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帽子上的绿羽毛(2/2)
那根绿羽毛就在里面,伸手就拿得到。也许,我应该偷偷把那根羽毛拔下来带走,回家和那天黏在我鞋底那根羽毛比对一下。我是不是该这样做?要是比对的结果吻合,我又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要做,那动作就要快。
这时候,斯沃普镇长又打开一个抽屉,“你再等我一下!”他大声对我说,“奇怪,怎么不在这里?”
该动手了。马上。
我两腿发软,但我还是硬撑着站起来,打开那个柜子。一打开,一股霉味立刻迎面扑来。我看到那件雨衣和那顶帽子丢在最底下的角落里。接着我听到斯沃普镇长关上了那个抽屉。我立刻抓住那根羽毛用力一扯,没想到竟然扯不掉。
斯沃普镇长已经快走回到办公室了。我的心脏仿佛快要爆炸了。外头雷声隆隆,大雨哗啦啦打在玻璃窗上。接着我又用力一扯,这一次,帽带上的那根绿羽毛终于被我扯掉了。我拿到了。
“科里?你在干什——”
这时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距离好近,那嘶嘶声仿佛就在窗外。那一刹那,办公室里的灯忽然熄了,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窗户劈啪作响。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那根羽毛在我手上,而斯沃普镇长站在门口。
“科里,不要动。”他说,“你在哪里?”
我不敢吭声。我慢慢走到墙边,背靠在墙上。
“科里?别闹了。”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我听到他关上门,接着,我听到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嘎吱声——他已经朝我走过来了。“科里,坐下来,我要跟你好好聊聊。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
此刻,窗外乌云密布,办公室里宛如一座黑暗的地牢。我似乎看到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渐渐靠近。我必须绕过他才能出去。
“别这样。”斯沃普镇长的口气很平静,拼命想安抚我,但那种口气一听就知道很虚假,跟哈奇森先生一样。“科里?”我听到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没错。
“你在哪里,科里?你怎么不说话?”
我根本不敢吭声。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告诉我。”
这时窗外再次划过一道闪电。那一刹那的光亮,我看到了斯沃普镇长。他脸色苍白,显得死气沉沉,站在办公室一角,烟斗冒出一阵阵烟雾,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我心脏已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因为在刚刚那片刻的闪光中,我看到他手上拿着某种亮亮的金属物。
“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科里。”斯沃普镇长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惊慌失措地大喊:“我要回家!”
“我不能让你回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步步向我逼近,“你懂吗?”
我懂。那一刻,我闭住气,抓紧那根羽毛,从他旁边绕过去冲向门口。我不知道自己绕得够不够远,不过我很顺利地就跑到了门口。我立刻抓住门锁用力转,可是我手上全是汗,太滑了,转不动。他一定是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因为我听到他说:“不要跑!”这时我感觉到他又逼近了。接着,门锁终于被我转开了,门应声打开,我立刻像箭一样冲出去,结果不小心撞到了阿克斯福德太太的办公桌,桌上的相框啪的一声倒了。
“科里!”他大叫了一声,“不要跑!”
我撞到桌子之后立刻弹开,结果却又撞上那排椅子,右边膝盖撞到硬邦邦的木头。我立刻痛得惨叫一声,然后继续挣扎着想冲向门口,可是,那几把椅子仿佛突然变成了活生生的东西,挡住了我的去路。就在这时候,斯沃普镇长忽然抓住我的肩膀,此时,我背脊立刻蹿起一股凉意。
“不要跑!”他又叫了一声,手指越掐越紧。
我奋力挣脱他的手。我看到旁边有一把椅子,立刻把椅子朝他推过去。他撞到那把椅子,绊了一跤,接着只听到他大叫了一声:“哎哟!”然后就摔倒在地上。我转身拔腿就跑,拼命冲向门口。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随时可能抓住我的脚踝。那时,我忽然想到《火星人入侵》那部电影,想到那个关在玻璃盆里的火星人头。此刻,我想象斯沃普镇长的手会像那个火星人的触须一样伸过来缠住我的脚踝。我心里很害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强忍住泪水。接着,我忽然摸到了门锁,于是就转动门锁用力一推,门开了。终于逃出来了。我立刻拔腿狂奔,一路冲过漆黑的走廊。我的鞋子踩在油布毯上嘎吱嘎吱响,轰隆隆的雷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法院里。
“科里!快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口气仿佛真的以为我会乖乖回去。接着,他开始跑过来追我。这时我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可怕的想法。我想象自己被他打得不成人形,两手被他铐在火箭上,然后被他连人带车丢进萨克森湖里。于是,我就随着火箭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深不可测的湖底。
我冲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自己的脚,整个人摔到地上往前滑,下巴撞到了墙脚。但我立刻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跑。我听到斯沃普镇长的脚步声就在我后面。“科里!”他的喊叫声充满愤怒,听起来真像疯狂的杀手,“不要跑!”
