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嘿……上街保重,知道吧?我是说,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什么人都不能信。这不是乡下。城里的印度人……嗯,总之,小心为上。好吗?”在接待柜台,阿南德把我的护照、旅行支票、大笔现金锁进他的保险箱,还给了我一份详细的收据,我走下楼梯到街上,那两名加拿大青年告诫的话语,像海鸥盘旋在鱼群产卵的海潮上方,也在我脑海里不断盘旋。
普拉巴克带我们到这旅店时,走的路是一条两旁有绿树、路面宽阔而较冷清的大街,那大街从印度门的高大石拱门开始,沿着海湾弧线下去。但宾馆大楼前面那条街,则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声、汽车喇叭声、买卖声,犹如暴雨打在木头或铁皮屋顶上。
数百人在那里走动,成群站着聊天。整条路上,店铺、餐厅和饭店栉比鳞次。每家商店或餐厅的前面,都附设一间较小的店铺。这些位于人行道上的违章小店铺,每一间都有两、三个坐在折叠椅上的店员看管。街上有非洲人、阿拉伯人、欧洲人、印度人。每走一步,听到的语言、音乐都不一样,每家餐厅在沸腾的空气中,飘出不同的香气。
男人驾着四轮牛车,推着手推车,在车来人往的马路上穿梭,急着想把西瓜和袋装米、汽水和衣架、香烟和冰块送到货主手上。钱到处流动:普拉巴克告诉我,这里是货币黑市买卖的重镇,当街就有人拿着厚厚一叠纸钞,正在算钱、兑换。街上有乞丐、玩手技杂耍的人、特技表演者,有弄蛇人、乐师、占星师、看手相的人、皮条客、毒贩。而且这条街很脏,冷不防就有垃圾从上方的窗户掉下来,人行道或路边也弃置一堆堆的垃圾,肥滋滋不怕人的老鼠,在垃圾堆里寒寒窜窜,大快朵颐。
在我看来,这条街上最惹人注目的,是许许多多不良于行、有病在身的乞丐。各种病痛、残障、苦难的人,四处游走,有人站在餐厅、商店门口,以熟练的哀求话语走近街上的行人。初见到这条苦难的街道,一如隔着巴士车窗初见到贫民窟,让我为自己拥有红润的脸庞感到极度羞愧。但这次当普拉巴克带我走在这群喧闹的人群中时,我注意到那些乞丐的另一面,令他们惹人同情的表演,多了份真实人生的味道。有群乞丐坐在门口玩牌,一些瞎眼男子和他们的朋友正在享用有鱼有饭的一餐,哈哈大笑的孩童轮流和一名缺腿男子骑他那辆小手推车。
一路上普拉巴克不断偷瞄我的表情。
“喜欢我们孟买吗?”
