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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正当中奇风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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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鼻子没断,不过却肿得像包子一样大,变成青紫色,而且眼眶也肿起来黑了一大圈。不用说,妈妈听我说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当然吓得魂不附体。但我终究还是逃过了这一劫。而且,除了鼻子肿起来之外,我并没有受什么伤。

事发之后,格雷丝小姐打电话给艾默里警长,于是警长立刻开车赶到十六号公路,发现我和莱妮在路上走。当时我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因为我想到唐尼说过,警长已经被布莱洛克家收买了。后来爸妈过来接我,送我到帕里什医生的诊所。半路上,我把艾默里警长的事告诉他们。当时爸爸没吭声,但我注意到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我心里明白,他不会就此罢休。

后来,格雷丝小姐终于平安无事。她被送到联合镇的医院,检查之后发现子弹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皮肉伤。我有一种感觉:这么点小伤恐怕没这么容易就可以撂倒格雷丝小姐。

接着我要说的是莱妮和史蒂维·考利的故事。那是爸爸告诉我的,而爸爸是从警长那里听来的。十七岁那年,莱妮离家出走,跑到伯明翰去跳脱衣舞,就在那里碰见了唐尼·布莱洛克。唐尼诱拐她,劝她加入他们的“家族事业”,说那种工作才会赚大钱,而且告诉她,空军基地那些年轻小伙子的钱很好赚。于是她真的跟他回去了,结果被送到格雷丝小姐那边。没多久,有一天,她跑到奇风镇上的五角商店去买衣柜,结果在那里遇见了史蒂维·考利。或许我们不能说那叫做一见钟情,不过已经很接近了。反正,史蒂维一直劝莱妮离开格雷丝小姐,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后来他们甚至还论及婚嫁。而格雷丝小姐也宁愿让她离开,让她跟史蒂维在一起,因为就算硬把她留下来,她也无法专心工作。她对那些女孩子的要求是:如果要留在她那里,就必须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麻烦的是,唐尼·布莱洛克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她的男朋友。他恨死了小个子史蒂维,不过,那不只是因为莱妮的缘故,更是因为他的宝贝车大个子始终跑不赢午夜梦娜。他明白,要想把莱妮拉回格雷丝小姐那边去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干掉史蒂维。那天,午夜梦娜炸成一团火球,莱妮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了。从此以后,她自暴自弃,沉沦皮肉生涯。我曾经听格雷丝小姐说过,莱妮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凶悍。

后来,我听说莱妮回家去了。她长大了,也变得更懂事。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

当然,我相信此后她内心也将怀着永远无法磨灭的忧伤。

毕竟,人生在世,有谁能够事事圆满呢?

其实,有些还是从那个混蛋嘴里听来的。唐尼被关在奇风镇的监狱里,就在法院旁边。那天,有个农夫听到田里有怪声音,于是抓起一支巨大的霰弹枪跑过去看,发现唐尼抱着一个稻草人在跳舞。被关进监狱里之后,面对着铁栏杆,唐尼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在那短暂清醒的时刻,他一五一十地供出了自己从前犯下的罪行。他说,就是他开车去撞史蒂维·考利的车,害死了史蒂维。显然,这次布莱洛克家终于有人逃不掉法律的制裁了,尽管某些执法的人已经被他们收买。

没多久,11月来临了,清晨时分,奇风镇开始蒙上一层冰霜。连绵的山岭染上了一片棕黄,遍地落叶。每当有人踩在落叶上,都会听到阵阵清脆的窸窣声。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妈妈忙着翻食谱研究馅饼和蛋糕的新做法,爸爸则是在客厅看他的报纸。

后来,我们听到敲门声,爸爸立刻走过去开门。是艾默里警长。他站在门廊上,全身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绷着一张脸,手上拿着帽子,外套的衣领翻起来。外头天冷了。

“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汤姆?”他问。

“呃……”爸爸迟疑了一下。

“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明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过来站在爸爸旁边。“汤姆,请人家进来坐一下,好吗?”

