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在一家著名餐馆里闹起的纠纷
“您好,先生,”斯蒂芬涨红了脸回答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加勒特·迪希先生托我……”
“哦,我认识他,”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我也认识他老婆。 是个举世无双的凶悍老泼妇。天哪,她淮是害上了口蹄疫!那天晚上,她在‘金星嘉德’饭店里,把一盆汤全泼到侍者脸上啦。哎呀!”
一个女人把罪恶带到人世间。为了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海伦,希腊人竟足足打了十年仗。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98]
“他是个鳏夫吗?”斯蒂芬问。
“啊,跟老婆分居着哪,”迈尔斯·克劳福德边浏览着打字信稿边说。“御用马群。哈布斯堡[99]。一个爱尔兰人在维也纳的城堡跟前救了皇帝一命。可不要忘记!爱尔兰的封蒂尔柯涅尔伯爵马克西米连·卡尔·奥唐奈。[100]为了封国王作奥地利陆军元帅,而今把他的嗣子派了来。[101]那儿迟早总有一天会出事。‘野鹅’[102]。啊,是的,每一次都是这样。可不要忘记这一点!”
“关键在于他忘没忘记,”杰·杰·奥莫洛伊把马蹄形的镇纸翻了个过儿,安详地说,“拯救了王侯,也不过赢得一声道谢而已。”
麦克休教授朝他转过身来。
“不然的话呢?”他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吧,”迈尔斯·克劳福德开口说,“有一天,一个匈牙利人[103]……”
失 败 者
被提名的高贵的侯爵
“我们一向忠于失败者[104],”教授说,“对我们来说,成功乃是智慧与想象力的灭亡。我们从来不曾效忠于成功者。只不过侍奉他们就是了。我教的是刺耳的拉丁文。我讲的是这样一个民族的语言,他们的智力的乃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一条格言。物质占支配地位。主啊![105]主啊!这句话的灵性何在?主耶稣还是索尔兹伯里勋爵[106]?伦敦西区一家俱乐部里的沙发[107]。然而希腊文却不同!”
主啊,怜悯我们吧![108]
开朗的微笑使他那戴着黑框眼镜的两眼炯炯有神,长嘴唇咧得更长了。
“希腊文!”他又说,“主![109]辉煌的字眼!闪米特族和撒克逊族都不晓得的母音[110]。主啊[111]!智慧的光辉。我应该教希腊文—— 教这心灵的语言。主啊,怜悯我们吧![112]修厕所的和挖下水道的[113]永远不能成为我们精神上的主宰。我们是溃败于特拉法尔加[114]的欧洲天主教骑士精神的忠实仆从,又是在伊哥斯波塔米随着雅典舰队一道沉没了的精神帝国[115]——而不是统治权[116]——的忠实仆从。对,对,他们沉没了。皮勒斯被神谕所哄骗[117],孤注一掷,试图挽回希腊的命运。这是对于失败者的效忠啊。”
他离开了他们,跨着大步走向窗口。
“他们开赴战场,”奥马登·伯克先生用阴郁的口吻说,“然而总吃败仗。”[118]
“呜呜!”利内翰低声哭泣着,“演出[119]快要结束的时候,竟被一片瓦击中。[120]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皮勒斯!”
然后,他跟斯蒂芬打起耳喳来。
利内翰的五行打油诗
学究麦克休好气派,
黑框眼镜成天戴,
醉得瞧啥皆双影,
何必费事把它戴?
我看不出这有啥可笑[121],你呢?
穆利根说,这是为了悼念萨卢斯特[122]。他母亲死得像头牲口[123]。
迈尔斯·克劳福德把那几张信稿塞进侧兜里。
“这样就可以啦,”他说,“回头我再读其余的部分。这样就可以啦。”
利内翰摊开双手表示抗议。
“还有我的谜语呢!”他说,“哪一出歌剧跟铁路线相似?”