“喜欢。”我答,真心地回答。在我眼中,这城市很美,狂野而令人振奋。英国统治时期浪漫主义风格的建筑,和现代玻璃帷幕的商业大楼比邻而立。年久失修、死气沉沉、分布杂乱的平价公寓崩塌后,变成卖蔬菜、丝织品等琳琅满目商品的市场。路旁的每家商店,每辆经过的出租车,都流泻出音乐。颜色缤纷多彩,香味着实令人陶醉。在这些拥挤的街道上,我在无数人眼里看到笑意,我以前去过的地方,没有一处洋溢着这么多笑意。
特别的是,孟买很自由,一种令人雀跃的自由。我所看到的地方,处处散发那种解放的、无拘无束的精神,而我不知不觉间敞开心胸回应那精神。我理解到,那些男男女女个个自由自在,因而就连初见贫民窟、街头乞丐时所生起的羞愧之心,也随之烟消云散。没有人把乞丐赶离街头,也没有人驱逐贫民窟居民。他们生活虽然困苦,却和有钱有势者一样自在优游于相同的花园和大街上。他们很自由,这城市很自由,我喜欢这点。
但这街上密集的意图、充斥着需求与贪婪、极度强烈的恳求与算计,让我有点胆怯。听到的语言,我一个字都不会讲。这里的人穿袍服、纱丽、缠头巾,我对这里的文化一窍不通。好像糊里糊涂接演一场华丽而复杂的戏剧,手中却没有剧本。但我微笑,轻而易举地笑着,不管街头看来多么陌生,多么让人不知所措。我是个逃犯,被通缉,被追捕,是悬赏捉拿的要犯。但我却更胜他们一筹,我很自由。逃亡时,每一天都是人生的全部。每一分钟的自由,都是喜剧收场的一部短篇小说。
我很高兴有普拉巴克作陪。我注意到他在这街上人面很广,一路上频频有各式各样的人向他热情打招呼。
“想必你一定饿了,林赛先生,”普拉巴克说,“你这人很快乐,不介意我说什么,快乐的人,胃口总是很好.。”
“嗯,的确是很饿。这下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早知道要走这么久才能到餐厅,我会买盒饭回去吃。
“再走一点,不远了。”他回答,满脸笑容。
“好……”
“是真的!我会带你去最棒的餐厅,有最上等的马哈拉什特拉料理,保证你说好吃。在孟买,像我这样的导游,全都在那里用餐。这个地方很不错,贿赂警察的钱,只需要付平常行情的一半。真的很不错。”
“好··,… ”
“是真的!但首先,让我先替你,还有我,弄个印度香烟。在这里,停一下。”他带我走到一个路边摊,那摊子只是个可折叠的牌桌,一只卡纸板箱里整齐摆了数十种品牌的香烟。牌桌上有一只大铜盘,铜盘里放了几只小银碟。银碟里摆了切碎的椰子肉、香料和多种不明的酱料。牌桌旁的桶子里,有许多矛状叶漂浮在水中。卖烟贩子正在弄干这些叶子,抹上几种酱料,包上椰枣粉、椰子粉、槟榔粉、香料,卷成一小包一小包。许多顾客围着他的摊子,他那双手很利落,叶子一包好,立即有人买走。
普拉巴克挤到那贩子身旁,伺机购买。我伸长脖子,透过顾客间拥挤的缝隙看着他时,脚步往人行道的边缘移动。就在我一脚往下踩到马路时,有人紧急大叫。“小心!”两只手抓住我手肘,把我猛往后一拉,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双层大巴士疾驶而过。若没有那两只手拉住我,我大概已命丧巴士的车轮下。我转过身,与救命恩人正面相对。她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身材修长,黑发及肩,肤色白哲。她不高,但方正的肩膀和挺直的身形,加上两腿叉开牢牢地站着,让人觉得她默然无声中自有种坚毅的气势。她穿丝质长裤,裤脚束在脚跺上,足穿黑色低跟鞋,上身是宽松的棉衬衫,披着一条大丝质长披肩。她把披肩朝后披,质地轻柔的双层流苏在她背后飘飞翻转。她全身上下都是绿色,只是深浅不一。
从一开始,我就感受到她那令男人既爱又怕的特质,那冷冷的笑容,让她的丰唇更富魅力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种自傲,透过匀称的鼻子散发着自信。不用说,一定会有不少人不明就里,把她的自傲错看成傲慢,把她的自信错看成冷漠。但我没犯这错误。我的眼睛失魂落魄,悠然漂荡在她那静止凝视的水汪汪的泻湖里。她眼睛很大,又特别绿。那是历历在目的梦境里,树木所呈现的绿,大海呈现的绿——如果大海完美无瑕的话。
她的一只手仍握在我的手肘附近。那种肌肤之触,正是情人的手轻触你身时所会有的感觉:熟悉,但令人兴奋,是倾诉的许诺。我差点忍不住拾起她的手,放在我胸前。或许我当时真该这么做。如今我知道,当时我如果真这么做,她大概会笑出来,并因此而喜欢上我。但当时我们素昧平生,两人站着,直直凝视着对方,就这么持续了漫长的五秒钟。此时,所有平行的世界,所有可能已存在和永远不再存在的平行活动,在我们周边翻转。然后她开口了。
