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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脚踏车之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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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持续不断。

乌云笼罩了整个奇风镇。巨大浓密的云团夹带着惊人的雨水。滂沱大雨打在屋顶上,我总是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但很快又被雷声惊醒。叛徒躲在它的狗屋里呜呜哀鸣,浑身发抖。我知道它一定很怕。几天过去了,我身上被大黄蜂蜇到的伤口已经慢慢痊愈,变成一颗颗红红的小肿块,然而,奇风镇依然看不到半点阳光,大雨依然持续不断。我窝在房间里写功课,功课写完了就看《怪物世界》杂志,或是看我那一大堆漫画。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雨水味,还有从地下室飘上来的湿木板和湿泥巴的气味。由于雨势太大,爱之颂戏院屋顶漏水,取消了星期六的放映。弥漫的湿气已经浓到化不开,感觉仿佛连空气都要发霉了。复活节过了一个星期之后,那天吃晚饭时,爸爸看着雾茫茫的窗户,忽然说:“雨再这样继续下不停,我们恐怕得像鱼一样用鳃呼吸了。”

雨果然一直没停,空气已经潮湿到快要凝结成水了。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半点阳光都透不进来,整个奇风镇仿佛变成了一片阴暗的沼泽。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变成了小池塘,街道变成了溪流,学校开始提早放学,让大家可以早点回家。那个星期三下午,我永远记得,就在两点四十三分的时候,我的脚踏车死了。

当时我正用力踩着踏板,在水流成河的迪尔曼街上挣扎前进。没多久,我忽然感觉车身一震,发现前轮陷进了一个水坑。那是路面上的一道裂缝形成的水坑。那一刻,我那辆被铁锈蚀烂的古董脚踏车彻底解体:把手应声断裂,前轮的轮辐也咔嚓一声全部断开,坐垫松脱,车体的每一个接合点也全部断裂。我整个人摔到地上,趴在水里,水流灌进我那件黄色的雨衣里。我趴在那里,整个人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摔倒的。后来,我坐起来,伸手揉揉眼睛,擦掉脸上的水,然后低头看看脚踏车。那一刹那,我明白,它已经死了。

我的脚踏车是在跳蚤市场买的,当年刚买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几年的老爷车了。而那一刻,滂沱大雨中,我坐在地上,心里已经明白,它终于寿终正寝了。人类曾经用工具赋予它生命,而此刻,它的灵魂已经脱离了断裂的车体,在大雨中飘向天堂。车体已经扭曲断裂,而固定把手的螺丝钉只剩一颗,整只把手就悬在那颗螺丝钉上。坐垫一百八十度向后倒转,仿佛一颗脖子被扭断的头颅。链条从齿轮上松脱,轮胎从轮框上脱落,断裂的轮辐一根根横七竖八。看到眼前的残破景象,我差点就哭出来。尽管我很伤心,我明白哭是没有用的。总之,脚踏车已经彻底解体了,它寿命到了。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对它的感情毕竟没那么深。而且,这辆脚踏车在它第一任主人手中已经很多年了,长年累月在路上奔驰,在风吹日晒中损耗,它已经衰老了。既然已经被主人遗弃,既然已经衰老不堪,要是它真的有灵魂,那么,说不定它渴望早日解脱。其实,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我。尽管它曾经陪着我东奔西跑,然而,踏板和把手上却还残留着前一任主人的记忆。也许,在那个下雨的星期三下午,它终于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它知道,我渴望的是一辆真正属于我的脚踏车。也许就是这回事吧。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接下来回家的路程,我只能走路了,而且,我没办法拖着脚踏车残骸一起走。

我把车子拖到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放在一棵橡树下。然后把湿透的背包背到肩上,开始走回家。我的鞋子也已经湿透了,走起路来噗嗤噗嗤响。

后来,爸爸送完牛奶回到家,听我说脚踏车坏了,立刻叫我上车,然后载我回迪尔曼街,回到我放脚踏车的地点。“还是有办法修的。”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扫来扫去。他说:“我会找人把它焊接起来,或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再怎么样也比买新车便宜。”

“好吧。”我应了一声,可是我心里明白,那脚踏车已经没救了。不管怎么焊接都救不活了。“可是前轮已经整个散了。”我又补了一句,可是爸爸全神贯注地在开车,好像没听到我的话。