“歌剧?”奥马登·伯克先生那张斯芬克斯般的脸把谜语重复了一遍。
利内翰欢欢喜喜地宣布说”
“《卡斯蒂利亚的玫瑰》。你懂得它俏皮在什么地方吗?谜底是,并排的铸铁。嘻嘻嘻。”[124]
他轻轻戳了一下奥马登·伯克先生的侧腹。奥马登·伯克先生假装连气儿都透不过来了,手拄阳伞,风度优雅地朝后一仰。
“帮我一把!”他叹了口气,“我虚弱得很。”
利内翰踮起脚尖,赶紧用毛样沙沙沙地扇了搧他的脸。
教授沿着合订本的架子往回走的时候,用手掠了一下斯蒂芬和奥莫洛伊先生那系得稀松的领带。
“过去和现在的巴黎,”他说,“你们活像是巴黎公社社员。”
“像是炸掉巴士底狱的家伙[125],”杰·杰·奥莫洛伊用安详的口吻挖苦说,“要不然,芬兰总督就是你们暗杀的吧?看上去你们仿佛干了这档子事——干掉了博布里科夫将军。[126]”
“我们仅仅有过这样的念头罢了,”斯蒂芬说。
万紫千红[127]
“这里人材济济,”迈尔斯·克劳福德先生说,“法律方面啦,古典方面啦……”
“赛马啦,”利内翰插嘴道。
“文学,新闻界。”
“要是布卢姆在场的话,”教授说,“还有广告这高雅的一行哩。”
“还有布卢姆夫人,”奥马登·伯克先生加上一句,“声乐女神。都柏林的首席歌星。”
利内翰大咳一声。
“啊嗨!”他用极其细柔的嗓音说,“哎,缺口新鲜空气!我在公园里感冒了,大门是敞着的。”
“你能胜任!”
主编将一只手神经质地搭在斯蒂芬的肩上。
“我想请你写点东西,”他说,“带点刺儿的。你准能胜任!一看你的脸就知道。青春的词汇里[128]……”
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从你的眼神里也看得出来。你是个懒散、吊儿郎当的小调皮鬼。[129]
“口蹄疫!”主编用轻蔑口吻谩骂道,“民族主义党在勃里斯-因-奥索里召开大会[130]。真荒唐!威胁民众!得刺他们两下!把我们统统写进去,让灵魂见鬼去吧。圣父圣子和圣灵,还有茅坑杰克·麦卡锡[131]。”
“咱们都能提供精神食粮,”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斯蒂芬抬起两眼,目光与那大胆而鲁莽的视线相遇。
“他[132]要把你拉进记者帮呢!”杰·杰·奥莫洛伊说。
了不起的加拉赫[133]
“你能胜任,”迈尔斯·克劳福德为了加强语气,还擦起拳头,又说了一遍,“等着瞧吧,咱们会使欧洲大吃一惊。还是依格内修斯·加拉赫丢了差事之后,在克拉伦斯[134]当台球记分员时经常说的。加拉赫才算得上是个新闻记者呢。 那才叫作笔杆子。你晓得他是怎样一举成名的吗?我告诉你吧。 那可是报界有史以来最精采的一篇特讯哩。八一年[135]五月六日,‘常胜军’时期, 凤凰公园发生了暗杀事件[136]。你那时大概还没有出生[137]呢。我找给你看看。”
他推开人们,踱向报纸合订本。
“喂,瞧瞧,”他回过头来说,“《纽约世界报》[138]拍了封海底电报来约一篇特稿。你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麦克休教授点了点头。
“《纽约世界报》哩,”主编兴奋地把草帽往后推了推说,“案件发生的地点。蒂姆·凯里,我的意思是说,还有卡瓦纳、乔·布雷迪[139]和其他那些人。‘剥山羊皮’[140]赶马车经过的路程。写明整个路程,明白吧?”
“‘剥山羊皮’,”奥马登·伯克先生说,“就是菲茨哈里斯。听说他在巴特桥那儿经营着一座马车夫棚[141]。是霍罗翰告诉我的。你认识霍罗翰吗?”
“那个一瘸一拐的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他告诉我说,可怜的冈穆利也在那儿,替市政府照看石料,守夜的。”
斯蒂芬惊愕地回过头来。
“冈穆利?”他说。“真的吗?那不是家父的一个朋友吗?”
“不必管什么冈穆利了!”迈尔斯·克劳福德气愤地大声说,“就让冈穆利去守着他那石头吧,免得它们跑掉。瞧这个。依纳爵·加拉赫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凭着天才和灵感,他马上就拍了海底电报。你有二月十七号的《自由人周刊》吗? 对,翻到了吗?”