我心里暗忖着,不要跑?不跑岂不是死定了!
接着我注意到昏暗的光线从楼梯上方的穹顶透进来,于是立刻冲下楼梯。我下楼梯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要去扶栏杆,要是妈妈在这里,她铁定当场吓昏。我听到斯沃普镇长在我后面猛喘气,喊叫声渐渐变得有气无力:“不要跑,科里!不要跑!”我一路冲到楼梯最底下,冲过大厅,冲出大门,雨水打在身上感觉凉飕飕的。暴风雨的威力已经减弱了,我注意到那一大团乌云已经飘过奇风镇上空,飘到远处的山岭上,乍看之下仿佛一大群灰压压的癞蛤蟆。我解开火箭上的铁链,随手往地上一丢,然后飞快跳上车猛踩踏板一溜烟骑走了。斯沃普镇长冲出法院大门,站在门口大喊,只是那时候我已经骑得很远了。
我听到他最后喊的一句话是:“上帝保佑!小心点骑车!”这倒很奇怪,疯狂杀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马路上到处都是一摊摊的积水,火箭在积水间穿梭,它那只金黄色的眼睛仿佛自己会找路。乌云已经渐渐散了,一道道金黄灿烂的阳光从云间洒落。爸爸从前告诉过我,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就代表魔鬼已经退缩了。商店街上的车子溅起水花,火箭一路闪躲,而我也只好死命抓紧把手。
一回到家,我把火箭停在门廊的台阶前面,然后飞也似的冲进屋里。我头发湿透了,整个贴在头皮上,手上还抓着那根绿羽毛。
“科里!”妈妈听到纱门关上的声音,立刻叫了我一声,“科里·麦克森,你过来!”
“等一下!”我飞快冲进房间,把那七个神秘抽屉一个个拉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只雪茄盒。我打开盒盖拿出那根绿羽毛。就是那天在萨克森湖边黏在我鞋底的那根绿羽毛。
“马上给我过来!”妈妈又大吼一声。
“等一下!”我把湖边那根羽毛摆在书桌上,然后把刚刚拿到的那根羽毛摆在它旁边。
“科里!马上过来!我正在跟斯沃普镇长通电话!”
完了!
我本来很兴奋,以为自己解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那种得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湖边的那根羽毛颜色比较深,是翡翠绿,而镇长帽带上的那根羽毛却是浅绿色的。而且,镇长的羽毛比湖边那根羽毛足足大了两倍。
两根羽毛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科里!快点过来!镇长有话要跟你说。再不来我就要修理人了。”
我鼓起勇气走进厨房,发现妈妈气得满脸通红。她对着话筒说:“没有,我保证科里的精神状态绝对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受到惊吓。他已经过来了。我叫他听电话。”她把话筒递给我,然后狠狠瞪我一眼,“你发什么神经?快点,镇长有话要跟你说!”
我接过话筒,嗫嗫嚅嚅地嘀咕了一声:“你好。”
“科里!”斯沃普镇长说,“我急着打电话到你家,是想确定你有没有出什么事!刚刚法院里黑黢黢的,我真怕你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脖子!刚刚你忽然跑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受到了什么惊吓!”