“好险,你命大。”
“是啊,”我笑笑,“我是命大。”
她的手慢慢离开我的手臂。那动作很轻松、很从容,但我却觉得与她疏远了,就像是从深甜的美梦中给硬生生叫醒一样突然。我靠近她,看看她身后的左边,再看看右边。
“你在找什么?”她问。
“我在找你的翅膀。你是我的守护天使,不是吗?”“恐怕不是,”她答,双颊露出俏皮的笑奋,“我心里有太多邪恶的东西,恐怕称不上天使。”
“那我们就来谈谈你有多邪恶?”有些人成群站在摊子另一头。其中一个年约二十五岁、英俊、健壮的男子,走到马路上叫她。“卡拉!快,yaar (朋友)! ”她转身向他挥手,然后伸手与我握手。她握得很有力,但透露的心情让人无法捉摸。她的笑同样暖昧。她或许已喜欢上我,或许她只是很乐于跟我道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抽出手时,我说。
“我有多邪恶?”她回答我,嘴唇上挂着要笑不笑的神情。“这问题很私密,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被问过最私密的问题。但,喂,哪天你如果到利奥波德(晚叩old ) ,就会找到答案。”
她那群朋友已经从小摊子的另一端移到我们这边,她随即离开我和他们会合。他们全是印度年轻人,一身干净时髦的西式中产阶级打扮。他们不时大笑,把身体靠向对方,状甚亲昵,但没人和卡拉有身体接触。她似乎散发出既迷人又不可侵犯的气质。我贴近他们,假装着迷于香烟贩子卷烟叶、涂料的动作。我侧耳倾听她跟他们讲话,但一句话都没听懂。
以那种语言,在那场对话里,她的嗓音出奇低沉、宏亮,听得我手臂上的寒毛微微发颤。我想那应该也是个警告。阿富汗媒人说,爱意滋生大半缘于声音。但那时候我不懂,而且我的心一古脑儿栽进去,栽进就连媒人可能都不敢踩进的地方。“瞧,林赛先生,我只替我们买了两根烟。”普拉巴克回到我身边,得意地递上一根烟。“印度是穷人的国度。在这里,没必要买一整包。只要一根,只买一根,而且还不必买火柴。”
他倾身向前,拾起一段闷烧的麻绳。麻绳吊在香烟摊旁边电话线杆的钩子上。普拉巴克吹掉麻绳末端的灰,露出一丁点橘色的余烬,点燃他手中的烟。
“他们在做什么?在嚼叶子里的什么东西?”“那叫帕安伽aan ,印度槟榔)。味道很棒,嚼起来也很棒。在孟买,人人都嚼,然后吐,嚼,再吐,没问题,白天、晚上都嚼。那对身体有好处,大量嚼,全部吐掉。要不要试试?我可以替你弄来一些。”
我点头,请他去买,但我心里盘算的,主要不是体验帕安这新东西,而是藉此可以站在那里更久,欣赏卡拉。她很轻松,很自在,简直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这条街谜一样氛围的一部分。我觉得周遭所有迷惑不解的东西,在她而言,似乎是稀松平常。这让我想起那个从巴士车窗看到的贫民窟外国人。她在孟买似乎平静而满足,就和那个外国人一样。她从周遭的人得到的温馨、肯定与认同,叫我羡慕。
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被她那无可挑剔的美丽迷住了。我望着她——素昧平生的一个人,胸中有一股气,极力想尽情发泄。我的心像是被人捏着,像被人用手掌紧紧握住。血液里有个声音在说是,是,是··一古老的梵语传说中提到前世注定的爱,两个灵魂因为业力的作用,注定会在相遇后,为彼此神魂颠倒。传说前世注定的爱人,往往一眼就会认出,因为对方的举手投足、思绪、动作、声音,眼中所传达的每个心情,都叫你坪然心动。传说我们会由她的翅膀认出她——那翅膀只有我们看得到——因为想拥有她,我们灭绝了其他爱欲。
梵语传说也告诫世人,这类前世注定的爱,有时可能会对命运交缠中的其中一个人,单单一个人,产生占有和痴迷。但从某个角度来说,理智与爱不能并存。爱之所以存在人世,正因为爱非理智。
“呢,你在看那个女的。”普拉巴克带着帕安回来,往我凝视的方向看去。“你觉得她很美,na ?她叫卡拉。
“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这里谁不认识卡拉。”他答,用那种大声到旁人听得见的低语,让我很担心她听到。
“你想认识她?”