他把合订本胡乱往回翻着,将手指戳在一个地方。
“掀到第四版,请看布朗梦想[142]的广告。找到了吗?对。”
电话铃响了。
远方的声音
“我去接,”教授边走向里屋,边说。
“b代表公园大门[143]。对。”
他的手指颤悠悠地跳跃着,从一个点戳到另一个点上。
“t代表总督府。 c是行凶地点。 k是诺克马龙大门[144l。”
他颈部那松弛的筋肉像公鸡的垂肉般颤悠着。没有浆好的衬衫假前脑一下子翘了起来,他猛地将它掖回背心里面。
“喂?是《电讯晚报》。喂?……哪一位?……是的……是的……是的。”
“f至p是‘剥山羊皮’为了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犯罪现场而赶车走边的路线。英奇科尔、圆镇、风亭、帕默斯顿公园、拉尼拉。符号是f·a·b·p·。懂了吧?x是上利森街的戴维酒吧[145]。”
教授出现在里屋门口。
“是布卢姆打来的,”他说。
“叫他下地狱去吧,”主编立刻说,“x戴维酒吧,晓得了吧?”
伶俐极了
“伶俐……”利内翰说,“极了。”
“趁热给他们端上来,”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血淋淋地和盘托出。”
你永远不会从这场恶梦中苏醒过来。[146]
“我瞧见了,”主编自豪地说,“我刚好在场。迪克·亚当斯[147]是天主把生命的气吹进去[148]的科克人当中心地最他妈善良的一位。他和我本人都在场。”
利内翰朝空中的身影鞠了一躬,宣布说:
“太太,我是亚当。在见到夏娃之前曾经是亚伯。”[149]
“历史!”迈尔斯·克劳福德大声说,“亲王街的老太婆[150]打头阵。读了这篇特稿,哀哭并咬牙切齿。[151]特稿是插在广告里的。格雷戈尔· 格雷[152]设计的图案。他从此就扶摇直上。后来帕迪·胡珀在托·鲍面前替他说项,托·鲍就把他拉进了《星报》[153]。如今他和布卢门菲尔德 [154]打得火热。这才叫报业呢!这才叫天才呢!派亚特[155]!他简直就是大家的老爹!”
“黄色报纸的老爹,”利内翰加以证实说,“又是克里斯·卡利南[156]的姻亲。”
“喂?听得见吗?嗯,他还在这儿哪。你自已过来吧。”
“如今晚儿,你可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新闻记者呀,呃?”主编大声说。
他呼啦一下把合订本合上了。
“很得鬼,”[157]利内翰对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非常精明,”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麦克休教授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说起‘常胜军’,”他说,“你们晓得吗,一些小贩被市记录法官[158]传了去……”
“可不是嘛,”杰·杰·奥莫洛伊热切地说,“达德利夫人[159]为了瞧瞧被去年那场旋风[160]刮倒了的树,穿过公园走回家去。她打算买一张都柏林市一览图。原来那竟是纪念乔·布雷迪或是‘老大哥’[161]或是‘剥山羊皮’的明信片。而且就在总督府大门外出售
着哩,想想看!”
“如今晚儿这帮家伙净抓些鸡毛蒜皮,”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呸!报业和律师业都是这样!现在吃律师这碗饭的,哪里还有像怀持赛德[162]、 像伊萨克·巴特[163]、像口才流利的奥黑根[164那样的人呢?呃?哎,真是荒唐透顶!呸!只不过是撮堆儿真的货色!”
他没再说下去。嘴唇却一个劲儿地抽搐着,显示出神经质的嘲讽。
难道会有人愿意跟那么个嘴唇接吻吗?你怎么知道呢?那么你为什么又把这写下来呢?
韵律与理性
冒斯,扫斯。冒斯和扫斯之间多少有些关联吧?要么,难道扫斯就是一种冒斯吗?准是有点儿什么。扫斯,泡特,奥特,少特,芝欧斯。[165]押:两个人身穿一样的衣服,长得一模一样,并立着。[166]
……给你太平日子,
……听你喜悦的话语,
趁现在风平浪静的一刻。[167]
但丁瞥见少女们三个三个地走了过来。着绿色、玫瑰色、枯叶色的衣服,相互搂着;穿过了这样幽暗的地方[168],身着紫红色、紫色的衣服,打着那和平的金光旗[169],使人更加恳切地注视[170]的金光灿烂的军旗,走了过来。可我瞧见的却是一些年迈的男人,在黯夜中,忏悔着自己的罪行,抱着铅一般沉重的脚步:冒斯、扫斯;拖姆、卧姆。[171]
“说说你的高见吧,”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
杰·杰·奥莫洛伊那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笑,应战了。
“亲爱的迈尔斯,”他说,一边丢掉纸烟,“你曲解了我的话。就我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我并不认为第三种职业[172]这整个行当都是值得辩护的。 然而你的科克腿[173]被感情驱使着哪。为什么不把亨利·格拉顿[174]弗勒德[175], 以及狄靡西尼[176]和埃德蒙·伯克[177]也抬出来呢?我们全都晓得伊格内修斯· 加拉赫,还有他那个老板,在查佩利佐德出版小报的哈姆斯沃思[178]; 再有就是他那个出版鲍厄里通俗报纸的美国堂弟[179]。《珀迪·凯利要闻汇编》、《皮尤纪事》以及我们那反映敏捷的朋友《斯基勃林之鹰》[180],就更不用说了。 何必扯到怀特赛德这么个法庭辩论场上的雄辩家呢?编报纸,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181]。”
同往昔岁月的联系
“格拉顿和弗勒德都为这家报纸撰过稿,”主编朝着他嚷道,“爱尔兰义勇军[182]。你们如今都哪儿去啦?一七六三年创刊的。卢卡斯大夫。像约翰·菲尔波特·柯伦[183]这样的人,如今上哪儿去找呀?呸!”
