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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东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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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介坐在西武新宿线的快速电车上,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刚刚抱了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孩,现在双手还感受得到婴儿的重量。

世之介正在回忆怀抱婴儿的那一幕,不过,他一脸沉思、摊开双手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极了杀人犯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等他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瞥见前座的女士神色惊恐地别过脸去。

刚刚在医院也碰到了仓持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无法接受年仅二十岁的儿子和别人同居、奉子成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长大成人,完成人生大事,但家中的第一个孙辈出生可就另当别论,他们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赶到医院。

病房里,最重要的主角婴儿,婴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大家都到齐了,之前的种种已烟消云散。和乐融融的团圆气氛让世之介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和小金都觉得留在这里当电灯泡不太好,于是同时向仓持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了。”便相偕离开了医院。

世之介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车内开始广播花小金井站到了。他站起身,想着婴儿的重量走出电车。

他看见站台上的公用电话,下意识地走过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握着话筒。世之介掏出只剩下两百日元通话费的电话卡,电话拨通后,另一头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喂,是我啊。”世之介应声说道。

“世之介?有事吗?我正在洗衣服……”

“没事,打个电话而已。”

“上次寄给你的八朔橘,收到了吗?”

“早就吃光了。”

“那些橘子有点酸对吧?”

“是吗?”

说到这里,世之介发现自己没有话要对母亲说。

“祥子下周要去法国游学两星期。”世之介向母亲报告祥子的事。

“哎?要去法国?”

“嗯,去法国。”

还是没有话对母亲说。

“我衣服洗到一半,如果没什么事,我要挂电话啦。”世之介闻言,也不再啰唆地放回话筒。刚刚提到祥子,那就顺便打个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祥子家的帮佣,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叫人,等了好久,总算听到了祥子的声音。

“世之介?”

“下周就要出发了吧。”

“是啊,行李都还没有准备好……”

“现在到我家来玩吗?”

“哎呀,我还没出国,你就觉得寂寞了吗?”

“还好啦。”

“好的,我现在过去。”

“真的?对了,仓持的宝宝今天出生了,母女平安。”

“哇,太好了。”

“那个跟我一起逃学打台球的人,现在竟然当爸爸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世之介说着说着,想到了他在婴儿室拍的第一张照片。

“还有,我今天终于用那台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拍小宝宝吗?!”

“不是,我拍的是去看小宝宝的留学生小金,和一位刚好也在婴儿室的老太太。”

电话的另一头并没有任何响应。

“喂?喂?”

难道是线路不良?世之介摇了摇话筒。

“……好创新的题材!”

“什么?”

“世之介果然有艺术细胞。”

祥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是、是吗?”

会拍留学生表示有国际观,会拍偶然在场的老太太又能让人感受到他者的视线,祥子的解释满是赞美和褒奖,世之介也很想再多听几句好话,可是,他的电话卡余额已经全部讲完了。

“你应该要进去了吧?”

世之介在成田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不时东张西望。生平第一次到国际机场就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什么都新奇。他当然在电视上看到过国际机场,不过,实地看到写着世界各地名字的巨大航班告示牌,以及在大厅穿梭往来的各色人种,对世之介来讲,是一连串的惊奇。反观祥子,从领登机牌到进商店买变压器,都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而世之介就像个小孩,踩着碎步跟在祥子的后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祥子出发前几天都住在世之介那里。世之介不曾有过女朋友要去法国两个星期之类戏剧性的分离经验,因此他希望和祥子浪漫地度过最后几天。不过,祥子可就完全缺乏世之介的浪漫想法。对她而言,去法国游学两周,就跟说“下星期要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差不多。祥子难得到世之介家小住了几天,哪知道她一心挂念法国的学业,每天都埋首于预习功课。

世之介因此电视也不敢看,连洗澡哼歌也要降低音量,他要的浪漫变成了束缚。又因为是自己主动请祥子来家里的,也就不好意思赶人家回去。

“你现在不去登机口,真的没关系吗?”

