人眼帘的,只是叶尼塞河至通古斯卡河之间绵亘数百公里的河岸,是一大片甜味四溢的柳叶菜汇成的玫瑰色海洋,当中长着一些笔直但不太高大的北方树木,酸果藤密密缠绕,马林浆果、合叶子、毒莓和各种各样的小灌木到处丛生,这一片贫瘠之地倒是不容易发生火灾的,它太大了,火苗无法窜过水汽腾腾的沼地、纵横交错的小河谷、汹涌的激流,还有那高耸的终年积雪的山脊——正是这山脊护卫着无力自卫的原始森林。

其实有些东西看来比火还要可怕,这就是树蚜、木蠹蛾、蠕虫以及各种毛虫,其中最厉害的是一种永无餍足,整天无休无止地啃食树木的蚕蛾。它们给西伯利亚森林带来了浩劫。蚕蛾最早出现在阿尔泰边区,随后便转移到——确切说是蜂拥到萨彦岭,活像一条汹涌、浑浊的大河一泻千里。但凡这条大河流过的地方无不树木枯萎,满目疮痍。这和森林瘟疫一旦像脓血般流至西伯利亚大铁路时,连火车轮子也要打滑。这些害人虫一路造孽,自己也闹得精疲力竭,于是纷纷躲进萨彦岭的小河谷里,停在稠李和醋栗的嫩枝上,停在一切比较柔嫩香甜的枝干上。只要它们饿得发软的颌齿还能啃得动,它们就悄悄地吐丝编网,织出一个个小袋,生儿育女。皮色发绿、貌似无害的小蠕虫在一个个小袋里慢慢蠕动,身子缩成一团,相互间你推我搡,把新长的嫩枝也给蹭折了;待到它们稍稍长大,便把丝织的窝扯成碎片,然后自个儿顺着树干爬行,尾巴缩向头部,身子一伸一蹶,爬得挺快。凡是让这些小虫笨拙地、模怪样地爬过的小树都发黑打蔫。

这些寄生虫长成之后又大模大样地涌进森林、果园、别墅,乃至房前屋后的小花园。我曾亲眼看见我们家的老朋友,护林员彼得·普金采夫的儿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戴着像元帅帽那样神气的护林人制帽,坐在卡拉乌尔卡街当地护林所的围墙根下,可他头顶上的稠李树却已经因虫咬而枯死,而且这些不声不响的敌人沿着小河河岸爬上爬下,像一阵黑烟似的燎遍低地和山坡,先把白杨和柳树吃个精光,然后就开始品尝针叶的滋味儿。它们就这样代代相传,毫不懈怠,年复一年地结成一个个小包,吊满在孤寂无援的树林枝条上。林中雄杜鹃在雀跃,松鸦咯咯鸣叫,生性快活的喜鹊吱吱喳喳——在我们这里只有这些鸟儿能治那毛茸茸的小虫,真个是一物降一物,有的快乐,有的抽泣。

我从未想过,也没有料到,这些顽敌居然会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地爬到奥锡诺夫斯基石滩,并顺着中通古斯卡河和下通古斯卡河继续挺进。这种毛虫最早发源于南方,但是那儿有它们的天敌,大自然本身不断同它们搏斗。而在这儿北方地区,在树叶稀疏的树林里,却长满了柳叶菜,一到盛夏,它们便到处蔓生——这是俄罗斯苦难土地的伴侣,老百姓赞许地管它们叫伊凡茶。它们是大自然的恩赐,它们能掩盖大地的痛苦,慰藉人们的眼睛:它们茂密的叶丛使土地保持湿润和温暖,鲜艳香甜的花朵招来成群的蜜蜂、丸花蜂和各种小生物,这些小生物的小毛腿、尖嘴巴甚至腹部都可能把各式各样的种子带到这里来,散落在这土温和湿度都适于植物生长的地方,而这种土温和湿度正是靠了柳叶菜才得以保持的;于是种子就在这里发芽生长,有的开花,有的变成小灌木,或是小白杨、小枞树。它们占地越来越多,很快便把柳叶菜排挤掉了。到后来,柳叶菜终于完全凋萎,它舍了自身,成全了他人。

大自然真会巧安排!但是它的英明能永驻人间吗?