“喏,”杰·杰·奥莫洛伊说,“比方说,英国皇家法律顾问布什[184]。”
“布什?”主编说,“啊,对。布什,对。他有这方面的气质。肯德尔·布什[185]我指的是西摩·布什。”
“他老早就该升任法官了,”教授说,“要不是……唉,算啦。”
杰·杰·奥莫洛伊转向斯蒂芬,安详而慢腾腾地说:
“在我听到过的申辩演说中,最精采的正是出自西摩·布什之口。那是在审理杀兄事件一一蔡尔兹凶杀案。布什替他辩护来着。”
注入我的耳腔之内。[186]
顺便问一下,是怎样发觉的呢?他是正在睡着的时候死的呀。还有另外那个双背禽兽[187]的故事呢?
“演说的内容是什么?”教授问。
意大利,艺术的女王[188]
“他谈的是《罗马法》的证据法,”杰·杰·奥莫洛伊说, “把它拿来跟古老的《摩西法典》一一也就是说,跟《同态复仇法》[189]一一相对照。于是,他就举出安置于罗马教廷的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摩西》作例证。”
“嗬。”
“讲几句恰当的话,”利内翰作了开场白,“请肃静!”
静场,杰·杰·奥莫洛伊掏出他的香烟盒。
虚妄的肃静。其实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那位致开场白的取出他的火柴盒,若有所思地点上一支香烟。
从此,我[190]经常回顾那奇怪的辰光,并发现,划火柴本身固然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它却决定了我们两个人那以后的生涯。
干锤百炼的掉尾句
杰·杰·奥莫洛伊字斟句酌地说下去:
“他是这么说的:那座堪称为冻结的音乐[191]的石像, 那个长了犄角的可怕的半神半人的形象[192],那智慧与预言的永恒象征。 倘若雕刻家凭着想象力和技艺,用大理石雕成的那些净化了的灵魂和正在净化着的灵魂的化身,作为艺术品有永垂不朽的价值的话,它是当之无愧的。”
他挥了挥细长的手,给词句的韵律和抑扬平添了一番优雅。
“很好!”迈尔斯·克劳福德立刻说。
“非凡的灵感,”奥马登·伯克说。
“你喜欢吗?”杰·杰·奥莫洛伊问斯蒂芬。
那些词藻和手势的优美使得斯蒂芬从血液里受到感染。他涨红了脸,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杰·杰·奥莫洛伊把那烟盒伸向迈尔斯·克劳福德。利内翰像刚才那样为大家点燃香烟,自己也当作战利品似地拿了一支,并且说:
“多多谢谢嘞。”
高风亮节之士
“马吉尼斯教授[193]跟我谈到过你,”杰·杰·奥莫洛伊对斯蒂芬说,“对于那些神秘主义者[194],乳白色的、沉寂的[195]诗人们以及神秘主义大师a· e·[196],你真正的看法是怎样的?这是那个姓勃拉瓦茨基[197]的女人搞起来的。她是个惯于耍花招的老婆子。a·e·曾跟前来采访的美国记者[198]说,你曾在凌晨去看他,向他打听过心理意识的层次。马吉尼斯认为你是在嘲弄a· e·。马吉尼斯可是一位高风亮节之士哩。”
谈到了我。他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怎样谈论我的?不要去问。
“不抽,谢谢,”麦克休教授边推开香烟盒边说,“且慢,我只说说一件事。我平生听到的最精采的一次演说,是约翰·弗·泰勤[199]学院的史学会上发表的[200]法官菲茨吉本[201]先生一一现任上诉法庭庭长一一刚刚讲完。所要讨论的论文(当时还是蛮新鲜的)是提倡复兴爱尔兰语[202]。”
他转过身来对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你认识杰拉尔德·菲茨吉本。那么你就不难想象出他演说的格调了。”
“听说眼下他正跟蒂姆·希利[203]一道,”杰·杰·奥莫洛伊说,“在三一学院担任财产管理委员会委员哪。”
“他正跟一个穿长罩衫的乖娃儿[204]在一起哪。”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讲下去吧,呃?”
