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来自失落世界的怪物(2/2)
接着戴维·雷又想去看畸形人了,于是我们只好又陪他去看。我们先去看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把电灯泡放进嘴里,灯泡就会亮起来。接下来,我们去看“黑社会老大阿尔·卡彭的死亡之车”。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血流成河,而旁边是好几个帮派分子拿着冲锋枪对空扫射。那辆车是真车,不过已经破烂不堪,很像斯卡利先生回收场里的那些破铜烂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假人,而另外四个假人则是站在旁边愣愣地看着车子。戴维·雷愈走愈快,我们只好百无聊赖地跟在他后面。一路上我们还看了鳄鱼皮男孩、人脸毛毛虫、长颈鹿女。当时隔着帐篷看到长颈鹿女的影子,戴维·雷就已经按捺不住要冲进去了。
接着我们绕过一个转角,突然闻到一股怪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夹杂着汉堡和甜甜圈的油腻味。
我觉得那是蜥蜴的味道。
“本尿裤子了!”戴维·雷说。他那张嘴真的闲不住。
“没有!”本总是学不会,跟戴维·雷斗嘴是很无聊的事。
“在那边。”约翰尼忽然说。原来就在我面前,几个大大的红字,“来自失落”就在我左边,“世界的怪物”就在我右边。
那节拖车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车厢,后面有门,底下有台阶,门口遮着一面脏兮兮的布帘。旁边有一个售票亭,里面有个人坐在板凳上,嘴里叼着一根牙签,手上拿着一本漫画低头猛看。那个人几乎已经秃头了,稀疏的头发看起来油腻腻的,灰灰的眼睛看起来像大理石。他抬起头瞄了我们一眼,然后懒洋洋地伸手拿起麦克风。没多久,旁边的喇叭里就传出他嘶哑的声音。“来来来!大家来看失落世界的怪物!来来来……”没说两句他就没劲了,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漫画。
“这里真臭。”戴维·雷说,“我们走!”
“等一下,”我说,“等一下。”
“干吗?”
我一直看着“失落”那两个字。“我倒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浪费钱干吗!”本说,“了不起就是大蛇之类的东西吧!”
“呃,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死亡之车无聊!”
这他们倒是没话说。
“喂,你们看,那边有一只两个头的牛。”戴维·雷忽然伸手指向前面那几座帐篷,“那个我喜欢!”接着他开始走过去。本跟在他后面,可是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因为他发现我和约翰尼并没有跟上去。戴维·雷回头瞄我们一眼,皱起眉头,然后停下脚步。“那一定又是骗人的把戏!”他说。
“也许吧。”我说,“不过也可能是——”
我本来想说“很好玩的东西”。
但就在这时候我们忽然听到一种怪声,听起来很像是很重的东西在地面摩擦,整节拖车开始嘎吱嘎吱响。接着,砰!听起来像是木头撞击的声音,整节拖车都震动起来。售票亭里那个人赶紧伸手到旁边的地面上抓起某种东西。那是一根插满铁钉的球棒。他拿那根球棒用力敲着拖车。我注意到车厢上“失落世界”那几个字上都是铁钉痕。
里面的东西立刻安静下来,车厢也不再摇晃了。于是那个人又把球棒放回去,面无表情。
我越来越好奇了。那股沼泽特有的气味会把一般的游客吓跑,但我反而更想一探究竟。我走向售票亭。
“一张吗?”他连头都没抬。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来自失落世界的怪物。”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漫画。他面黄肌瘦,脸颊和额头全是粉刺疤。
“我知道,不过那到底是什么?”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我忍不住想往后退,因为他目露凶光,那眼神令我联想到布兰林兄弟,“就是要让你看到意想不到的东西。要是我说了,”他用力吸吸牙签,“那还有什么意思,不是吗?”
“那是……是不是……是不是畸形人之类的?”
“自己进去看就知道了。”他冷笑了一下,露出断裂的牙齿,“因为我也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科里!走吧!”戴维·雷已经站在我后面了,“那一定是骗人的把戏!”