图鲁汉斯克的风貌跟它附近一带的没有什么两样。陡峭的沟壑深谷,纵横的溪流湖泊,把它分割成众多的小块。图鲁汉斯克一直在惴惴不安中过日子,它担心:地质学家能在这儿的地层深处找到什么吗?若是找到,城市便会繁荣发展;找不着呢,它只好继续衰落下去。不过人们总能发现点什么吧,不会什么也找不出来的,要知道这个区沿着叶尼塞河绵延达八百俄里,纵横伸展直入原始森林腹地,不过它究竟有多大呢?传说里“说是魔鬼和某个塔拉斯曾经丈量过,不过绳子在这儿的沼地里断了……”原始森林的居民常常争论说:“从飞机上丈量还准得了吗?从那上面往下看,尺寸可就短多了。”

图鲁汉斯克坐落在下通古斯卡河的河口,也就是这条河跟叶尼塞河的汇合处。图鲁汉斯克城以前叫修道院村,后来皮货贸易兴起,便改叫新曼加泽亚。

层峦叠嶂的巉岩把通古斯卡河与叶尼塞河隔开,陡峭的石墙,白雪皑皑的群峰把背后的一切全都遮挡住了。河水穿过乱石、峭壁和砾石,绕过驳船的大撑杆,悠然自得地缓缓而流,但有的地方却白浪滚滚,使小船忽儿跌入浪谷漩涡,忽儿又冲上波峰,硬铝的船帮被冲打得啪啪直响。每到这种地方,小船就会像木片似的随波逐流,东摇西摆,在浪谷和浪峰中间上下挣扎,船舵已起不了多少作用,船身也不怎么肯往前走了。不过,倘若再走上十五到二十公里,便会出现另一个天地:水波不兴,寂然无声,甚至叫人感到有点兴味索然。巨大的岩石堆叠在河口;礁石有的灰黑,有的褐红,有的嶙峋突兀,有的光洁平滑,但都直插水底;它们形成了一堵堵陡直的石壁,分别从两岸夹逼着河道——这景象令人毛骨悚然,简直是对神经和意志的一场考验,待把你考验过后,它便悄然隐退。

当然,再往前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这条河有两千多俄里长,若顺流而下,你得吃点苦头,却也能饱览奇异风光,这儿有石滩,漩涡,还有那迷宫似的河湾。有个从外地迁来图鲁汉斯克的妇女说过,你要是撞进河湾里,那就非晕头转向不可。

……在三十年代,不知是什么人认为有必要把一些叶尔博加钦的居民迁至图鲁汉斯克,同时让一些图鲁汉斯克的居民迁往叶尔博加钦。从叶尔博加钦出发坐的是木筏。有人对迁移的人说:“你们在图鲁汉斯克可以贩卖木材嘛,有了钱就可以大兴土木,安家立业了。”不过能够到达图鲁汉斯克的人家实在寥寥无几,多少木筏都毁在这条愁河里了!河水把木筏冲到急流石滩上,撞得七零八散,有时又把它们拽向暗礁,弄得粉身碎骨。有个迁往图鲁汉斯克的妇女,在途中看见一个男人两手一字张开,像被钉在山崖上,他大概是被一根圆木从下面顶到上边去的,等到退潮他就留在上面了。他身上赤条条的,汗毛特别重,胡须随风飘动,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似乎在对天呼叫;他张开双臂,好像不让人们再往前走,因为他居高临下,看得见那叫人丧命的河口。

尽管事隔三十年了,但这位妇女讲起她当初在通古斯卡河一路上的可怕遭遇时还是余悸未消,频频地东张西望,用劳累过度而曲了的手指揉着眼睛,说道:“有一回木筏给冲到两道河湾当中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潭里,在那儿转悠了一天又一天。三天三夜过去了,岸靠不上,出又出不去,人给折腾得没有半点力气。木筏上有五个孩子,可是既没吃的,也不会有人前来搭救——既然人们都被撵出了家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都去送死,还能有谁来搭救哟?当时我那当家的在木筏上躺下,叫孩子们也全躺下,冲着木筏中间的缝缝儿叫唤:‘主啊,救救我们吧!要不就惩罚我们吧!惩罚我们这些在人世间作过孽的人吧!’我那当家的原是个不信教的人,有好几回把正教的圣像扔出了家门,兴许是因为他祷告半天赌钱还是赌输的缘故吧。这回他按多神教的规矩做起祷告来了:先削出好多爿松明,关照全家点着,叫孩子们挨个把松明抛入水里。最小那个孩子的松明落下来时搭出了一个十字,火也不熄灭,于是当家的命令全家大小把头朝着十字躺下,双手交叉,口里一遍遍地念叨:‘水呀,你不要降灾!风呀,你行行好,半夜里不要刮了,白天再使劲儿吹吧!给我们一家大小行行好吧!……’反正他念了许多祷文,结果,嗬,真的得救啦!风助水推,木筏终于回到河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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