“那篇讲演嘛,你们注意听着,”教授说,“是雄辩家完美的演说词。既彬彬有礼,又奔放豪迈,用语洗练而流畅。对于新兴的运动虽然还说不上是把惩戒的愤怒倾泄出来,[205]但总归是倾注了高傲者的侮辱。 当时那还是个崭新的运动呢。咱们是软弱的,因而是微不足道的。”
他那长长的薄嘴唇闭了一下。但他急于说下去,就将一只扎煞开来的手举到眼镜那儿,用颤巍巍的拇指和无名指轻轻扶了一下黑色镜框,使眼镜对准新的焦点。
即席演说
他恢复了平素的口吻,对杰·杰、奥莫洛伊说:
“你应该知道,泰勒是带病前往的。我不相信他预先准备过演说词,因为会场上连一个速记员都没有。他那黝黑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肮里肮脏的。松松地系着一条白绸领巾,整个来说,看上去像个行将就木之人(尽管并不是这样)。
此刻他的视线徐徐地从杰·杰·奥莫洛伊的脸上转向斯蒂芬,然后垂向地面,仿佛若有所寻。他那没有浆洗过的亚麻布领子从弯下去的脖颈后面露了出来,领子已被枯草般的头发蹭脏了。他继续搜寻着,并且说:
“菲茨吉本的演说结束后,约翰·弗·泰勒站起来反驳他。据我的回忆,大致是这么说的。”
他坚毅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露出沉思的神色。迟钝的贝壳在厚实的镜片中游来游去,在寻找着出口。
他说:
“主席先生,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刚才听到我那位学识渊博的朋友对爱尔兰青年所发表的演说,佩服之至。我仿佛被送到离这个国家很远的一个国家,来到离本时代很远的一个时代;我仿佛站在古代埃及的大地上, 聆听着那里的某位祭司长对年轻的摩西训话。”
听众指间一动也不动地夹着香烟,聆听着。细微的轻烟徐徐上升,和演说一道绽开了花。让香烟袅袅上升[206]。这就要说出崇高的言词来了。 请注意。你自己想不想尝试一下呢?
“我好像听见那位埃及祭司长把声音提高了,带有自豪而傲慢的腔调。我听见了他的话语,并且领悟了他所启迪的含义。”
教父[207]们所示
我受到的启迪是:这些事物固然美好,却难免受到腐蚀;只有无比美好的事物,抑或并不美好的事物,才不可能被腐蚀。[208]啊,笨蛋!这是圣奥古期丁的话哩。
“你们这些犹太人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宗教和我们的语言?你们不过是一介牧民,我们却是强大的民族。你们没有城市,更没有财富。我们的都市里,人群熙攘;有着三至四层桨的大帆船[209],满载着各式各样的商品,驶入全世界各个已知的海洋。你们刚刚脱离原始状态,而我们却拥有文学、僧侣、悠久的历史和政治组织[210]。”
尼罗河。
娃娃,大人,偶像。[211]
婴儿的奶妈们跪在尼罗河畔。[212]用宽叶香蒲编的摇篮。格斗起来矫健敏捷[213]的男子。长着一对石角[214],一副石须,一颗石心。
“你们向本地那无名的偶像[215]祷告。我们的寺院却宏伟而神秘, 居住着伊希斯和俄赛里斯,何露斯和阿蒙一端。[216]你们信仰奴役、畏惧与谦卑;我们信仰雷和海洋。以色列人是孱弱的,子孙很少;埃及人口众多,武力令人生畏。 你们被称作流浪者和打零工的;世界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吓得发抖。”
演说到此顿了一下,他悄悄地打了个饿嗝,接着又气势澎湃地扬起了嗓门:
“可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倘若年轻的摩西聆听并接受这样的人生观;倘若他在如此妄自尊大的训诫面前俯首屈从,精神萎顿,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领着选民离开他们被奴役的地方了[217],更不会白天跟着云柱走。[218]他决不会在雷电交加中在西奈山顶与永生的天主交谈。[219] 更永远不会脸上焕发着灵感之光走下山来,双手捧着十诫的法版,而那是用亡命徒的语言镌刻的。”
他住了口,望着他们,欣赏着这片寂静。
不祥之兆——对他而言!
