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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奇利·威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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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漫漫长夜是什么滋味。有一次我喉咙发炎,整夜没法睡觉,每分每秒都是无比的煎熬。还有一次,叛徒肚子里长了虫,躺在地上哀鸣,一直咳嗽。我担心得要命,陪了它一整夜。然而,这天晚上,我躺在那块鹅卵石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那种滋味远比从前那几次更难以忍受。这天晚上,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整整六个钟头,我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与悔恨中,身体还很不舒服。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露营了。这天晚上,我简直是草木皆兵,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立刻吓得跳起来。我看着四周漆黑的森林,常常被奇怪的黑影吓得半死,可是后来才发现原来那只是扭曲的松树枝。要是此刻能够吃到一块花生酱三明治,喝一罐汽水,我愿意拿满书架的《国家地理杂志》来交换。快天亮的时候,蚊子开始找上我了。那些蚊子大得吓人,仿佛只要抓住它们的脚,它们就能够拖着我飞回奇风镇。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被蚊子咬得满身包,那滋味真是难受。

那真是无比漫长的夜晚。整夜,我忙着打蚊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看有没有脚步声偷偷靠近我。另外,我也想到,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花了四百块买了一盒东西。四百块,那真是好大的一笔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扯上布莱洛克那帮凶神恶煞,那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究竟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忽然想到,当时哈奇森先生说了一句话:等到他们飞上天,然后一路下地狱,可能都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们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森林里,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我相信,布莱洛克父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割断我们的喉咙,而且,说不定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也一样,因为他们必须——杀人灭口。

后来,太阳终于快出来了,暗紫色的天际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红光。我知道我该走了,因为布莱洛克兄弟说不定就在附近。昨天我们出发的时候,时间是下午,我们一路面对太阳的方向,所以,现在我选择朝正东方走。虽然我两条腿痛得快走不动了,但我很想回家,于是,我打起精神开始走。

我打算走到地势比较高的位置,说不定可以看得到奇风镇,或是萨克森湖,或最起码看得到公路,没想到,走到山顶上,我看到的却只是更多的森林。走了两个钟头之后,运气来了:一架战斗机从我头上呼啸而过,我看到它正要放下起落架。于是,我改变行进方向,比原先的正东方偏了几度,我猜,空军基地应该就在那个方向。没想到,越往前走,森林里的树不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茂密。阳光越来越热,地面凹凸不平,我很快就满身大汗,浑身都湿透了。而且,那些蚊子又出现了,而且这次是倾巢而出,好像一团黑压压的龙卷风把我的脑袋团团围住。

没多久,我又听到了更多架战斗机的引擎声。虽然我在森林里看不见飞机,但却听得到声音。接着,我忽然听到轰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立刻停下脚步。我忽然明白我已经很接近投弹训练靶场了。我看到前面那座山头后面冒出一团团的黑烟,扬起漫天沙尘。那个方向应该是东北方。那意味着,我距离我家还有十万八千里。

此刻,我饿坏了,而太阳正好在我头顶上,所以我知道,时间是正中午。照昨天跟爸妈说好的计划,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想,妈妈一定已经开始发狂了,至于爸爸呢,他大概已经打算要好好修理我了。然而,最令我难过的是,昨天我还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大人了,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我距离那种境界恐怕还遥远得很。

我继续往前走,绕着训练靶场外围走,因为,被几百公斤重的炸弹炸到,那可不是好玩的。我在荆棘丛里穿梭,衣服被扯得支离破碎,身上被刺得皮破血流,但我还是咬牙硬撑着继续走。我心头不时会涌现一阵惊慌,因为我总是觉得每个黑暗的阴影里都躲着响尾蛇。我一直很渴望自己会飞。要是真的能飞,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觉自己忽然走出了松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小池塘,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而且有个年轻女孩子正在水里游泳。她一定是刚刚才下水的,因为她那头长长的金发只有下端是湿的。她两条手臂交替着划水,我注意到她全身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手臂和肩膀皮肤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正打算要开口叫她的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变成仰泳的姿势,这时我才发现她全身赤裸。

我立刻心跳加速,赶紧躲到一棵树后面。我忽然很怕惊动到她。这样偷看人家,我觉得很惭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仿佛中邪了一样就是无法移开视线。接着,她又翻了个身潜进水里,后来,当她又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已经游过了半个池塘。她伸手拨开额头上的湿头发,然后又飞快翻了个身,仰身浮在水上看着蔚蓝的天空。