“认识她?”
“想的话,我去替你跟她说。你想跟她交朋友?”“什么?”
“别担心!卡拉是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我想。说不定你会和卡拉做生意,赚上一大笔钱。说不定你们会成为很好、很亲近的朋友,跟她上好多次床,爽到。你一定会爽翻天的。
他已开始摩拳擦掌。帕安的汁液染红他微笑的牙齿和嘴唇。我紧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找她,她正和她那群朋友在一块儿。
“不!不要去!天啊,小声点,普拉巴克。我如果想跟她讲话,我会自己来。“噢,我懂,”他说,显得窘迫,“就是外国人所说的前戏,对不对?”“不是!前戏是……别管什么前戏了!
“那好!我不管什么前戏不前戏,林赛先生。我是印度人,我们印度人不时兴前戏。我们提枪就上,真的!
他双手摆出正抱着女人,对着女人的小屁股猛顶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那鲜红的微笑。
“行行好,别这样!”我怒声说,抬头看卡拉和她朋友是否在看他。“好,林赛先生!”他叹口气,放慢他那有节奏的前顶动作,最后完全停下。“但我还是可以将你介绍给卡拉小姐认识,如果你要的话?”“不!我是说,不,谢了。我不想和她搭汕。我……天哪,这哪有用啊,只要告诉我……那个正在说话的男人,说的是什么语言?”“他说的是印地语,林赛先生。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告诉你他在说什么。”他走到摊子的另一头,旁若无人地加入那群人中,倾身细听。没有人理会他。他点头,跟着其他人笑,几分钟后回来。
“他在说一件很好笑的、关于一名孟买巡官的事,那人在这一带很有势力。那巡官把一个鬼灵精的家伙关了起来,但那个鬼灵精说服那巡官再度放了他,因为他告诉那巡官他有黄金和珠宝。不只如此,他被放出来后还真给了那巡官一些黄金和珠宝。但那些东西不是真黄金,不是真珠宝,是假的,很便宜的东西,根本不是真的。最好笑的是,那个鬼灵精卖假珠宝之前,还在巡官家住了一星期。传说那个鬼灵精还跟那巡官的老婆上了床。现在那巡官抓狂,气得不得了,每个人看到他都赶快闪人。”“你知道她哪些事?她住这里?”“知道谁,林赛先生,你是说那个巡官的老婆?”“不是,当然不是!我是说那女的,卡拉。”
“你也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首次紧整眉头,“孟买有许多女孩。我们从饭店出来才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我们就见了儿百个女孩;再五分钟,还会再见到几百个。每五分钟就再有儿百个女孩。走土一阵子,我们会见到几百个、几百个、几百个、几百个——”“啊,几百个,还真是不得了!”我略带挖苦打断他的话,声调不知不觉高了许多。我瞧瞧四周。几个人正盯着我,神情明显不屑。我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想认识几百个女孩,普拉巴克。我只想……了解……那个女的,好吗?”“行,林赛先生,我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卡拉她是孟买很有名的生意人,她来这里已经很久了,我想大概有五年了吧!她有栋小房子,距这里不远。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卡拉。”
“她是哪里人?”