杰·杰·奥莫洛伊不无遗憾地说:
“然而,他还没进入应许给他们的土地就去世啦。”[220]
“当时一来得一突然一不过一这病一拖延一已久一早就一频频一预期到会因吐血症一致死的,”[221]利内翰说,“他本来是会有锦绣前程的。”
传来了一群赤足者奔过走廊,并吧哒吧哒地上楼梯的声音。
“那才是雄辩之才呢,”教授说,“没有一个人反驳得了。”
随风飘去[222]。位于马勒麻斯特和塔拉那诸王的军队。连绵数英里的柱廊,侧耳聆听。保民官怒吼着,他的话语随风向四方飘去。 人们隐蔽在他的嗓音里。[223]业已消逝了的音波。阿卡沙秘录[224]——它记载着古往今来在任何地方发生过的一切。爱戴并称赞他。不要再提我。
我有钱。[225]
“先生们,”斯蒂芬说,“作为下一项议程,我可不可以提议议会立即休会?”
“你叫我吃了一惊。这该不会是法国式的恭维[226]吧?” 奥马登·伯克先生问道,“打个比喻吧,我认为现在正是古老客栈里的那只酒甕使人觉得无比枢意的时刻哩。”
“那么,就明确地加以表决。凡是同意的,请说‘是’,”利内翰宣布说,“不同意的,就说‘不’。一致通过。到哪家酒馆去呢?……我投穆尼[227]一票!”
他领头走着,并告诫说:
“咱们是不是要断然拒绝喝烈性酒呢?对,咱们不喝。无论如何也不。”
奥马登·伯克先生紧跟在他后面,用雨伞戳了他一下,以表示是同伙,并且说:
“来,麦克德夫!”[228]
“跟你老子长得一模一样!”主编入声说着,拍了拍斯蒂芬的肩膀。“咱们走吧。那串讨厌的钥匙哪儿去啦?”
他在兜里摸索着,拽出那儿页揉皱了的打字信稿。
“口蹄疫。我晓得。那能行吧。登得上的。钥匙哪儿去了呢?有啦。”
他把信稿塞回兜里,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寄予希望
杰·杰·奥莫洛伊正要跟他往里走,却先悄悄地对斯蒂芬说:
“我希望你能活到它刊登出来的那一天。迈尔斯,等一下。”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随手带上了门。
“来吧,斯蒂芬,”教授说,“挺好的,对吧?颇有预言家的远见。特洛伊不复存![229]对多风的特洛伊[230]大举掠夺。世上的万国。 地中海的主人们而今已沦落为农奴[231]。”
走在顶前面的那个报童紧跟在他们后面。吧哒吧哒地冲下楼梯,奔上街头,吆喝着:
“赛马号外!”
都柏林。我还有许许多多要学的。
他们沿着阿贝街向左拐去。
“我也有我的远见,”斯蒂芬说。
“呃?”教授说,为了赶上斯蒂芬的步伐,他双脚跳动着,“克劳福德会跟上来的。”
另一个报童一个箭步从他们身旁蹿了过去,边跑边吆喝着:
“赛马号外!”
亲爱而肮脏的都柏林[232]
都柏林人。
“两位都柏林的维斯太[233],”斯蒂芬说,“曾经住在凡巴利小巷[234]里。一个是五十岁,另一个五十三。”
“在什么地方?”教授问。
“在黑坑[235]口外,”斯蒂芬说。
湿漉漉的夜晚,飘来生面团气味,引人发馋。倚着墙壁。她那粗斜纹布围巾下面,闪烁着一张苍白的脸。狂乱的心。阿卡沙秘录。快点儿呀,乖乖![236]
讲出来吧,果敢地。要有生命。[237]
“她们想从纳尔逊纪念柱顶上眺望都柏林的景色。她们在红锡做的信箱型攒钱罐里存起了三先令十便士。从罐里摇出几枚三便士和一枚六便士的小银币,又用刀刃拨出些铜币。两先令三便士是银币,一先令七便士是铜币。然后戴上软帽,穿上最好的衣服,还拿了雨伞,防备下雨。”
“聪明的处女们[238],”麦克休教授说。
粗鄙的生活
“她们在马尔巴勒的北城食堂,从老板娘凯持·科林新手里头了一先令四便士的腌野猪肉和四片面包。在纳尔逊纪念柱脚下,又从一个姑娘手里头了二十四个熟李子,为了吃完咸肉好解渴。她们付给把守旋转栅门的人两枚三便士银币,然后打着趔趄,慢慢腾腾地沿着那螺旋梯攀登,一路咕依着,气喘吁吁,都害怕黑暗,相互鼓着劲儿。这个问那个带没带上咸肉,并赞颂着天主和童贞圣母玛利亚。忽而说什么干脆下去算了,忽而又隔着通气口往外瞧。荣耀归于天主。她们再也没想到纪念柱会有这么高。
“有一个叫安妮·基恩斯,另一个叫弗萝伦斯·麦凯布[239]。安妮·基恩斯患腰肌病,擦着一位太太分给她的路德圣水——一位受难会[240]神父送给那位太太一整瓶。弗萝伦斯·麦凯布每逢星期六晚饭时吃一只猪蹄子,干一瓶双x牌啤酒[241]。”
“正好相反,”教授点了两下头说,“维斯太贞女们。我仿佛能够看见她们。咱们的朋友在磨蹭什么哪?”