世之介望着啪啦啪啦翻转的巨大航班告示牌,忍不住再次询问祥子。

“我已经说过了,时间还没到。”祥子继续看她手上的留学指南。离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对白人情侣应该正在吻别,一个年约三岁的日本小男生经过他们的身旁,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世之介飞快地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小男孩按下快门。小男孩的表情看起来担心多过疑问,或许他也疑惑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但更担心待会儿谁会吃掉谁。世之介又将目光转向别处,这次看到一位貌似参加团队游的老人家,他的机票不小心从西装外套里掉了出来。

世之介下意识站起身,立刻看到一个走在老人家后面的年轻人,快速捡起机票并追上去还给他。世之介赶紧用相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你在拍什么?”

祥子讶异地问道。“没什么。”世之介答道。他的答案显然触怒了祥子。

“反正艺术什么的,我也不懂。”

“我拍的东西不是什么艺术。刚刚有一个人机票掉了,另一个人捡起来,我只是把捡机票的那个人拍下来而已。”

“哇……果然是创新的题材。”

“是、是吗……?”

“对了,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答应。”

祥子露出异样的表情,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指南。

“……什、什么愿望?”

“相机里的底片还是第一卷,对吗?”

听了祥子的问题,世之介低下头去盯着膝上的照相机看。

“是第一卷没错。”

“世之介的第一卷底片拍出来的照片,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可以吗?当然,你第一个看,我第二个看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啊……”

“那就这么约定啰?”

“需要约定吗?我想我拍的照片,除了祥子以外,应该没有人想看。”

“我想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看到你作品的女人。”

世之介觉得祥子夸张的说法,反倒像在取笑自己。

“说作品太夸张啦……总之,我知道了。在你回国之前,如果照片冲洗出来了,我就把它们密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还会在封套上面写‘非与谢野祥子本人,严禁拆阅’。”

两人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之后,祥子终于站起来:“我得走了。”世之介也立刻站起来,本来想送她到边检的关口前,但祥子却对他说:“我不习惯别人给我送行。”

“什么?!那你应该来机场之前就说啊。”

“你可以先回去吗?我送你。”

“什么?这……”

祥子相当坚持,世之介无奈,只好答应:“那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随即转身离开。他边走边回头,只见祥子不停地挥手说:“我走啦!”

“一路顺风!”

世之介也高声回应。

“我走啦!”

祥子不甘示弱,提高分贝喊道。

两人的话别演变到最后,似乎成了“扩音器”比赛。世之介原本想再大叫一次,不过,料想也喊不赢祥子,当下决定不再回头,直接走出机场。

漫长的春假终于要在下周结束了。春假一结束,世之介就是大二的学生了。不过,无论在心态上还是实际上,他都没做好迎接新学期的准备,大概是值大夜班的缘故,他依旧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昨天晚上接到祥子从巴黎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通话了。世之介到成田机场送行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祥子打电话来报平安,说她已经到了目的地。世之介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电话那头虽然杂音很多,仍听得出来祥子精神饱满,她正为多年不见,变得更美的巴黎感到兴奋。

想象祥子所在的巴黎街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世之介总觉得没半点真实感。他们的确通过电话在交谈,此时此刻祥子就在那个遥远的国度给自己打电话,但世之介却无法把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与祥子所在之处联系在一起。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和世之介一起在塞纳河畔散步。”祥子说道。“好,那我从今年开始,一定认真上法语课。”世之介答道。

世之介今天比平常早结束工作,清晨五点刚过便离开了饭店。朝阳从空中直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眩光。这几天白天愈来愈长了,世之介把脸朝向在群楼大厦间升起的太阳,仿佛正在接受阳光洗礼一般。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马路因此更显宽阔,高架桥也更形巨大。世之介正要走下通往地铁的台阶,忽然停下了脚步。市中心难得见到流浪狗,但眼前就有一条狗正在过马路。它原本的毛色应该是黑的,只是沾染了灰尘,看起来就像一条灰狗。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项圈,可见应该不是流浪狗。

