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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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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份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时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拚命敲打艰辛轮候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那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复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著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

“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

“爸……妈都……上斗资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兵”三个字。红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兵呀!

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连,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甚至死于解放军的枪下……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

“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

他来求他?

当初凶悍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

……

十年过去了。

毛主席死了。

华主席上场了。

华主席下台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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