“哦,是吗?”那人忽然把漫画书往地上一丢。“小子,你懂什么?住在这种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小镇,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你懂什么?”
“骗人的把戏一看就知道!”说完戴维·雷立刻发觉自己态度不好,于是又补了一句,“先生。”
“是吗?小子,我看你连鸡蛋和鸭蛋都分不清楚。滚吧!不想看就不要来烦我!”
“谁希罕哪!”戴维·雷点点头,“我本来就懒得看!走啦,科里!”说着他就走开了,但我却站在原地没动。戴维·雷看我不肯走,于是就嗤了一声,然后走向双头牛旁边卖纪念品的摊位。
“一张票。”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枚两毛五的硬币。
“一张票五毛。”他说。
“不是每个地方的门票都是两毛五吗?”本问他。他站在我旁边,约翰尼站在另一边。
“这里要五毛。”那个人说,“里面的东西食量很大,喂它要花很多钱。”
我把钱放到他面前,他立刻把那两枚硬币丢进一个空罐头里。听那声音,里头好像没什么钱。他撕下一张票,然后又把那张票撕成两半,一半递给我。“上去吧,掀开布帘走进去,然后在里面等我。里面还有另外一块布帘,不过你不要自己进去,先等我,我再带你进去,听懂了吗?”我说好,然后就爬上台阶走进去。那股潮湿的蜥蜴味真的很难闻,而且还夹杂着一股烂水果的味道。我走到那道布帘门口的时候,忽然有点犹豫。需要这么好奇吗?但我还是掀开布帘走进去。里头一片漆黑。“我也要看看。”我听到约翰尼说。于是我站在那里等他。我伸手摸摸里头那面粗麻布帘。拖车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震动,感觉仿佛远处有一列火车正要开过来。
“可以进去了。”卖票那个人在我后面说。他已经走上台阶,约翰尼和本跟在他后面。他掀开第一面布帘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手上又拿着那根插满铁钉的球棒。我往旁边挪了一下,让他们进来有地方站。本忽然抬起手捏住鼻子。“好臭!”
“那是烂掉的水果,”那个人说,“它喜欢吃烂水果。”
“那到底是什么?”约翰尼问,“失落的世界又是什么地方?”
“失落的世界就是失落的世界!意思就是,那个世界已经不见了。听懂了吗?”
他那种态度谁受得了?约翰尼本来可以给他一点颜色看,但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嘿,我也要看!”是戴维·雷的声音,“你们在哪里?”
那个人立刻快步走到门口拦住他。“五毛钱。”
这下子当然有得吵了。我掀开布帘,看到戴维·雷跟那个人僵持不下,边吵还边啃着棒棒糖。他吃的是那种正中央有巧克力的白色棒棒糖。“你再啰嗦,五毛钱就要变成七毛五了!给不给?”
最后戴维·雷只好乖乖给他五毛钱,然后跑进来站在我们旁边。接着那个人走了过来,嘴里还喃喃嘀咕着。他对我说:“喂,小子,可以进去了!”
于是我掀开那面粗麻布帘走进去。一进门,那股强烈的臭味立刻迎面扑来,差点把我熏晕。约翰尼、戴维·雷和本排成一排跟在我后面走进来。最后,那个人也进来了。里头有四盏煤油灯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那是唯一的光源,光线昏暗。我看到眼前的地方很像猪圈,外面围着铁栅栏,那栏杆有碗口粗。接着,我看到好像有个东西躺在里面,巨大无比,我忽然觉得两腿发软。我听到本在我后面倒吸了一口气,而约翰尼也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兽栏里到处都是腐烂发霉的水果皮,堆积如山。那个腐臭味冲天的东西躺在一大摊黄黄绿绿的泥浆里,或者,形容得更正确一点,应该说那摊泥浆里堆积着几十块黄黄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像木头,而且每一块都有我爸爸的手臂那么长,而且是两倍粗。一大群苍蝇在兽栏上空盘旋,乍看之下有如一阵龙卷风。距离这么近,那臭味简直比臭鼬还要臭上好几百倍。难怪这个人赚不到钱。
“靠近一点,仔细看!”他说,“既然花了钱就过去看啊!”