小狗跑过斑马线,只顾着走自己的路,一点儿也不把世之介放在眼里。小狗前进的方向明明和车站相反,但世之介却下意识地跟在它身后。小狗频频回过头来瞪着他,似乎警告他说:“不要跟来!”世之介不以为意,一边配合小狗的步调,一边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咔嚓一声给小狗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小狗根本不介意被拍,继续往前走,一个转弯便从步道走进林木蓊郁的公园。

小狗进入的公园正巧是世之介上次捡到弃猫的地方。公园的四周尽是高楼林立的知名饭店,公园是土地开发后仅存的一小块绿地。

世之介跟着小狗走进公园,才清晨五点,园里空荡荡的渺无人烟。悠哉而行的小狗来到广场,找了张角落的长椅便安分地窝在椅子底下。世之介靠近一看,原来有人在那里放了食物。不知道是谁准备了一个铁盘,盘子里放了满满的狗粮。

世之介心想:“小狗会不会逃走?”他试着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小狗不动如山,继续享用它的早餐。世之介看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就躺在长椅上。整个人一躺下来,视野豁然开朗,明明是被高楼大厦包围住的狭小公园,上头的天空竟也如此开阔。

“啊……”世之介不禁低声沉吟起来。

小狗听到声音,抬头望了世之介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移回食物上头。

世之介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看天空,看到入神处,竟感到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心里一惊,急忙伸出手抓住长椅的边缘。世之介吓了一跳,小狗也吓了一跳,瞬间往后跳开。他翻过身来,把手臂当枕头再度躺下,然后又盯着继续吃东西的小狗看。小狗从不介意世之介的目光,仍然只管享用美食。

世之介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连忙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老婆婆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老婆婆看他坐了起来,便开口说道:“这条狗好能吃啊。”世之介再次把目光投向小狗。

“……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我把食物放在这里,它每天都来吃。”

小狗吃完美食,舔了舔嘴角,满足地离开长椅。老婆婆看小狗吃饱走开了,也从长椅上站起来,弯腰捡起空盘子。

“它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世之介笑着说。

老婆婆望着小狗离去的背影,也笑着说:“就是啊。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

老婆婆仿佛要去追狗似的走出公园,世之介无来由地拿出相机,拍下了老婆婆的背影。

世之介离开长椅,慢慢地走出公园。微风迎面而来,轻抚双颊,带来春天的气息。这气息不正是他初来东京时嗅到的气息吗?世之介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东京的春天气息和九州岛不一样。

虽然工作了一整夜,但世之介的脚步还是很轻盈。他自忖应该可以一直走到花小金井的住处。从这里回去,光搭电车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照道理光靠步行可能走不到,不过,此刻的世之介安步当车。

他清楚路途遥远的事实,所以决定走到走不动为止。先从赤坂走到新宿,走累了就到西武新宿站搭电车回去,假如还有力气,就往下一站高田马场走,还可以的话,就继续沿着西武线再往下落合、中井、新井药师前……一直走到走不动、不想走为止。

世之介沿着饭店旁边的坡道,意气风发地往新宿方向前进。爬上陡急的坡道后便是河堤,河堤从这一带开始一直延伸到市谷,也就是世之介的学校附近。堤岸旁的樱花开时尚早,但枝头已有小小的花苞露出,随风轻轻地摇曳在晴空下。世之介似乎受到了花苞的引诱,一口气爬上了河堤,一到高处,视野大开,堤下的运动场和棒球场一览无遗。

世之介在俯瞰运动场的同时,发现一枝纤细的枝丫自横亘在眼前的樱树树干伸展出来,枝丫的末端开了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樱花。

世之介用指尖轻触樱花的花瓣,修长的枝条婀娜轻垂,花朵微颤。他拿出照相机,将这朵迫不及待的早开樱花收录在自己的底片里。满树都只是小小的花苞,唯独这朵樱花已开。世之介蓦地想起了祥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朵早开的樱花会让他想起她。世之介用指尖弹了一下细细的枝丫,又开始他的回家之路。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世之介一时兴起,模仿附近的乌鸦叫声,结果引得其他乌鸦也跟着叫起来。