没多久,车子开到我刚刚放脚踏车的那棵橡树旁边。“车子呢?”爸爸问,“你确定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没错,可是,脚踏车的残骸已经不见了。爸爸把车停到路边,跳下车,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敲敲门。我看到门开了,一位白头发的太太从门缝探头出来。爸爸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我看到那位太太伸手指向马路。接着,爸爸又回到车子旁边,帽檐滴着水,身上那件制服外套也湿透了。他缩起身体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然后说:“是这么回事儿,她说她刚刚到门外的信箱拿信,看到有辆脚踏车在橡树下,就打电话给斯卡利先生,请他来把脚踏车收走。”埃米特·斯卡利是我们奇风镇的回收业者。他常常开着那辆浅蓝色的敞篷小货车在镇上跑来跑去,车身上用红油漆喷了“斯卡利旧货回收场”几个字和电话号码。爸爸发动引擎,转头瞪着我。那种严厉的眼神我很熟悉。他生气了。而且我知道,接下来我一定有苦头吃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位太太,告诉她你暂时先把脚踏车放在那边,等一下会回来拿?你有想到过吗?”

“没有,”我老实承认,“我没想到。”

于是,爸爸把车子开上公路,我们又上路了,不过,不是开回家,而是往西边开。我知道爸爸要去什么地方。奇风镇西侧的边界是一片树林,过了那片树林就会看到斯卡利先生开的旧货回收场。一路上,爸爸又开始细说从前,当年他们如何如何。那真是一种疲劳轰炸。通常都是这么开始的:“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管想去什么地方,都只能走路。当年我很希望有辆脚踏车,就算是用旧的也好。哼,当年我和我那群朋友常常得走四五公里的路,根本不当一回事。而且,就是因为这样,当年我们比你们现在强壮多了。风吹日晒、倾盆大雨,这些根本没什么。不管要去什么地方,都靠我们的两条——”接下去的就不用再说了,你自己不难想象,就是那种代代相传的欢乐童年的赞美诗。

车子来到小镇边界,眼前湿漉漉的路面闪闪发亮,一路蜿蜒进入青翠的树林。雨还是下个不停,薄雾缭绕,飘过树梢,飘过路面。车子必须慢慢开,因为这段路很危险。即使是大晴天,即使路面是干的,这段路都依然暗藏凶险。爸爸一边开着车,嘴里一边还是在唠叨个没完,说当年就算没有脚踏车,童年还是一样过得很快乐。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万一那辆旧脚踏车修不好,我也只能认命乖乖走路了。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岭传来阵阵雷声。眼前的马路百转千回,必须小心翼翼,感觉上像是牛仔驯服野马。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就回头往后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血来潮,但我就是回头了。

那一刹那,我看到后面有一辆车正朝我们的车子冲过来。速度非常快。

我立刻汗毛直竖,猛站起来,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仿佛成千上万的蚂蚁在我身上爬。那是一辆黑色的车子,底盘很低,外形很剽悍,镀铬的水箱罩闪闪发亮,像黑豹的森然利齿。我们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弯道,刚刚爸爸开过来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断地交互踩刹车和油门,然而,那辆车却一转眼就绕过那个弯道,快如闪电。我们车子的引擎轰轰作响,可是后面那辆车却悄无声息。我看到驾驶座上有个人影,而且那人脸色一片惨白。我注意到乌黑的引擎盖上有橙红色的火焰图案。那辆车迅速逼近,几乎快要撞上我们了,而且丝毫没有要减速或转弯的迹象。我立刻转头朝爸爸大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被我吓得全身一震,方向盘歪了一下,车身立刻向左打滑,偏过中线,但爸爸一回过神来,赶紧把方向盘打正,车子才没有冲进树林里。接着,车子终于又切回车道,停住了。爸爸立刻转过头来看我,我注意到他眼中射出怒火。“你疯了吗?”他大吼,“你想害我们两个一起送命吗?”