“我快吐了!”本呻吟了一声,然后立刻转身跑到外面去。
“我这里是不退票的!”那个人朝本大喊了一声。
这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人喊得太大声,还是因为兽栏里实在臭得令人难以忍受,那怪物突然从那摊泥浆里慢慢站起来,而且,当埋在泥浆里的部位渐渐露出来之后,那躯体就显得更加巨大了。接着,那怪物忽然叫了一声,那低沉的巨响有如轰隆隆的雷鸣。然后,它开始慢慢在拖车里面走,灰灰的躯体上满是泥浆和粪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成千上万的苍蝇在它身上爬。这时候,整节拖车忽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开始往一边倾斜,木板开始嘎吱嘎吱响。我们三个吓得大叫一声,那时的感觉比刚刚在鬼屋里更恐怖。
“笨蛋,不要动。”那个人忽然站到一座木头平台上,“叫你不要动没听到吗?再动就要翻车了!”他忽然举起球棒狠狠往下打。
听到球棒打在怪物身上的声音,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就吐出来,但我还是咬牙忍住了。接着,那个人又继续打那只怪物,两下、三下、四下。一开始那怪物没出声,但打到第四下的时候,它开始从墙边慢慢移到兽栏正中央,而拖车也立刻恢复了平稳。
“笨蛋,给我乖乖地待在那里不要动!”那个人大喊。
“先生,你是想打死它吗?”戴维·雷问他。
“那王八蛋不会痛的!它的皮比铁甲还厚!喂,你敢教训我?再啰嗦我把你轰出去!”
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不是真的不会痛,我只看到眼前那庞然大物灰灰的躯体,上面全是伤痕,血流不止。
那怪物几乎有大象的一半高,而体型和我们家那辆小货车差不多大。它身体一扭动,身上的苍蝇立刻懒洋洋地飞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怪物站在那摊泥浆里一动也不动,四条巨大的腿踩在烂水果皮和粪便里。我注意到它颈部的骨盘上突出三块残根,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皮——显然它本来有三只角。
我差点昏倒,但我不敢倒在这里的地板上。
“这东西已经很老了。”那个人说,“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乌龟可以活两三百年?哼,跟这东西比起来,乌龟只能算是小娃娃。它比传说中长生不老的玛士撒拉还老。”他边说边笑,好像觉得那很好笑。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问题。
“我买的。花七百块钱买的。那年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阿卡迪亚保留地巡回表演的时候,我看到有人把这只怪物拿出来展览,而那个人是在得克萨斯州巡回表演的时候看到的。更早之前,是一个蒙大拿州来的家伙开着卡车带它到处巡回展览。我估计应该是在20年代左右。没错,它什么地方都去过。”
这时我听到戴维·雷说:“它在流血。”他说得很小声,口气很不安。那根棒棒糖抓在手上,显然已经没心情吃了。
“哦,那又怎么样?不打它会听话吗?哼,没脑袋的东西,脑子大概只有花生米那么大。”
“它是在哪里被人发现的?”我问,“我是说……是谁最先找到它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那个阿卡迪亚人告诉过我,不过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好像是一个教授找到的。在亚马孙的哪个丛林里吧,还是非洲刚果,我想不起来了。在一片没有人知道的哪个高原上。那个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夏德教授……不对不对……”他皱起眉头,“夏利……不对,还是不对。”接着他忽然伸出手指在半空中啪地弹了一下。“对了,他叫夏林杰教授!就是他发现这只怪物,把它从高原上带回来!你们知道它是什么动物吗?就是三……三……”
“三犄龙。”我替他说了。恐龙我太熟悉了。
“对,就是三犄龙。”那个人说,“没错。”
“它的角被锯掉了。”约翰尼说。他也认出来了。接着他从我旁边走过去,伸手抓住铁栏杆。“它的角是被谁锯掉的?”