他回过头去。
一群报童连蹦带跳地冲下台阶,吆喝着朝四面八方散去,呼扇呼扇地挥着白色报纸。紧接着,迈尔斯·克劳福德出现在台阶上,帽子像一道光环,镶着他那张红脸。他正在跟杰、杰·奥莫洛伊谈着话。
“来吧,”教授挥臂大声嚷道。
他又和斯蒂芬并肩而行。
“是啊,”他说,“我仿佛看得见她们。”
布卢姆归来
在《爱尔兰天主教报》和《都柏林小报》[242]的公事房附近,布卢姆先生被卷进粗野的报童们的旋涡里,气儿都透不过来了。他招呼道:
“克劳福德先生!等一等!”
“《电讯报)》!赛马号外!”
“什么呀?”迈尔斯·克劳福德退后一步说。
一个报童冲着布卢姆的脸嚷道:
“鲁思迈因斯的大惨剧!风箱叼住了娃娃!”
会见主编
“就是这份广告的事儿,”布卢姆先生推开报童们,呼哧呼哧地挤向台阶,并从兜里掏出剪报说,“我刚刚跟凯斯先生谈过。他说,他要继续刊登两个月广告,以后再说。然而他还想在星期六的《电讯报》上登一则花边广告,好引人注目。要是来得及的话,他想把《基尔肯尼民众报》[243]的图案描摹下来。这,我己经告诉南尼蒂参议员了。我可以从国立图书馆弄到这图案。‘钥匙议院’,你明白吧。他姓凯斯。刚好谐音[244]。然而他实际上己经答应续登了。不过,他要求给弄得花哨一点。你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他吗,克劳福德先生?”
吻我的屁股[245]
“请你告诉他‘吻我的屁股’好吗?”迈尔斯·克劳福德边说边摊开胳膊,加强了语气,“马上去告诉他这是条直接来自马房的消息。”
怪心烦的。留神着点狂风。相互挽着胳膊,大家一道出去喝酒。头戴水手帽的利内翰也跟在后面,想捞上一盅。他像往常一样拍马屁。令人纳闷的是,竟然由小迪达勒斯带头。今天他穿了双好靴子。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连脚后跟都露出来了。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膛过烂泥。这小子就是这么大大咧咧。他在爱尔兰区干什么来着?
“喏,”布卢姆先生把视线移回来说,“要是我能够把图案弄到手,我认为是值得为它写上一段的。他想必会刊登广告。我要对他说……”
吻我高贵的爱尔兰屁股[z46]
“他可以吻我高贵的爱尔兰屁股,”迈尔斯·克劳福德回过头来大声嚷道,“告诉他吧,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
正当布卢姆先生站在那儿琢磨着该怎样回答才好并正要泛出笑容的当儿,对方已跨着大步一颠一颠地走掉了。
筹 款
“囊空如洗,[247]杰克,”他把手举到下巴颏那儿说,“水已经淹到我这儿啦。我自己也是穷得一筹莫展。上礼拜找还在找个人出面在我的借据上签字担保呢! 对不起,杰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请你务必体谅我这苦衷。要是好歹能够筹到钱,我一定乐意帮你忙。”
杰·杰·奥莫洛伊把脸一耷拉,默默地继续踱着步。他们追上前面的人,和他们并肩而行。
“当她们吃完腌肉和面包,用包面包的纸把二十个指头擦干净之后,就靠近了栅栏。”
“你听了会开心的,”教授向迈尔斯·克劳福德解释道,“两个都柏林老枢爬到纳尔逊纪念柱顶上去啦。”
了不起的圆柱!——一瞒珊走路者如是说
“这可是挺新鲜,”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够得上是条新闻素材。简直就像是到达格尔[248]去参加皮匠的野餐会。两个刁婆子,后来呢?”