“没有,”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哦,刚刚灯突然熄了,我以为你怕黑,被吓到了。我怕你会受伤,所以拼命想安抚你。而且,风雨这么大,我想你爸妈一定不希望你冒雨回家!万一车子不小心擦撞到你……哎,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
“我……我以为……”我喉咙忽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注意到妈妈一直瞪着我。“我以为……我以为你想杀我。”我说。
镇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以为我是天字第一号的神经病。“杀你?为什么要杀你?”
“科里!”妈妈大骂,“你疯了吗?”
“对不起。”我对镇长说,“我……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不过,你刚刚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你的什么事,而且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然后——”
“你错了。我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的什么事。”镇长说,“那件事和你得奖有关。”
“得奖?”
“你的奖牌。这次的写作竞赛,你得了短篇小说类的第三名。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怕哪个评审委员不小心说溜嘴,太早把那件事告诉你。我必须先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是这样的,我想先把奖牌拿给你看看。刚刚我正要给你看的时候,灯忽然熄了,结果你吓坏了,突然就跑掉了。事情是这样的,刻奖牌的人把你的名字拼错了。他把‘科里’写成了‘柯利’。我想先拿给你看看,免得颁奖典礼的时候你发现了,心里会不舒服。刻奖牌的人答应要帮你重做一个,可是目前他忙着赶工,要先把网球比赛的奖牌做出来,所以必须等两个星期才能做你的。你明白吗?”
噢,太丢人了。
“我知道了。”我说。我忽然觉得有点头昏,而且右膝盖又开始痛了。“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吃什么药?”镇长问我。
“没有。”
他轻轻哼了一声。听得出来他心里一定是在想:我看你是真的需要吃点药了。
“真对不起,做了这种傻事。”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想,现在他一定以为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过,等到他看到他的帽子,他一定会认为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神经病。但我还是决定先不要告诉他,等他自己发现再说吧。
“嗯。”这时镇长笑了一下,好像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科里,今天下午还真是惊险刺激,你说对不对?”
“是……是啊。呃……镇长?”
“什么事?”
“那个……奖牌的事就算了。名字刻错了没关系,不用再重做了。”我想,这样也算是赎罪吧。以后,每次看到那枚奖牌,我一定会想到那天我把椅子推到镇长身上,害他摔倒。
“那怎么行。一定要重做。”
“反正我很快就会拿到那枚做错的奖牌。”我说。我猜镇长一定听得出来我态度很坚决,因为他接着又说:“好吧,科里,要是你真的觉得没关系,那就算了。”
接着他说他需要去泡个热水澡,等颁奖典礼那天我们再见了。然后他就挂了电话。接下来,我不得不跟妈妈解释一下这件事。我告诉她我为什么会认为斯沃普镇长想杀我。讲到一半,爸爸也走进来了。本来我认定,干了这种傻事,爸妈一定会修理我,但没想到他们只是叫我回房间去面壁思过一个钟头。其实这算不上什么处罚,因为我本来就要回房间。
回到房间,我看着桌上那两根绿羽毛。一根是浅绿色,一根是深绿色,一根比较小,一根比较大。我拿起在萨克森湖畔捡到的那根羽毛,摆在手掌心,然后拿出我的放大镜,仔细检查上面的纹路和凸起的部位。假如福尔摩斯在这里,他应该能够从羽毛上推敲出某些线索。只可惜我不是福尔摩斯,我就跟华生医生一样愣头愣脑。
大洪水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原来,那个人就是斯沃普镇长,而他手上的“刀子”根本就只是他用来清烟斗的工具。所以,我手上这根羽毛,跟斯沃普镇长根本毫无关系。另一方面,这根羽毛和那天站在树林边的那个人有关系吗?跟沉到湖底的那个人有关系吗?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奇风镇这一带的树林,没有任何一种鸟身上有这种翡翠绿的羽毛。那么,这根羽毛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把镇长那根羽毛放到一边。我很想拿去还他,只是,我心里很清楚,我恐怕永远没那种勇气。我把在萨克森湖捡到的那根羽毛放回雪茄盒,然后把盒子塞进抽屉里。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我又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像是准备要上教堂。我猜最小的那个大概十岁或十一岁,另外三个大概十四岁左右。不过这次做的梦和先前那几次有点不太一样。