“我,就是我。不锯掉不行。可惜你没有亲眼看到,他妈的那三只角太恐怖了,简直就像长矛。拖车的铁皮都被它撞烂了,破了好几个洞。为了锯掉那三只角,我的电锯都报废了,还没锯到一半就报废了,最后只好用斧头砍。当时它就这样躺在地上,真的,就这样躺在地上吃大便。”说着他注意到脚边有一片白白的西瓜皮,立刻一脚踢开。西瓜皮本来在兽栏里,不知怎么会跑到外面来。“你们知道这个季节喂它吃水果要花多少钱吗?当年我怎么会笨到花七百块把它买下来?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笨过。”
这时戴维·雷忽然走到栅栏前面,站在约翰尼旁边。“它为什么只吃水果?”
“噢,它什么都吃。有一年巡回结束的时候,我喂它吃垃圾和树皮。”那个人笑得很狰狞,“最后还是决定喂它吃水果,拉出来的东西才不会那么臭。”
那只三犄龙黑黑的小眼睛忽然慢慢眨了一下,巨大的头左右摆了几下,好像在想什么。兽栏实在太小,它连转身都很困难。接着它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又趴回那摊泥浆里,两眼无神愣愣地看着前面。它身体侧面一直在流血。
“里面真的太挤了。”戴维·雷问他,“你放它出去过吗?”
“放它出去?开什么玩笑!天才,请问一下,放它出去,我要怎么把它关回来?”说着他靠在铁栅栏上。站在那个木头平台上,铁栅栏的高度大概到他腰部。他转头对那只三犄龙大吼:“喂,猪脑袋!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会耍点小把戏,帮我赚点钞票?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海狗一样,用鼻子顶球,或是学跳火圈?本来我还以为可以教你耍点小把戏,结果呢,你就只会整天赖在地上,笨得像猪一样。”他越说越气,整张脸开始扭曲起来,表情很狰狞。“喂,我在跟你说话听到没有?”说着他又举起球棒朝三犄龙背上打下去,接着又打了一次,打得它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三犄龙水汪汪的眼睛慢慢闭起来,虽然它没吭声,但感觉得到它很痛苦。那个人又龇牙咧嘴地举起球棒,打算打第三次。
“先生,不要打它!”戴维·雷忽然说。
他口气听起来有点异样,好像豁出去了。
那个人把球棒举在半空中,忽然停住动作。“小子,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不要再打它了。”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样很不应该。”
“确实不应该。”那个人说,“不过很好玩。”说着他又举起球棒,用尽全力朝三犄龙背上打下去。第三下了。
我注意到戴维·雷忽然握起拳头,手上那半截棒棒糖被他捏碎了。
“我看不下去了。”约翰尼说完立刻转身从兽栏前面走开,走到拖车外面。
“戴维·雷,我们走。”我对戴维·雷说。
“你不应该这样。”戴维·雷又说一次。那个人停手了,球棒上的铁钉鲜血淋漓。“这种动物怎么可以关在这种地方?”