“我想是德国人,大概是吧。”
“但她口音听起来是美国人。”
“没错,听起来是,但她来自德国,或者说可能来自德国。反正,她现在几乎是地道的印度人。现在要不要去吃饭了?”“好,等一下。”
那群年轻朋友向帕安摊子附近的其他人大声道别,走进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卡拉跟着他们走开,头仰得高高的,以那种挺直背脊、近乎蔑视的古怪姿态。我看着她没入人群。她一直没回头。
“你知道一个叫利奥波德的地方吗?”他回到我身旁时,我问他。我们再度上路。“当然知道!一个很棒、很舒服的地方,利奥波德酒吧。那里都是些最棒、最可爱的人,非常好、非常可爱的人。在那里可以碰见各种外国人,全都是事业很成功的人。卖淫、贩毒、高利贷、黑市交易、色情图片、走私、伪造护照,还有——”“行了,普拉巴克,我明白了。
“你想去那里?”
“没有,大概晚点。”我停下脚步,普拉巴克在我身边停下。“嘿,你朋友怎么叫你?我是说,不用普拉巴克,你名字的简称?”“有啊,我也有简称,叫普拉布。
“普拉布··一我喜欢。
“那意思是光明之子之类的。好名字,对不对?”“是的,好名字。
“那你的好名字,林赛先生,实在不是很好,如果你不介意我当面这么说的话。我不喜欢这么长、这么拗口的名字,就印度人的讲话方式来说。
“惺,你不喜欢?”
“请别见怪。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完全不喜欢。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不——”“嘿,”我笑笑,“这件事我恐怕无能为力。
“我想,简称林好多了,”他提议,“如果你不反对,我以后就叫你林。这名字再好不过,而且就和逃狱后所取的十儿个名字一样假。事实上,最近儿个月,我发觉自己对于在不同地方不得不取的新名字,还有别人替我取的新名字,抱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听天由命之感。林这名字是我绝对想不出来的昵称。但那听来不错,也就是说我听到某种命中注定,像巫毒法术似的回音:这名字当下就打动我心,就和我出生时所取的名字一样稳当。我那不为人知的出生名,早已不见天日,我就是在那名字底下被判入狱服刑二十年。
我低头仔细打量普拉巴克的圆脸和又大又黑的调皮眼睛。我点头,微笑,接受这名字。后来从科拉巴到坎大哈,从金夏沙到柏林,有数千人用这位孟买街头的小导游替我取的名字叫我,当然,当时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命运需要共犯,而命运之墙的石头就是以这种无心的小同谋为砂浆砌上的。取名字的那一刻,看来微不足道,好像只要我随意肤浅地答是或否就可以打发过去,但如今事后回顾,我知道,那一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在这个名字之下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即将成为的人物——林巴巴( lbaba ) ——比起以前我所扮演的任何角色都要真实,更贴近我的本性。“好,很好,就用林。”
“太好了!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名字。我的名字在印地语里意思是光明之子,同样的,你的名字,林,也有一个非常好、非常吉祥的意思。”
“哦?林在印地语里表示什么?”“表示阴茎!”他解释道,脸上露出他觉得我应会有同感的喜悦。
“噢,真好,真是太……好了。”
“没错,很好,很吉祥。精确来讲,没这意思,但念起来类似ig 或lgoo 就是阴茎。”
“别胡扯了,老兄,”我抗议,再度上路。“我怎么能拿阴茎先生这名字四处走?你是在唬弄我?我现在就看出来了——梅,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阴茎。门都没有,免谈。我想还是照旧叫林赛。”