爸爸拉开门,于是警长就进来了。

“你好,科里。”他跟我打了声招呼。当时我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做功课,读亚拉巴马州的历史。从前,叛徒总是喜欢趴在壁炉前面取暖,如今它走了,我忽然感觉一种莫名的空虚。然而,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你好。”我应了一声。

“科里,你先回房间去吧。”爸爸对我说。但艾默里警长却说:“汤姆,既然这件事是科里发现的,我希望他也留下来听我说。”

于是我坐在原地没动。艾默里警长坐到沙发上,把帽子放到茶几上,然后愣愣地盯着帽子上的银星警徽。爸爸也坐下来。妈妈招呼客人一向很周到,她立刻问警长要不要吃点苹果馅饼或蛋糕,然而,警长摇摇头,于是她也坐下来。她和爸爸分别坐在壁炉的两头。

“再过不久,我就不当警长了。”艾默里警长说,“斯沃普镇长已经有好几个新人选,只差还没做最后决定。等他决定了,他就会任命新的警长。我想,大概这个月中旬我就可以卸任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11月底之前应该会搬走,离开奇风镇。”

“很遗憾。”爸爸说,“不过,听科里说了一些你的事,那才更令人遗憾。但说起来,我好像也不应该苛责你,因为上次我当面问你的时候,你并没有隐瞒。你坦白承认自己做了那件事。”

“老实说,当时我很想隐瞒,想矢口否认。只不过,你儿子说的是实话,你应该要相信。要是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相信,那天底下还有谁能够相信呢?”

爸爸皱起眉头。看他的表情,仿佛很想朝警长脸上吐口水。“我的天哪!jt,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为什么要拿布莱洛克家的钱包庇他们?看看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卖私酒,开赌场诈赌,更别提格雷丝小姐那地方!唉,格雷丝小姐是个好人,可是天哪,天底下没别的正经事可以做吗,何苦要去干那种行业?我问你,jt,毕刚·布莱洛克拿钱给你,只是叫你包庇他们卖私酒开赌场吗?你还要提供什么别的服务吗?给他擦鞋吗?”

“你说对了。”警长叹了口气。

“什么?”

“我真的给他擦过鞋。”艾默里警长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苦涩而疲惫,他的眼神很空洞,充满悲哀和悔恨。接着,他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嘴角开始扭曲,“每次拿钱都是在毕刚家里,每个月1号。信封袋里装着两百块钱,上面写着‘艾默里大警长’。他都是这样叫我。”说到这里他脸上抽搐了一下,“那天,我又到他家去,他那几个儿子刚好都在,唐尼,霸丁,韦德。毕刚拿着一支来复枪在上润滑油。他的身材真是巨大得吓人,就算坐在椅子上,也好像整个房间都被他塞满了。而且,每次他瞪着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他好像用眼神就可以杀人。我拿起那只信封的时候,他忽然伸手到地上提起他的靴子丢到桌上。那双靴子上全是泥巴。‘大警长,我的鞋子脏了,可是我没力气擦。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擦干净?’我正想开口拒绝,他却忽然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塞进一只靴子里,然后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做工。’”

“我不想听。jt,你跟我说这个干吗?”爸爸说。

“我非告诉你不可。”警长瞄了壁炉一眼,我注意到火光和阴影在他脸上交织闪烁。“当时我告诉毕刚说我要走了,我不帮别人擦鞋,可是他却很狰狞地对我笑了一下说,‘噢,大警长,你干脆直接开个价吧。’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塞进另一只靴子里。”艾默里警长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拿钱的右手,“我一直想给我女儿买一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他说,“那种上面有蝴蝶结的鞋子,可以穿到教堂去做礼拜。她总是穿别人不要的破衣服、破鞋子,我看了很不忍心。所以,我多拿了那一百块。可是,你知道吗,毕刚知道我那天会去,所以故意穿靴子去踩泥浆。后来,我把他的靴子擦干净之后,立刻冲到门外去呕吐不止,而且我听到他那几个儿子在里面大笑。”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紧眼睛,好一会儿才又张开,“我带我女儿到联合镇上最好的鞋店,而且还给我太太买了一束花。其实,我买那束花,不光是为了想送给她。其实,我是想闻闻那种干干净净的清香。”