“你花的五毛钱应该值回票价了。”那个人说。他好像筋疲力尽,额头上全是汗。要把球棒上的铁钉从三犄龙身上拔出来,一定很费力。血腥暴力似乎略微平息了他的怒火。“回家去吧,你们这些土包子。”他说。
戴维·雷毫不退缩。他眼中仿佛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
“知道啊,他妈的一头大笨猪。你想买吗?好啊,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回家去叫你爸爸给我五百块,我很乐意把它丢到你家院子里,晚上你还可以把它带到床上陪你睡觉。”
戴维·雷不理会他。“这样是不对的。”他说,“你恨它,就因为它没法帮你赚钱,这样是不对的。”
“你懂个屁!”那个人冷笑着说,“臭小子,你懂个屁!接下来的二十年,你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狗屁样子,二十年后你再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接着戴维·雷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把手上碎掉的棒棒糖丢进兽栏的泥浆里,正好掉在三犄龙嘴边。棒棒糖掉入泥浆那一刹那发出啪的一声。三犄龙趴在地上,眯着眼睛。
“喂!臭小子,东西不准扔进去!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当时我正要跨出门。
接着,我忽然听到吞东西的声音,很大声,立刻转头一看,看到三犄龙张开嘴把那块棒棒糖连同泥浆一起吸进嘴里,嚼了几下,接着,它忽然抬起头,把糖果吞了下去。
“出去出去!”那个人催我们出去,“我要关门——”
就在这时候,拖车忽然摇晃起来,那只三犄龙正慢慢站起来,身上的泥浆一直往下淌,乍看之下仿佛一棵老橡树从沼泽里浮了上来。我看到它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一下满是泥浆的嘴边,然后转头看着戴维·雷,开始慢慢往前走。
眼前的景象很像一辆坦克车在慢慢加速。接着,它低下头去撞铁栏杆,颈部的骨盘撞上铁栏杆之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听起来很像两顶巨大的橄榄球头盔相撞。三犄龙往后退了三步,发出一声低吼,然后又用头去撞铁栏杆。
“嘿!嘿!”那个人大喊。
三犄龙又往前冲,脚掌在泥浆里滑了好几下。它力气真是大得惊人,全身那有如大象般的肌肉剧烈抖动,身上的苍蝇都飞跑了。铁栏杆发出阵阵嘎吱声,开始往前弯,而栏杆末端的螺钉也发出嘎吱声,渐渐被撞松了。
“喂,不要再撞了!不要再撞了!”那个人又开始拿球棒打三犄龙,打到他自己的指甲都渗出血来。但三犄龙根本不理他,还是拼命撞铁栏杆,铁栏杆越撞越弯。我看得出来,它是想去找戴维·雷。“王八蛋!你这个臭王八蛋!”那个人大吼大叫,举起球棒打个不停。接着他转头看着我们,目露凶光。“滚出去!它发疯了,都是你们害的!”
我抓住戴维·雷的手拖着他往外走。他乖乖让我拉着走。我们听到嘎吱声越来越频繁,显然更多螺钉松掉了。拖车开始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我感觉得到那只三犄龙发脾气了。我们走下台阶,看到约翰尼站在闻不到臭味的上风处,而本呢,他坐在一只塑料箱上,脸埋在手心里,看起来很悲伤。
“它想逃出来。”戴维·雷说。我们站在旁边看着拖车猛烈摇晃震动。“你看到了吗?”
“看到啦。它疯了。”
“我跟你打赌,它一定没吃过棒棒糖。”他说,“一辈子没吃过。没想到它也跟我一样这么喜欢棒棒糖。我家里有一整箱呢,要是都给它吃,它一定乐疯了!”
它会突然发疯,是因为吃了棒棒糖的关系吗?这我倒不敢确定,不过我说:“很有可能。”
拖车已经渐渐不再摇晃了。没多久,那个人走出来了。他脸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和大便。我和戴维·雷开始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拼命想憋住笑。那个人拉上布帘,关上门,用铁链锁上。接着他转头瞪着我们破口大骂:“滚蛋!还不赶快滚,趁我还——”他朝我们冲过来,举起球棒在半空中挥舞。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转身就跑。
夜深了,马戏团已经准备要打烊了。游乐设施区的人群渐渐散去,跑马场准备要关了,畸形人区那些吆喝顾客的人也安静下来了。灯火逐渐熄灭,一盏接着一盏。
我们慢慢走回停脚踏车的地方。夜深了,空气越来越冷。冬天快到了。
本吐得差不多了,好像舒服一点了,又开始有说有笑。约翰尼话很少,但他倒是提到摩托车特技表演很精彩。至于我呢,我说有一天,要是我有那个兴致,我可能会建造一座鬼屋游乐园,把全世界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而戴维·雷却一声不吭。
后来,我们走到脚踏车旁边的时候,戴维·雷终于开口了。“我不想过那种日子。”
“什么日子?”本问他。
“像那只失落世界的怪物一样。”戴维·雷说,“住在那种兽栏里。”
本耸耸肩。“噢,说不定它早就习惯了。”
戴维·雷说:“习惯并不代表喜欢,猪头。”
“喂,不要在我身上出气!”