此刻,我发觉自己面临的状况还真是有点啼笑皆非。我又饿又渴,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全身被荆棘刺得皮破血流,而我爸妈一定正急着打电话给警长和消防队长,而就在此刻,我面前十米远的地方是一片碧绿的池塘,而且,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孩正在水里游泳。我还没看清楚她的脸,但我看得出来,她年纪一定比我大,应该是十五六岁左右。她身材窈窕修长,而且游起泳来姿态优雅,不像小孩子那样猛拍猛踢溅起漫天的水花。我注意到她的衣服摆在池塘对面的一棵树下,那里有条小路延伸进森林里。那女孩忽然又潜进水里,两腿踢着水,接着又浮出水面,慢慢游向岸边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住了,两脚踩在池底,然后开始一步步走向岸边。时候到了,不赶快叫她就来不及了。

“等一下!”我大叫了一声。

她立刻转身,满脸飞红,手飞快遮住胸部,然后整个人坐进水里,只剩下头露在水面上。“是谁?谁在叫我?”

“是我。”我畏畏缩缩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对不起。”

“你是谁?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才刚来没几分钟。”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女孩张大嘴,凶巴巴地瞪着我,湿答答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道阳光穿透林间照在她脸上,这时我才发现她长得很漂亮。那瞬间的一瞥,实在太突然了,那一刹那的感觉只能用震惊来形容。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美得令人震惊,我根本已经忘了她在生气。会让小男孩觉得漂亮的东西很多,比如说,亮晶晶的崭新脚踏车,一只可爱的小狗,悠悠球上下甩动时的嗡嗡声,金黄的满月,青翠的草坪,还有自由自在尽情地奔跑。这一切都是小男孩心目中的美好事物。然而,女孩子的脸蛋并不包括在内。不管女孩子长得有多美,小男孩通常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那一刻,我完全忘了自己又渴又饿,完全忘了自己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完全忘了全身被荆棘刺得皮破血流。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她瞪着我,那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刚睡醒,睡眼惺忪,却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奇异世界。

“我迷路了。”我愣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从哪里来的?你在偷看我吗?”

“没有。我……我从那个方向来的。”我伸手指向身后。

“你骗人!”她呵斥了一声,“那边的山里根本没人住!”

“是,”我说,“我知道。”

她还躲在水里,两手紧抱在胸前。我感觉得到她已经渐渐不生气了,因为她的眼神已经没那么凶了。“迷路?”她说,“你家住哪里?”

“奇风镇。”

“哼,你又在骗人了!奇风镇在山谷的另一边,离这里很远!”

“我昨天晚上出来露营。”我告诉她,“我,还有几个朋友。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就迷路了。”

“出了什么事?”

我耸耸肩。“有人在追我们。”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对天发誓。”

“奇风镇?那很远哦,你一定累坏了!”

“是有点累。”我说。

“好了,你转过身去。”她对我说,“不准回头偷看,等我说好你才可以转过来,懂吗?”

“我知道了。”我说。于是我转身背对她。我听到她从水里站起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全身赤裸的模样。接着,我听到她窸窸窣窣穿上衣服的声音。过了大概一两分钟之后,我听到她说:“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于是我又转身看着她。她已经穿上一件粉红色的t恤,一条牛仔裤,脚上穿着拖鞋。“你叫什么名字?”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科里·麦克森。”

“我叫奇利·威洛。”她说,“走吧,科里,跟我来。”

噢,她把我的名字叫得真好听。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林。她个子比我高,而且走路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我想,她应该有十六岁了。走在她后面,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那味道很像清晨的露珠。我尝试踩着她的足迹往前走。假如我是小狗,此刻我一定是猛摇尾巴。“我家不远。”奇利对我说。我赶紧回答:“那太好了。”

接着,我看到一条泥土路上有一栋小木屋。小木屋外面墙上贴满了防水纸,旁边有一个鸡栏,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有几块木头,木头上架了一具锈迹斑斑的报废车壳。那房子比爷爷上次带我去的赌场还要破烂。我想到,那次爷爷赌扑克牌几乎连衬衫都输掉了。刚刚我已经注意到,奇利的牛仔裤破破烂烂的,上面全是补丁,而且t恤上有好几个硬币大小的破洞。跟她家的房子比起来,布鲁顿区最破烂的房子看起来都像皇宫。她拉开纱门,铰链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好刺耳。她朝昏暗的屋里喊了一声:“妈妈!我碰到一个人!”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子里。客厅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还有甘蓝菜的味道。有一位太太坐在摇椅上,边摇着椅子边织毛线。她抬起头来看看我,那湛蓝的眼睛看起来和她女儿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满脸皱纹,而且因为长年在大太阳底下工作,皮肤晒得又黑又干。“叫他出去。”她嘴里咕哝了一句,手一直没停,继续织她的毛线。

“他迷路了。”奇利告诉她,“他说他是从奇风镇来的。”

“奇风镇。”那位太太又转过头来看我。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胸口有黄色的绣花图案,脚上穿着夹趾拖鞋。“小朋友,你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仿佛她的肺也已经被太阳晒干了。她椅子旁边有一张刮痕累累的小茶几,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里头堆满了烟蒂,而且有一根烟还冒着烟。

“我知道。我想打电话给我爸妈。不知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我家没电话。”她说,“我们这里没奇风镇那么方便。”

“噢,那……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送我回家?”