这次她们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底下,四个人互相交谈,其中两个手上拿着《圣经》。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我看到其中一个小女孩忽然笑起来,然后另外几个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有如水波荡漾。接着,我忽然看到一道强烈的闪光,非常刺眼,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全身被一道闪电的光焰笼罩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被狂风吹得劈啪作响。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四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而那棵树也变得光秃秃的。
这时我醒过来了。我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汗,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我听到叛徒在后院一阵狂吠,立刻转头看看闹钟上的夜光刻度。差几分钟就半夜两点半了。叛徒还是吠个不停,结果它的叫声刺激到别处的狗,于是它们也跟着叫起来。我心里想,既然已经醒了,干脆到外面去安抚它一下。我走出房间,忽然看到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立刻循着那声音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有一张书桌,爸爸平常都是坐在那里开付账单用的支票。我看到爸爸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后面,桌上台灯亮着,他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东西。不过,看不出来他是在写还是在画。他眼窝深陷,两眼布满血丝,而且,他也跟我一样,额头上满是汗珠。
这时候,叛徒忽然不吠了。它开始号叫。
爸爸嘴里嘀咕了一声:“真要命。”接着他站起来,轻轻把椅子往后推。我立刻躲进阴影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我只是觉得,爸爸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他走向后门,然后我听到他走到门外去叫叛徒闭嘴。
叛徒立刻安静下来。我估计爸爸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回来了。
我实在很好奇。我一定要弄清楚他为什么半夜两点半一个人躲在书房里。他在做什么?
我走进书房,低头看看那张纸。
我看到了。爸爸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骷髅头,而每个骷髅头的太阳穴上都伸出一对翅膀。接着他还画了一长串的问号,旁边写了五次“萨克森湖”这几个字。另外,我看到他写了“女王”两个字,旁边又是一大串问号。接着,我看到“跟我到那黑暗世界”这几个字,写得非常用力,几乎把纸都划破了。接着是一行大大的字:
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
底下还有几行字。看到那些字,我忽然感觉整个胃仿佛扭成一团。
我……
我好怕……
我快发疯了
这时我听到后门开了,我看着爸爸走进书房。他又坐回书桌后面,愣愣地盯着那张纸。
黎明前的时刻,万籁俱寂。而此刻,坐在书桌后面的人,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此刻,他不再是平常的爸爸,而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小男孩。他面对超乎他理解的事物,内心饱受折磨。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咖啡杯。杯子上有绿茵牧场的商标。接着他拿出一盒火柴,然后把那张纸折起来,慢慢撕开,把碎片放进咖啡杯里。最后,那张纸已经被撕成碎片,全部丢进咖啡杯里了。这时爸爸点燃一根火柴,丢进咖啡杯里。
杯子里冒出一小团烟。他走过去打开窗户,没多久,那团烟都散掉了。
我悄悄溜回房间,躺回床上,脑海中思绪起伏。
刚刚我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的时候,爸爸梦见了什么?他是不是又梦见了湖底那个人?说不定爸爸梦见一群鳄龟把那个人从湖底抬上来,而那个人全身都是泥巴,整张脸被打得不成人形。那个人嘴里喃喃说着:跟我来。跟我来。跟我到那黑暗世界。他手上戴着手铐,肩膀上有刺青。或者,爸爸梦见的不一定是那个人,而是一个有家庭、有妻儿的男人。那个人孤零零地陈尸湖底,被这世界彻底遗忘。这就是爸爸梦见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象。但我很确定一件事:凶手杀死的不是只有那个人。他也正用一种方式慢慢在杀我爸爸。
后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那些纷乱骇人的思绪终于消失了。墙上那些怪物的图片环绕着我。有它们保护,我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