“我不是在生气。”戴维·雷跨上脚踏车,紧紧抓住把手,“我只是……我只是很不愿意过那种生活。几乎连动都没办法动,暗无天日,就这样一天过一天,一辈子就这样过。科里,你过得下去吗?”
“我不敢想象。”我说。
“看那个人那样打它,我想它可能很快就会被他打死,然后被他丢到垃圾堆里,就这样完了。”戴维·雷抬头看看弯弯的月亮,叹了一口气,嘴里呼出一团白雾。“不过,我认为那不是真的三犄龙。那个人根本就是个骗子。那只是一头畸形的犀牛。就这么回事,懂了吗?那根本就是冒牌货。”结果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他就开始越骑越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惊奇马戏团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奇风镇的防空警报器装在法院屋顶上。星期天凌晨三点左右,警报器忽然大叫起来。爸爸连忙跳起来穿衣服,一阵手忙脚乱,连内裤都穿反了。他立刻开着小货车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以为是俄国人来轰炸我们奇风镇。后来凌晨四点左右,爸爸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马戏团有动物跑掉了。它撞破了拖车,结果拖车起火燃烧。当时那只动物的主人睡在另一辆拖车里。后来我偷偷听到爸爸告诉妈妈说,住在另外那辆拖车里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听说,只要她把灯泡放进嘴里,灯泡就会亮。反正,那动物跑掉了,把游乐设施撞得一塌糊涂,帐篷被扯成碎片,仿佛整个马戏团被一辆坦克车碾过去。而且,那动物显然曾从商店街经过,因为好几家商店都被撞烂了,而且好几辆停在路边的车都被撞成了破铜烂铁。爸爸说,斯沃普镇长告诉他,财物损失估计有一万多美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抓到它。大家都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逃进了树林里,往山上跑。只有韦恩·吉利先生看到它,因为当时它正好撞破了他卧房的墙壁。结果吉利先生和他太太都因为惊吓过度被送进联合镇的医院。
那头来自失落世界的怪物逃走了。马戏团一直找不到它,最后只好黯然离开。
这件事有点蹊跷,但那一整天我都按捺住没有采取行动,一直到了晚上我才跑到约翰尼家。约翰尼的爸妈在客厅看电视,我和约翰尼趁这个机会跑到最里面的房间打电话到戴维·雷家。接电话的是戴维·雷的小弟安迪。我叫他请他爸爸来听电话。
“有什么事吗,科里?”他问我。
“爸爸要我打电话给你。”我对他说,“这星期我们想拆掉叛徒的狗栏,所以想找您问一下,不知道您有没有……呃,有没有铁链剪?”
“呃,应该用铁丝剪才对吧。应该用不着铁链剪。”
“也有一些铁链要剪。”我说。
“那好吧。借给你们当然没问题。我会叫戴维·雷明天下午送过去。那把铁链剪已经买了好几年了,可是却从来没用过。我记得应该是放在地下室哪只工具箱里吧。”
“戴维·雷应该知道放在哪里。”我说。
至于在马戏团展览三犄龙的那个家伙,他逃走了。虽然他损失了七百块,可是三犄龙却造成了一万多块的财物损失,他很可能因此坐牢,比较起来,七百块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们镇上有几个打猎老手到山里去找那只三犄龙,结果回来的时候个个垂头丧气,靴子上还沾满了大便。
我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幅画面。
我看到那座公园。马戏团已经离开了,公园里又恢复一片空旷,只看到稀稀落落的票根、锯木屑和纸杯点缀其间。这些清洁工人没捡干净的东西,是马戏团曾经来过此地所留下的唯一痕迹。
不过,今年却有些不太一样。今年,我看到棒棒糖的包装纸随风飞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隐隐约约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