“露辛达知道这件事吗?”爸爸问他。

“不知道。她以为是我加薪了。汤姆,我找过斯沃普镇长和镇委会代表,请他们给我加点薪水,我不知道已经求他们多少次了,可是你知道吗,汤姆,他们总是告诉我,‘噢,jt,我们明年一定会帮你编预算。’”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哎,jt我们都知道你最刻苦耐劳,一块钱可以当两块钱用。更何况,你好像没有必要加薪吧,因为你好像挺悠闲的,每天不是开警车到处晃来晃去,就是坐在办公桌前看侦探小说。顶多就是有人打架的时候你去把他们拉开,或是某个人家的小狗不见了,你去帮他们找回来,或是有人把邻居家的篱笆搞坏了,两个人吵起来,你就去劝架。我们镇上几乎从来没发生过抢劫,杀人,或是像车子沉到萨克森湖底这类案件。jt,你是个老好人,只可惜不太像干警长的料。虽然你帽子上别着警徽,只不过,你身材笨重、动作迟钝,怎么看都没有警长的架势。而且,我们奇风镇从没出过什么大案件,所以好像没什么必要给你加薪,甚至也不需要给你加油的津贴,或是奖金。当然啦,我们倒是可以给你一点精神上的鼓励。’”说到这里,他眼中射出怒火。那一刹那,我和爸妈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艾默里警长并不是没脾气,只是一直压抑着。“该死!”他咒骂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应该跑到你们家来发牢骚。”

“要是长久以来你一直觉得这么委屈,”妈妈问,“那为什么不干脆辞职算了?”

“因为……因为我喜欢当警长。我喜欢那种感觉。如果我们镇上发生了某件事,我会很想知道是谁干的,还有,原因是什么。我喜欢那种被人依赖的感觉。那就像……感觉就像大家把你当成爸爸或哥哥那样尊重,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也许斯沃普镇长和镇委会那些代表不尊重我,但我知道镇上的人都很尊重我。那就是为什么虽然我明知道自己早就该辞职不干了,但我却还是坚持下去。原因就在这里。一直到后来,有一天半夜,毕刚·布莱洛克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计划想跟我谈一谈。他说,他经营的事业并不会危害到奇风镇上的人,说他只是希望大家日子能够过得愉快一点。他还说,要不是因为大家有需要,他的事业也不可能经营得起来。”

“天啊,jt,这种鬼话你都相信!”爸爸一脸不屑地摇摇头。

“不光是这样。他还说,要不是因为有他们一家人经营这个事业,隔壁县的‘赖克帮’早就过来接收地盘了。而且,我听说那帮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毕刚要我收下他的钱。他说,收了他的钱,或许我会觉得自己是在跟魔鬼打交道,但好歹他这个魔鬼是我认识的,总比外地来的凶神恶煞好吧。所以,没错,汤姆,我相信他。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他。”

“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大家竟然都被你蒙在鼓里,还以为你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老窝。”

“对,我知道。上次在森林里,科里和那几个小朋友撞见他们把那盒东西卖给那两个三k党,那地方你还记得吧?他们就是躲在那附近。另外,我倒是真的不知道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不过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杰拉尔德·哈奇森和迪克·穆特里都是三k党。但不管怎么说,我终究还是错了。我做了违法的事。奇风镇是一个纯朴善良的地方,我已经没有资格和你们在一起了。”说到这里,艾默里警长忽然转头盯着爸爸,“汤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有愧于职守,玷污了警长这个神圣的职务,而且害我的家人蒙羞。从前我们跟镇上很多人都是好朋友,可是现在,他们看到我太太和我女儿,表情都很不屑。每次看到那种场面,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刚刚说过,我们很快就要搬走了,不过,身为奇风镇的警长,我还有最后一项使命要完成。”

“什么使命?帮毕刚打开银行金库的门?”