我又转头看后面。

那辆黑车不见了。

他没有超车,也没有转弯,就这么不见了。

“我看到……我看到……”

“看到什么?在哪里?”他继续逼问。

“我……我……我好像看到……看到一辆车。”我说,“那辆车差一点……差一点就撞上我们的车。”

他抬头看看后视镜,当然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路面上空荡荡的,下着滂沱大雨。接着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你还好吗?”

“我没怎么样。”我没有发烧。至少这是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爸爸发现我没发烧,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把手缩回去握住方向盘。“你坐好。”他说。我赶紧乖乖坐好。接着,他又全神贯注看着前面湿漉漉的马路,开动车子,不过,我注意到他咬紧牙关,而且越咬越用力。我猜,他一定是在盘算,究竟是该带我去看帕里什医生,还是应该把我抓去打屁股。

我没有再提到那辆黑色的车子,因为我知道爸爸不可能相信我。然而,我真的认得那辆车。我见过,就在奇风镇的马路上。它常常沿着马路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引擎声惊天动地,让人很难不去注意。每次那辆车从我眼前冲过去的时候,我都感觉得到那股热气,看到路面上闪闪发亮。有一年8月的时候,天气热得吓人,那天,我跟几个死党在商店街的制冰厂前面晃来晃去,享受冰块散发出来的凉气。当时戴维·雷告诉我:“那是全镇跑得最快的车。我爸爸说,没有一辆车能够跑得赢午夜梦娜。”

没错,那辆车就叫做午夜梦娜。那辆车的主人叫史蒂维·考利,大家都叫他小个子,因为他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身高差不多只有一米六。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长不高。

我不敢告诉他,在这条大雨湿滑的公路上,跟在我们后面的车子,就是午夜梦娜,因为,去年10月的一个晚上,它就在这条公路上发生了意外。那天晚上,担任义务消防队员的爸爸接到一通电话。他告诉妈妈说是消防队的马凯特队长打来的。有一辆车在十六号公路出了车祸,冲进树林里,车子起火燃烧。爸爸立刻就赶过去帮忙。没想到几个钟头后,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头发上全是灰,衣服上飘散着一股烧焦味。而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自从看到现场的景象之后,他就不愿意再担任义务消防队员了。

而此刻,我们就是在十六号公路上。而当初那辆烧毁的车,就是午夜梦娜。史蒂维·考利当时就在车上。

后来,小个子史蒂维·考利的尸体——或者应该说,尸体的残骸——埋葬在波特山上的墓园里。而午夜梦娜也就被送进了废车场。

然而,我真的看到了。午夜梦娜真的从雾气中冲出来,从后面冲向我们的车子。而且,我看到有人坐在驾驶座上。

但我不敢说。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接着,爸爸忽然开下十六号公路,转上一条穿过森林的泥土小路,没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地方,看到很多棵树上都钉着锈痕累累的铁制广告招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名称。我算了一下,广告招牌至少有上百面,有橘子汽水广告,头痛药广告,广播电台广告。穿过那片挂满了广告招牌的树林之后,我们沿着那条路来到了一栋灰灰的木头房子前。房子的门廊看起来好像快要塌了,而庭院里杂草丛生,恐怕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庭院。里面摆着堆积如山的报废家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锈痕斑斑的老式手摇转轮衣服轧干机,有厨房用的火炉,电灯,床架,电风扇,冰箱,还有其他比较小型的家电用品。几个巨大的电线轴,几乎跟我爸爸一样高。几个装满了瓶子的大铁桶。而在那堆垃圾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面人形的铁牌。那是一个警察的人形牌,面带微笑,胸口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注意!严禁偷窃!还有,警察头上有三个弹孔。

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好像不需要担心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因为,门廊上有两只红色的猎犬趴在地上。我们车子才刚停好,爸爸才刚打开车门,那两只猎犬就立刻跳起来,疯狂挣扎,仿佛想把绳子扯断。过了几秒钟,纱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位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有点虚弱,一头白发绑成一条辫子,手上抓着一支来复枪。

“是谁?”她大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像锯木材,“有什么事吗?”

爸爸举起双手。“斯卡利太太,我叫汤姆·麦克森,奇风镇来的。”

“汤姆什么?”

“麦克森!”那两只狗吠得惊天动地,他只好声嘶力竭地大喊,“奇风镇来的!”