他又突然想到清晨的那位老婆婆,每天都会带食物来喂那条狗。老婆婆笑着说:“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世之介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压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汪”。

有心要走就走得动。世之介从赤坂穿过四谷,一回神,新宿车站已然在望。也许他走得十分悠哉游哉,远眺挂在车站东口的大时钟,都快七点了。这个时刻距上班的高峰时段还很早,站前广场显得寂寥而空旷。昨晚留在歌舞伎町玩到天亮的人,个个顶着苍白的脸走进车站,他们比出站的人不知醒目多少倍。

世之介走到东口广场,看见两个初中女生坐在护栏上。挑这个时间到这里来玩未免太早,如果是玩乐结束准备回家,这个时间又嫌太晚。她们满脸倦容,染了颜色的头发早已失去了光彩。

派出所前面站了一位年轻的警官,世之介按下快门,捕捉警官强忍哈欠的瞬间表情。两只鸽子停在警官的脚边,低着头忙忙碌碌地不知道在啄些什么,碰巧行人经过,惊得振翅飞起。世之介的目光追随着展翼高飞的鸽子,突然间觉得围绕在广场四周,由摩天大楼串起的天空轮廓,犹如旋涡般疾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吓得世之介赶紧闭上双眼。一闭上眼睛,便只剩下盘旋在耳际的声音。

有呼啸而去的汽车引擎声,有穿着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还有乌鸦的叫声,以及风卷起塑料袋的声音。

绿灯一亮,过马路的人潮涌向横道线,犹如万马奔腾,原本逗留在他们脚边的鸽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儿逃。眼看着要被踩到了,结果有惊无险;看似要被踢到了,却又安然无恙。

世之介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于是,他通过新宿站的东口广场,沿着电车路线向前走,很快就抵达西武新宿站。世之介过站不入,继续沿路线往北走,这样一路可以走到新大久保、高田马场,走累了就进站去乘车。

世之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平常总是搭电车从车窗眺望经过的地方,现在自己就置身于平常眺望的景色中,世之介油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列自己天天搭的电车隆隆地通过高架桥,世之介站在下方往上看,每一扇车窗都看得既清楚又分明。

目送电车离去以后,世之介又开始前进。或许是决定还要继续走的缘故,肚子也突然开始饿了。

世之介走到职安路,找了一家咖哩店填饱肚子。为时尚早,店里空无一人。世之介走到吧台的最角落坐下来,菜单都没看,直接点了一碗大份的猪排咖哩饭。

从世之介进店到吃完饭,始终没有其他客人进来。女服务生闲到发慌,从刚才便一直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她大概感应到世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走上前来替他加水。

世之介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眼前的女服务生会对他留下多少印象呢?纵使女服务生不会当他一离开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但不多久,客人便会一个接着一个上门,等到过了午餐的高峰时间以后,她必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同样,世之介会记得女服务生多少,他也没把握。就拿上星期闲逛随意进入的拉面店来说好了,世之介连服务生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更遑论他对服务生的长相还有多少记忆。

世之介从大份猪排咖哩饭得到了满足,摸着肚子走出了店。本打算继续前行的世之介,一吃饱喝足,就懒得动了。他的运气不错,前面就是新大久保站。

今天就走到这里吧。

世之介站在横道线等绿灯,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小金满脸惊讶地站在前面。

“咦?小金!”世之介也大吃一惊。

自从上次两人一起去探望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宝宝以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世之介,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金,我才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现在还很早呢。”

绿灯亮了,两人一起走向横道线的另一头。

“我昨天晚上住在亲戚家。”

“哎?你亲戚住在这里?”

“就是那家烤肉店。”

“我打完工,正要回家。”

“你在新宿打工?”