“不是。”警长轻声说,“我要亲眼看着唐尼以谋杀罪被起诉送进监狱。或者最起码要以过失杀人罪起诉。”

“哦?”听爸爸的口气,我感觉到他好像突然振奋起来,但很快又泄了气,“问题是,毕刚会有什么反应?你不是收了他的钱吗?”

“我收毕刚的钱,只是掩护他卖私酒、开赌场,并不代表他儿子犯了杀人罪我也要包庇。事实摆在眼前,唐尼杀了人,没什么好说的。格雷丝小姐侥幸逃过一劫,是上帝保佑。我很了解史蒂维·考利。他这个人也许比较暴躁,老爱跟我过不去,但他是个好人。他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汤姆,我不会放过唐尼。不管毕刚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放过唐尼。”

“威胁你?”妈妈忽然出声问他。这时爸爸站起来,拿火钳夹了一块木柴丢进壁炉里。

“对。或许应该说,他警告我。”艾默里警长忽然皱起眉头,“后天,县警部那边会派两个州警搭公路巴士到我们这里来。33号巴士。大概中午会到。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移送文件都准备好,把唐尼交给他们。”

每隔一天就会有一班公路巴士经过奇风镇,开往联合镇,不过,那班车很少在我们镇上停车。里奇顿街那座加油站旁边有一个站牌,偶尔会看到两三个乘客上车下车,但通常那班车都是呼啸而过,停都不停。

“唐尼车子驾驶座底下有一个袋子,里面有一本黑色笔记本。”警长说。爸爸又丢了一根木柴到火堆里,但他很仔细地听着。“本子里记录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感觉上,好像有人针对高中橄榄球赛在赌球,笔记本就是赌客的名单。而且,名单里竟然出现了几个不寻常的人,你看了可能会吓一大跳。虽然不是奇风镇上的人,不过,他们都是新闻人物,政界的人。看样子,布莱洛克家收买了一两个教练,打假球。”

“天啊!”妈妈倒吸了一口气。

“那两个州警要过来带走唐尼,我一定要亲手把唐尼交给他们。”艾默里警长忽然伸手摸摸警徽,“毕刚说,他不会让我有机会把他儿子押上车。他会先杀了我。汤姆,我认为他不是随便说说。”

“他在虚张声势!”爸爸说,“他只是在吓唬你,好让你乖乖把唐尼放走!”

“今天早上,有人把一只死动物扔在我家前面的院子里,看起来很像……很像是一只猫,不过已经被剁成肉酱,院子里到处都是血,大门上用血写了几个字,‘不放唐尼,你就没命!’我两个女儿看到那种场面,吓得脸都白了。”艾默里警长忽然低头看着地上,“我很怕。怕得要命。我觉得毕刚真的想杀我,然后赶在那两个州警抵达之前把唐尼救出去。”

“露辛达和你女儿的处境恐怕更危险。那些混账王八蛋一定会找上她们。”妈妈忽然开口了。我感觉得到她很激动,因为平常她是不骂脏话的。

“出了这种事,今天早上我已经叫露辛达带我女儿回她妈妈家去避避风头。下午两点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说她们已经平安到达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盯着爸爸,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汤姆,我需要人帮忙。”

接着艾默里警长又说,他需要人手,至少要找三四个。今天晚上、明天,还有明天晚上,他们必须守在监狱,免得唐尼被布莱洛克他们劫走。他还说,消防队长马凯特已经守在监狱,只不过,他找不到更多人帮忙。他还说,他问过十个人,结果都没人肯帮忙。他说这件事很危险,所以他自掏腰包,只要有人肯帮忙,他会给那个人五十块钱。不过,他也只给得起这么多了。监狱里有手枪和弹药,而且监狱的建筑很坚固,有如铜墙铁壁,防守不是问题。真正棘手的是要怎么把唐尼从监狱带到公车站。这段路程才是真正的考验。

“情况就是这样。”艾默里警长抓紧瘦骨嶙峋的膝盖,“汤姆,你能帮忙吗?”