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吼一声:“别叫了!”她伸手到墙上,从钩子上抓起一把苍蝇拍,然后在那两只狗头上猛拍了好几下。两只狗立刻就不敢吠了。

我跳下车,站到爸爸旁边。我们站在满是泥泞的野草丛里,鞋子上全是泥巴。“斯卡利太太,我想找你先生。”爸爸对她说,“他不小心搞错了,把我儿子的脚踏车收走了。”

“哼,”她说,“埃米特绝对不会搞错。”

“他在家吗?麻烦一下,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

“他在房子后面。”她举起手上的来复枪指向后面,“后面有两间库房,你到那里去找找看。”

“谢谢你。”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走了大概五六步,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声说:“嘿,我先声明,要是你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断了腿,我们可不负责任。听到了吗?”

如果说前面的庭院像一座垃圾山,那么,房子后面的景象恐怕只有做噩梦的时候才看得到。那两间所谓的库房,其实只是瓦楞铁皮搭成的棚子,大小和储存烟草的仓房差不多。你必须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才走得到那里。那条小路上有很深的车轮痕迹,两边是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有电唱机,破雕像,橡皮水管,破椅子,除草机,破门框,破炉台,破锅破盆,旧砖头,破瓦片,旧熨斗,汽车水箱,浴缸,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天哪。”爸爸喃喃自语惊叹了一声。我们在垃圾山间穿梭,雨水稀里哗啦打在那些垃圾上,而某些地方,雨水沿着凹陷顺势往下流,犹如一道道的小瀑布。接着,我们走到一堆歪歪扭扭、纠结缠绕的废弃物前面,那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怪异扭曲的世界。

眼前是一整堆成千上万的脚踏车体,用生锈的铁链串在一起,轮胎都不见了,支架也支离破碎。

听说非洲某些地方有大象的秘密坟场。垂死的大象会自己走到那里,找个地方躺下来,卸下满是皱纹的笨重躯壳,灵魂慢慢飞上天。我相信,当时我看到的,就是脚踏车的秘密坟场。年复一年,那些脚踏车在风吹日晒下逐渐腐朽,然而,它们的灵魂早已告别了奔驰的岁月,消散无踪。在那一大堆脚踏车的残骸中,有些早已被铁锈彻底蚀烂,就像一片片的金属枯叶,等着在秋天的某个午后被人一把火烧成灰。而有些车体上还残留着某些破碎的零件,比如说,有几盏头灯早已破碎,但它挂在车上那种姿态却仿佛依然目空一切。另外,有些把手早已扭曲变形,但上面的橡皮握把还在,彩色橡皮丝垂下来,乍看之下仿佛一道道快熄灭的火苗。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景象,我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些脚踏车上的烤漆都还是新的,轮胎也是新的,新齿轮油光发亮,新的链条绕着齿轮嘎嘎旋转。我忽然一阵感伤。当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触,也许,那是因为我忽然体会到,天地万物都有尽头,无论我们多爱,无论我们多想挽留,它们终究会有消失的一天。

“嗨,你们好!”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刚刚我好像听到那两只狗在叫。”

爸爸和我立刻转头去看那个人。他推着一辆大型的手推车从一片泥泞中走过来,身上穿着一条连身工装裤,鞋子上满是泥巴,肚子很大,脸上满是老人斑,头顶上有一撮白发。斯卡利先生满脸皱纹,灰色的眼睛,戴着圆框眼镜,鼻子圆圆的像蒜头,鼻头有几条青丝。那是微血管爆裂造成的。他的笑容很灿烂,露出一嘴的大黄牙,灰白胡子的下巴上有一颗痣,上面冒出三根白毛。“想找什么东西吗?”

“我叫汤姆·麦克森。”说着爸爸伸出手要跟他握手,“杰伯是我爸爸。”

“噢,对了!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没有一眼认出是你。”斯卡利先生跟爸爸握握手,“那么,这就是杰伯的孙子?”

“对,他叫科里。”

“我相信我一定见过你。”斯卡利先生对我说,“当年你爷爷跟我还有点交情,我还记得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的样子。”

“对了,斯卡利先生,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收了一辆脚踏车?”爸爸问他,“在迪尔曼街一栋房子前面。”

“对呀。不过,那车已经完蛋了,整辆车都差不多解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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