“我在赤坂的饭店打工,因为今天心情很好,所以下班后就一路走到这儿来了。”

“从赤坂走到这里?”

“我今天精神不错,觉得可以走回家,可是,刚吃完咖哩饭,就懒得走路了。”

听完世之介的说明,小金“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后来去医院看过仓持他们吗?”世之介问道。

“他们早就回家了。”

“这么快?”

“因为小唯和小智世都很好,不用住在医院里啊。”

“智世?”

“就是小宝宝的名字。”

“哎?仓持的小宝宝叫作智世啊。”

小金告诉他,小唯的母亲每天都会到仓持家帮忙。

“隔壁有小婴儿,一定很吵吧?”

“是有一点。不过,自己认识的婴儿再怎么哭,都不觉得烦。”

“你说的没错。对了,你为什么要那么早回去?昨晚不是住在亲戚家吗?”

“我现在要去成田机场?”

人要去机场,却没带半件行李。

“你要去接人?”

“没错,我要去接未婚妻。”

“哎?小金,你有未婚妻?”

“要看照片吗?”

他们正好走到售票处,小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的女孩子。

“长得好漂亮啊。”

两人买好车票,一前一后通过检票口。电车刚到站,车厢宛如倾卸口一般倒出无数乘客,塞满了楼梯。他们穿梭在下楼的人群缝隙之间,闪闪躲躲地往上走。

“日本怎么样?”

世之介想问的是他对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电车的感想,不过,小金给的答案却是“很悠哉”。

“悠哉?”

“嗯,韩国现在就很紧张。”

“为什么?”

“因为一堆人在搞民主化运动什么的。”

其实,世之介可以顺着话尾接下去,不过,身为悠哉国度的年轻人,世之介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

晨光照进站台,楼梯口附近站满了人,越靠近站台两端人越少。两人往里面走,小金似乎这才发现世之介脖子上挂着相机。他指着相机问道:“你在拍照吗?”

“拍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世之介笑着回答。

世之介经过自动售货机,顺便买了一罐咖啡。站台上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世之介要搭的电车马上就要来了。

一位戴帽子的女性站在他们前面,她戴的帽子就像祥子常戴的那种帽檐宽大的遮阳帽。追随着世之介的视线,小金的目光也移到了那位女子身上。突然一阵风刮来,瞬间吹走了她头上的帽子。

她急忙用手按住头部,但已经来不及了,帽子倏地飞落脚边,又被风吹得在站台上骨碌碌打转。

世之介反射性地向前跨出一步,小金也向前跨了一步,几乎和世之介同时,两人都想抓回被风刮走的帽子。而猝不及防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帽子飞走,双手仍按在头上。

那顶帽子聚集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动作再不快一点的话,就要飞落轨道了。世之介和小金又同时行动,想去捡那顶帽子。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伸出手,但轻飘飘的帽子又乘着风飞走了。

两人又向前冲出去,可是,站台到此为止,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啊!”

就在背后传来尖叫声的同时,世之介抓住小金的手,小金也抓住世之介的手,虽然不清楚谁先抓住谁,但他们确实互相拉住了对方。电车疾驰而过,两人眼前轻飘在空中的帽子被吹飞了。

完全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列车进站的风压又将飞在空中的帽子吸落地面,卷回两人的脚边。电车开始减速进入站台,世之介就不用说了,周遭的每个人都紧盯着掉在站台上的白色帽子。

最先行动的人是小金,他伸手拾起帽子,交还给受到惊吓的女子。女子接过帽子,脸上仍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列车完全静止下来,车门一打开,车厢内的大批乘客蜂拥而出,站台顿时忙碌起来,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事。

世之介和小金四目相交,不由得相视而笑。

“……世之介,你的电车来了。”

“啊,是呀,再见啰!”

“嗯,再见!”