“不!不!林,我跟你说真的,这是个好名字,非常有力的名字,非常吉祥,再吉祥不过了!别人听到这名字,都会喜欢。来,我证明给你看。你送给我的这瓶威士忌,我要留给我朋友桑杰先生。嗒,就在这家店,你仔细瞧瞧他有多喜欢你的名字。”沿着这条闹街再走几步,我们来到一家小店,敞开的店门上有如下的手写招牌:收音机诊所
电子器材修理业
电子器材买卖、修理,店主桑杰·德什潘德桑杰·德什潘德体格粗壮,五十来岁,头顶中秃,头发灰白,眉白而浓。他坐在坚实的木头柜台后面,周边摆着正在大力放送的收音机、已开肠剖肚的卡匣式放音机、装有零件的箱子等。普拉巴克跟他打招呼,连珠炮式讲了一堆印地语,把那瓶威士忌递过柜台。德什潘德伸出一只肉鼓鼓的手一把抓住,看都没看,迅速收进柜台下面,接着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叠卢比,抽出一部分,掌心翻转向下,递给柜台另一头的普拉巴克。普拉巴克收下后,迅速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之利落,好似乌贼触手抓到猎物放进口中一样。最后他终于聊完,示意我上前。
“这位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轻拍我的手臂,告诉德什潘德先生,“新西兰人。”德什潘德先生嘟哦着说了些话。
“他今天刚来孟买,住在印度旅社。”
德什潘德先生又嘟峨着说了些话,以隐隐带着敌意的好奇上下打量我。“他姓林,林巴巴先生。”普拉巴克说。
“他姓什么来着?”德什潘德先生问。
“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他叫林巴巴。”
德什潘德先生扬起他粗浓的眉毛,一脸惊讶的笑容。
“林巴巴?”
“正是!”普拉巴克意兴昂扬,“就姓林。他也是非常好的人。”
德什潘德先生伸出手,我伸手握了握。我们彼此问候,然后普拉巴克开始扯我袖子,拉我往门口走。
“林巴巴!”我们要跨出店门时,德什潘德先生大喊,“欢迎来到孟买。有随身听或相机或任何手提收录音机要卖,来收音机诊所,找我桑杰·德什潘德,我会给你最好的价钱。”
我点头,跟着普拉巴克出了这家店。他拉着我沿街再走了好几步,然后停住。“看到了吧,林先生?看到他多喜欢你名字了吧?”“我想是吧!”我低声说,既不了解他和德什潘德先生那段短短的交易内容,也不了解他为何那么意气风发。后来对他够了解、开始珍惜与他的友谊后,我才发现普拉巴克彻头彻尾深信,他的笑能影响别人的心情,能影响世界。事实的确如他所想,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这道理,接受这道理。
“那名字后面的巴巴代表什么意思?林,我懂。但林巴巴代表什么意思?” “巴巴只是个尊称,”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把巴巴放在你名字后面,或任何特殊人物的名字后面,表示我们对老师、圣徒或非常非常老的人的尊敬——” “我明白了,我明白,但普拉布,我得告诉你,那并没有让我更能接受这名字。阴茎,这整个玩意··一我搞不懂。”
“但你也看到了,桑杰·德什潘德先生!你看到他是多么喜欢你的名字!嘿,看看大家会如何喜欢你的名字。你看好了,我会把这名字告诉每个人!林巴巴!林巴巴!林巴巴!”他大喊着说,向这街上每个经过我们的陌生人说。
“行了,普拉布,行了。我相信你就是了,安静。”这下换我扯他袖子,催他走。“你不是想喝那瓶威士忌?”“噢,是啊!”他叹气道,“是想喝,而且在心里喝过了。但现在,林巴巴,把你送给我的好东西卖给桑杰先生,卖得的钱可以买两瓶非常低劣但很便宜的印度威士忌,喝个痛快,然后还会剩下许多钱,可以买件上好的新衬衫,红色的,还有一拖拉的上等大麻胶、几张有冷气吹的印地语电影门票、两天的食物。对了,林巴巴,你还没吃你的帕安。你现在该把它放进嘴里嚼,以免走味,变难吃。
“好,怎么吃?像这样?”