奇利的妈妈拿起烟灰缸上那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烟放回去。接着,她说话的时候,烟从她嘴里缓缓喷出来。“车子被比尔开走了。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我很想问她“很快”的意思是多快,可是那样很没礼貌。“我可以喝杯水吗?”我问奇利。

“当然可以。还有,我看你衬衫都湿透了,最好先脱掉。快呀,快点脱掉。”奇利走进那间简陋的小厨房帮我倒水,我立刻解开纽扣,然后剥掉那件黏在皮肤上的衬衫。“小朋友,我看你身上全是荆棘刺。”奇利的妈妈嘴里又开始喷烟了,“奇利,把碘酒拿过来帮这孩子擦一下伤口。”奇利说:“我知道了。”我把那件湿透的衬衫折好,然后站在那里等她来。我知道等一下一定会痛死,可是心里却很兴奋。

厨房里用的是那种手压式的抽水机。奇利用力压了几下,水龙头立刻咕噜咕噜地喷出水来。然后,奇利端着一只大玻璃杯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那杯子上有摩登原始人的卡通图案,里头的水温温的,而且很混浊。接着,奇利忽然凑近我的脸,她呼出来的气有如玫瑰般芬芳。她手上拿着一团棉花,还有一瓶碘酒。“可能会有点痛。”她说。

“没问题的,再痛他也忍得住。”我还没开口,她妈妈就替我说了。

于是奇利开始帮我擦碘酒。一开始有点刺痛,但很快就变成刀割般的剧痛。我立刻皱起眉头,呼出了一口气。我强忍着痛,看着奇利的脸。她的头发已经渐渐干了,有如金黄色的波浪披散在肩上。她跪在我面前,那团红褐色棉花在我皮肤上留下红红的痕迹。我心跳越来越快,愣愣地看着她那湛蓝色的双眼。她发现我在看她,于是就对我笑了一下。“你挺勇敢的。”虽然我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但我还是对她笑了一下。

“小朋友,你几岁了?”奇利的妈妈问我。

“十二岁。”我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再过几天就十三岁了。”我一直盯着奇利的眼睛。“你几岁?”我问她。

“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十六岁。”

“你在念高中吗?”

“念过一年。”她说,“不过,念了一年我就不想再念了。”

“你已经没上学了?”我吓了一跳,“哇!”

“她还在念啊。”她妈妈嘴巴说话,手还是没停,“她念的是社会大学。跟我一样。”

“别说了,妈妈。”奇利嘀咕了一声。她那樱桃小嘴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有如音乐般悦耳。

我已经忘记痛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什么。奇利的妈妈说得一点都没错,再怎么痛我都忍得住。我转头看看昏暗的客厅。客厅里的家具又破又脏。接着我又回头看着奇利的脸。那种感觉就仿佛熬过风雨交加的漫漫长夜后看到灿烂的阳光。虽然碘酒擦在伤口上有如刀割,但她温柔的抚摸却令人通体舒畅。我觉得她一定喜欢我,所以才会那么温柔。我看过她赤裸的身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看过女人赤裸的身体,除了妈妈。我见到奇利·威洛也才不过短短的几十分钟,然而,当你内心开始激荡,时间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她为我擦拭伤口,对着我微笑。我心中暗暗对她呐喊: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会抓一百只萤火虫送给你,把它们放在绿色的玻璃罐里,永远为你照亮前面的路。我会送你一片青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成千上万朵缤纷灿烂的野花,每一朵都不一样。我要把我的脚踏车送给你,那辆车有一只金黄灿烂的眼睛,它会保护你。我要为你写一篇故事,故事里,你就是那住在白色城堡里的公主。只要你喜欢我,我会送你一个神奇的世界。只要你喜欢我。

只要你——

“你挺勇敢的。”奇利说。

这时我听到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噢,天哪。”奇利的妈妈把针线丢到一边,“巴伯醒了。”她站起来朝哭声的方向走过去,她的拖鞋劈里啪啦踩在满是裂痕的地板上。

“我马上就去喂他。”奇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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