“不行!”妈妈忽然大吼一声,那声音惊天动地,差点就把窗户震破。“你疯了吗?”

“很抱歉,丽贝卡,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求汤姆帮忙。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你可以去找别人啊!为什么非要来找汤姆?”

“汤姆,你能帮忙吗?”警长追问。

爸爸站在壁炉旁边,壁炉里的木柴劈啪作响。他看看艾默里警长,然后看看妈妈,接着还转头瞄了我一眼。他把手插进口袋里,低下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不是吗?”

“对,我很清楚,可是我反对暴力。这辈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人使用暴力。尤其是……这几个月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感触更深。我感觉自己仿佛走在薄冰上,背上还扛着一块大铁砧。我自己很清楚,我根本没办法开枪射杀别人。我根本办不到。”

“这样的话,那你就别带枪。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对人开枪。我只希望你跟我们站在一起,向毕刚表明立场,杀人偿命,谁都别想逍遥法外。”

“表明立场?布莱洛克那伙人会把你们全部杀光!”妈妈激动得根本坐不住,“不行!汤姆最近压力已经够大了,身体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

“丽贝卡!”爸爸忽然大叫了一声,妈妈立刻安静下来。“有话我自己会说,可以吗?”他说。

“汤姆,就等你一句话。”艾默里警长露出一种哀求的口气,“我真的很需要你帮忙。”

爸爸表情很痛苦。我注意到他铁青着脸。他心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可是他内心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而且,萨克森湖底那个人仿佛伸出了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行,”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帮不了你,jt。”

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词:懦夫。我心头涌现出一阵羞愧,感觉自己脸上热辣辣的。我立刻站起来冲回房间里。我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科里!”爸爸叫了我一声,“等一下!”

“唉,算了!”艾默里警长站起来,拿起茶几上的帽子戴回头上。帽顶压扁了,银星警徽也歪了。“算了!镇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布莱洛克那家子被抓去坐牢,而且,要是有人拿了他们家的钱,一定会被全镇的人唾弃。可是现在呢,好不容易有机会逮住布莱洛克家的人,大家却忽然变成了缩头乌龟。不管我找谁帮忙,那个人一家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看他妈的算了!”

爸爸说:“我真的很希望能——”

“算了吧,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家里比较安全。好了,我走了,再见。”说着艾默里警长推开门走出去。屋外是冷飕飕的夜,我们听到他踩过落叶,那窸窣的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就消失了。爸爸站在窗口,看着警长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用不着替他担心,”妈妈说,“他一定找得到人的。”

“万一找不到呢?万一每个人忽然都变成缩头乌龟呢?”

“要是这镇上的人都不在乎公理正义,都不肯帮助警长,那奇风镇就真的是个鬼地方,活该毁灭。”

爸爸忽然转头看着妈妈,嘴角往下一沉。“丽贝卡,我们不就是奇风镇的人吗?你,我,科里,还有jt,我们不都是奇风镇的人吗?jt去请十个人帮忙,结果没一个人肯帮他,而他们不也都是奇风镇的人吗?所谓奇风镇,并不只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房子。奇风镇的生命,来自所有住在这镇上的人。大家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奇风镇才有了生命。就算房屋塌了,奇风镇永远是奇风镇,可是,如果镇上的人失去了互相关怀的心,奇风镇就不存在了。”

“可是你帮不了他,汤姆。你没那种能力。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为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不吉利。

“他虽然做错了事,可是大家还是应该要帮他。刚刚我实在应该答应他。”

“不行,你不能答应他。汤姆,你根本就不是跟人打斗的料。只要一闪神,你立刻就会被布莱洛克那伙人杀了。”

“那我会提高警觉,不要闪神。”爸爸脸色铁青。

“汤姆,jt说得没错,你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家里比较安全,好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在科里眼里我会变成什么样的爸爸?刚刚他看我的那种眼神,你看到了吗?”