“可是她们都害怕柱子会倒下来,”斯蒂芬接下去说,“她们眺望着那些屋顶,议论着哪座教堂在哪儿,拉思曼斯的蓝色拱顶[249],亚当与夏娃教堂[250],圣劳伦斯·奥图尔教堂[251]瞧着瞧着,她们发晕了。于是,撩起了裙子……”
有点无法无天的妇女
“大家安静下来!”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谁作诗也不许破格。如今咱们是在大主教的辖区里哪。”
“她们垫着条纹衬裙坐了下去,仰望着独臂奸夫[252]的那座铜像。”
“独臂奸夫!”教授大声说, “我喜欢这种说法。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据信,三位女士赠予都柏林市民
高速陨石及催长粒肥
“后来她们的脖子引起了痉挛,”斯蒂芬说,“累得既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或说话。她们把那袋李子放在中间,一枚接一枚地掏出来吃。用手绢擦掉从嘴里淌下的汁子,慢悠悠地将核儿吐到栅栏之间。”[253]
他猛地发出青春的朗笑声,把故事结束了。利内翰和奥马登·伯克先生闻声回过头来,招招手,带头向穆尼酒馆走去。
“完了吗?”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只要她们没干出更越轨的事就好。”
智者派[254]使傲慢的海伦丢丑
斯巴达人咬牙切齿
伊大嘉人断言潘奈洛佩[255]乃天下第一美人
“你使我联想到安提西尼[256],”教授说,“智者派高尔吉亚[257]的门徒。据说,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更加怨恨。他是一位贵族同一个女奴所生之子。他写过一本书,其中从阿凯人[258]海伦那儿夺走了美的棕榈枝,将它交给了可怜的潘奈洛佩。”
贫穷的潘奈洛佩。潘奈洛佩·里奇。[259]
他们准备横穿过奥康内尔街。
喂,喂,总站!
八条轨道上,这儿那儿停着多辆电车,触轮一动也不动。有往外开的,也有开回来的。拉思曼斯、拉思法纳姆[260]、黑岩国王镇,以及多基、沙丘草地、林森德;还有沙丘塔、唐尼布鲁克[261]、帕默斯顿公园,以及上拉思曼斯,全都纹丝不动。由于电流短路的缘故,开不出去了。出租马车、街头揽座儿的马车、送货马车、邮件马车、私人的四轮轿式马车,以及一瓶瓶的矿泉汽水在板条箱里恍当恍当响的平台货车,全都由蹄子碍碍响的马儿拉着,咯哒咯哒地疾驰而去。
叫什么?——一还有——一在哪儿?
“然而,你管它叫什么?”迈尔斯·克劳福德问道,“她们是在哪儿买到李子的?”
老师说要维吉尔风格的,
大学生[262]为摩西老人投一票
“管它叫作一一且慢,”教授张大了他那长长的嘴唇,左思右想,。管它叫作一一让我想想。管它叫作:《神赐与我们安宁》[263]怎么样?”
“不,”斯蒂芬说,“我要管它叫《登比斯迦眺望巴勒斯坦[264],要么就叫它《李子寓言[265]》。”
“我明白了,”教授说。
他朗声笑了。
“我明白啦,”他带着新的喜悦重复了一遍,“摩西和神许诺给他们的土地。”他对杰·杰·奥莫洛伊又补了一句:“这还是咱们启发他的呢。”
在这个明媚的六月日子里,
霍雷肖[266]在众目睽睽之下
杰·杰·奥莫洛伊疲惫地斜睨了铜像一眼,默不作声。
“我明白啦,”教授说。
他在竖有约翰·格雷爵士[267]的街心岛上停下脚步,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苦笑,仰望那高耸的纳尔逊。
对轻佻的老妪来说,缺指头简直太逗乐了。
安妮钻孔。 弗萝[268]遮遮掩掩
然而,你能责备她们吗?
“独臂奸夫,”他狞笑着说,“不能不说是挺逗乐的。”
“要是能让人们晓得全能的天主的真理的话,”迈尔斯·克劳福德说,“两位老太婆也觉得挺逗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