年轻人挥了挥手,跳进车厢,他叫作横道世之介,今年十九岁,一年前来到东京上大学。如果问他这一年来在东京成长了多少,他应该会耸耸肩答道:“我也说不上来……”纵使如此,他的确在东京度过了这一年。

世之介一进电车,车门就关上了,发车音响起。载着世之介的电车缓缓驶离站台。世之介贴着车窗,不停地挥手道别。

与谢野祥子小姐

前几天接到你的电话,很高兴,也很谢谢你。那么多年没见,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声音,真教人怀念。在电话里也曾向你提过,世之介有一个包裹指名要给你,这就寄过去。既然是世之介的东西,应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世之介已经离开三个月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送的又是唯一的儿子,当然是悲伤到不能再悲伤,只是,总也不能一直这样哭下去。

每次眼眶一泛红,眼前就会浮现出世之介的脸,他那张总是悠哉游哉的脸。

祥子小姐,我最近常常在想,这辈子能够和世之介做母子,实在是我的福气。也许很少有母亲会这么说,不过对我而言,能够拥有世之介这个儿子,真的很幸运。

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意外发生当时的情形。明明已经来不及了,世之介那孩子为什么还要跳下轨道呢?

不过,这几天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那孩子在事发的一刹那,脑袋里想的绝对不是“不行,来不及了!”,而是“没问题,我一定能把她救起来!”。世之介临危产生这种想法,我觉得他真了不起,连我自己都感到与有荣焉。

如果你有时间,欢迎随时来玩。我们一起聊聊世之介,一定会笑到肚子痛。

末了,祝你工作顺利,也请多保重身体。

世之介的母亲

[1] 位于新宿站东口,流行小店汇聚的时尚购物大楼。——译者注,下同

[2] 约十平方米。

[3] 日本最大型的桑巴舞庆典,时间通常定在每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4] 江户幕府于1615年8月颁令规定各诸侯国只准留下一个城,作为居住及行政之用,其余城皆需拆毁,此为一国一城令。

[5] 日本知名设计师上田稔夫创立的时尚品牌。

[6] 1835—1901,日本近代最伟大的思想启蒙家、改革家,他的肖像被印在最大面额的一万日元的纸钞正面。

[7] 德川家康的孙子德川光圀的别称,日本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带着两个随从到处打击犯罪、伸张正义。每当要惩奸罚恶时,水户黄门就会掏出印笼(装印信的小盒子),表明身份。

[8] cude lévi-stras,1908—2009,法国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主要创始人。

[9] 20世纪80年代初期,聚集于原宿步行街与代代木公园一带的年轻人,穿着宽松、鲜艳的夸张服装,提着录音机跳集体舞。虽然流行时间不长,但有人认为其穿着大胆、表现自我的精神影响了后来的para para舞跟spy的热潮。

[10] 日本知名的求才求职周刊,每周二出刊。

[11] 代表女朋友的意思。

[12] 丰田顶级的座车,为皇室、政商名流常用的轿车。

[13] 日本各航空公司提供给学生的优惠机票,学生乘客可以在启程当天于机场柜台购买半价机票,优惠适用于国内与海外各航线,但有效期只到本人二十二岁生日。

[14] gabriele andersen-scheiss,1984年代表瑞士参加奥运的选手,安德森忍受中暑的痛苦,拒绝医疗人员的协助,在最后阶段已疲累不堪,但她坚持走完最后一圈,在通过终点线后直接摔倒在地,为该届奥运会的英雄人物。

[15] 在日本,参加告别式的学生一般均着学生制服。

[16] 月刊杂志名,为男性专属时尚杂志。

[17] 月刊杂志名,专门提供给男性的生活情报。

[18] 即在博物馆、美术馆、科技馆、动物园、植物园等机关任职的专职职员,以及具有能够担任前述职务的国家资格取得者。

[19] 1987年到1994年间的日本电视交友节目。

[20] 《サラダ記念日》,日本诗人俵万智于1987年5月8日出版的短歌集,口语化的内容以及清新动人的风格,使这部作品在六个月内狂销两百五十万本。

[21] 日本女性在情人节这天送给并非恋人或心仪对象,如同事、同学、朋友等人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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