“他自己会想通的。”妈妈拼命想挤出笑容,让气氛缓和一点,“汤姆,吃块蛋糕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不要吃蛋糕,我不要吃馅饼,我不要吃松饼,我什么都不要,不要不要。现在我只想——”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虽然他拼命想往下说,但心情实在太激动,喉咙哽住了。猜得出来,他接下去想说的应该是: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要去找科里谈一谈。”说完他就走到我房间门口,敲敲门。

我说了声请进。我怎么可能不让他进来呢?他毕竟是我爸爸。他走进我房间之后,坐到我床上。我手上捧着一本《黑鹰中队》的漫画。刚刚他还没进门之前,我一直在想弗农说的那些话: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人。可惜,他不适合干警察。他没有那种猎狗的本能。就算线索摊开在他眼前,他还是一样看不到。从某个角度来看,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丈夫、好爸爸,这点谁也无法否认。接着爸爸清清喉咙,“我想,你心里一定很瞧不起我,对不对?”

要是平常听到爸爸讲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可是今天我却笑不出来了。我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漫画书,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钻进漫画书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全都是满天翱翔的飞机和粗犷豪迈的英雄,在那个世界里,英雄会奋不顾身维护公理正义。

也许那种心情很明显地写在我脸上,也许爸爸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听到他说:“孩子,真实的人生不是漫画。”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就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我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在呼唤我。我梦见那辆车冲出红岩平台掉进漆黑的湖里。我梦见午夜梦娜从我旁边冲过去。我梦见毕刚·布莱洛克那满脸的大胡子,看到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对我说:你快要倒大霉了!我梦见猴子撒旦那张被霰弹枪打得稀烂的脸,它凄厉的哀号。我梦见乐善德太太端了一杯汽水给我,听到她对我说:有时候他会整晚不睡,听外国的广播听到天亮。

乐善德医生不喝牛奶,半夜不睡觉,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爸妈,因为我觉得那跟萨克森湖那件事毫无关系。乐善德医生何必无缘无故杀害一个外地来的人?而且他是个大好人,那么爱动物,怎么可能用那么凶残的手段把那个人折磨得不成人形,还用铁丝勒死他?难以想象!

然而,我却忍不住会想。

弗农对艾默里警长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他说那个杀人凶手不喝牛奶,而且半夜不睡觉,这样的推论是不是也有道理?

弗农虽然是个疯子,可是他就像海滩男孩一样,接触过很多人很多事。他有点像上帝之眼,看着奇风镇的人来来去去,看得透每个人的希望与贪婪,善良与邪恶。他看透了赤裸裸的人性。也许,他已经看透了人生。

我决定开始监视乐善德医生和他太太。要是他真的是那种表面温文儒雅、内心冷血凶残的禽兽,那她怎么可能浑然无觉?

第二天,天气又湿又冷,下着毛毛雨。放学后,我骑着火箭从乐善德医生家门口经过。他和他太太两个人都在家,而且那两匹马也都在谷仓里。我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但我就是想看看。根据弗农的推论,萨克森湖事件可能和乐善德医生有关,可是,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线索,那就只是纯属臆测。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冷得几乎要结冰了。我不敢看爸爸的眼睛,而爸妈则是拼命避开彼此的目光,但不管怎么样,那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我们吃的是南瓜馅饼。这阵子,我们几乎天天吃南瓜馅饼,吃到都想吐了。后来,爸爸终于开口说:“今天里克·斯潘纳被解雇了。”

“里克?他不是已经在绿茵牧场待很久了吗?他的资历跟你一样吧?”

“对。”爸爸用叉子戳戳盘子里的馅饼屑,“今天早上和尼尔·亚伯勒谈了一下,他说,他听说牧场正在裁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超市。”他发觉自己说溜嘴讲了脏话,赶紧改口,可惜我已经听到了。“巨霸超市。”他很不屑地哼了很大一声,馅饼屑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塑料瓶装的牛奶。天晓得接下来他们还有什么鬼花样!”

“里克他太太利亚8月不是才刚生了孩子吗?”妈妈说,“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了。里克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一接到通知,立刻就走了。尼尔说,他听说牧场给里克一个月的薪水,问题是,他们一家五口,靠那么点钱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他放下叉子,“我看,你做几个馅饼,我送去给他们好了。”

“我明天一大早就做一个新的。”

“那好。”爸爸伸出手握住妈妈的手。虽然他们两个起过争执,但那种不愉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看着他们手握着手,感觉很温馨。“丽贝卡,我感觉得到,问题才刚要开始而已。绿茵牧场根本拼不过大型超市那种超低的价钱。上个星期,我们又给我们的老客户打折优惠,结果两天前,巨霸超市也跟着降价,降得比我们还低。我想,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我注意到他忽然握紧妈妈的手,而她也握紧他的手,仿佛两个人要同心协力面对即将来临的严酷挑战。

“对了,还有一件事。”说到一半,爸爸忽然又停住了。他露出一种咬紧牙关的表情,仿佛必须鼓足勇气才说得出口,“今天下午我跟马凯特队长聊了一下。我到加油站去加油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在那里。他说——”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他说,除了他,jt另外只找到一个人肯帮忙。你知道那是谁吗?”

妈妈没说话。

“月亮人。”爸爸苦笑了一下,“你想象得到吗?整个奇风镇身强力壮的人那么多,结果竟然只有马凯特队长和月亮人肯帮jt对付布莱洛克家。我真怀疑月亮人拿得动枪吗?开枪就更别提了!嗯,看样子,全镇的人都打算窝在家里保住自己的小命,你说对不对?”

妈妈忽然把手缩回来,撇开头不看爸爸。爸爸隔着桌子凝视着我,眼神好凌厉,有如咄咄逼人的熊熊烈火,看得我有点坐立不安,“小老弟,你觉得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到学校去,有没有告诉你那几个朋友说,你爸爸是个胆小鬼,不敢帮警察捍卫正义,有没有?”

“没有。”我说。

“你应该告诉他们的。你应该告诉本,约翰尼,还有戴维·雷。”

“哼,他们的爸爸也没做什么啊!逞英雄跟布莱洛克家过不去,白白送命,他们没那么笨吧?”妈妈声嘶力竭地说,“你们这些人真的会用枪吗?平常那些喜欢拿枪打猎的人怎么都不见了?有些人不是很爱吹牛吗,老爱吹说自己多神,拳头有多厉害,枪法有多准,打架从来没输过,什么事都摆得平,现在呢?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我不管他们怎么样。”爸爸忽然两腿一伸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我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着他开始往门口走过去。妈妈倒吸了一口气,赶紧问他:“你要去哪里?”

爸爸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然后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我只是想到门廊上坐一下。丽贝卡,只是想到门廊上坐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可是外面那么冷!”

“没关系。”说完他就走到门外去了。

半个钟头后,他又走进来,走到壁炉前面烤火取暖。今天是星期五,我决定晚上晚点睡。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睡觉时间到了,爸爸却还坐在壁炉前面的椅子上,两手撑着下巴。外头风声呼号,雨水有如小石子一样劈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妈妈,晚安,我要去睡了!”我朝厨房叫了一声。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着,弄得哗啦哗啦响。她回了我一声晚安。接着我转头对爸爸说:“爸爸,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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