我把包裹在叶子里、差不多有火柴盒那么大的帕安,按照我所看到的吃法,放进嘴里侧面,脸颊与牙齿之间。才几秒钟,我嘴里就满是香甜的味道。味道强烈而甘美多汁,既像蜜般甜,又微微带着辣味。包叶开始融化,我小口小口咬着去皮扎实的槟榔、椰枣、椰子肉,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里满是甜汁。
“现在你得吐掉一些帕安,”帕拉巴克说,神情专注盯着我嚼动的嘴,“看,你嚼出像这样的东西?像这样把它吐掉。
他吐出一口红汁,落在一米外的马路上,一团红红如手掌般大的东西。他吐得精准又利落,嘴唇没残留一滴红汁。他使劲在旁鼓吹,我试着照做,但满口鲜红的汁液旧泊流出嘴巴,一路淌过下巴和衬衫前胸,最后啪哒落在右靴上。
“没关系,这衬衫。”普拉巴克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抽出手帕,使劲擦拭渗入我衬衫前胸的血红汁液,但擦不掉了。“你的靴子也没关系,我会像这样擦掉,你瞧。我得问你,你喜欢游泳吗?”“游泳?”我问,把嘴里残余的少量帕安混合物吞下肚。
“对啊,游泳。我要带你去昭帕提海滩,非常漂亮的海滩,在那里你可以练习嚼、吐、嚼、吐帕安,而不会弄脏衣服,让你省下不少洗衣服的钱。
“嘿,说到四处逛这城市,你是个导游,对吧?”“对啊,非常优秀的孟买导游,也带人游览全印度。
“你一天收费多少?”
他看了我一眼,顽童似的咧嘴而笑,双颊鼓得像苹果。从他那表情,我渐渐理解他毫无心机的微笑背后,不为人知的精明的一面。
“我一整天收费一百卢比。”他说。
“行……”
“游客三餐自理。
“当然。
“还有出租车费,也是游客付。
“当然。”
“还有孟买搭公交车费用,全是游客付。
“嗯。
“还有茶,如果在炎热的午后喝个茶提振精神。
“嗯……”
“还有性感女孩,如果在凉爽的夜晚很想发泄一下……”
“嗯,行,行。听着,我会付你一整个星期的钱。我要你带我参观孟买,告诉我这城市的事。如果我满意的话,一星期结束时我会另给奖赏,你看这样如何?” 他眼里绽放笑意,但回应时语调出奇严肃。
“林巴巴,你这决定不错,非常不错。
“惺,”我笑道,“那我们就等着瞧了。我还要你教我一些印地语,好吗?” “当然好i 我可以全部教你!ha 表示是,nah 表示不是,pani 表示水,khanna 表示食物二,… ”
“行了,行了,不需要立刻教。这家是餐厅?很好,我饿死了。”
我正要进这家阴暗而不起眼的餐厅,他突然拉住我,表情变得很严肃。他皱起眉头,用力吞口水,仿佛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享用这美食之前,”他终于开口,“在我们……还有我们做任何交易之前,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行……”
他这么垂头丧气,我不由得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嗯,我要说……那一拖拉的大麻胶,我在饭店卖给你的那块大麻胶……”“怎样?”“唉……那是商场价。真正的价钱,也就是友情价,是一拖拉阿富汗大麻胶只要五十卢比。”他举起双手,然后猛地放下,拍打大腿。“我多要了你五十卢比。“这样啊!”我低声回答。从我的观点来看,这根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小到我很想放声大笑。但对而他言,显然是件大事,而我猜他很少感动到如此坦白。事实上,诚如他许久以后告诉我的,他那时刚决定要喜欢我,对他而言,那表示他得遵照良心,毫无隐瞒交代他所说过或做过的任何事。他始终将事实全盘托出,这是他最讨人喜027欢,也是最让人恼火的特质。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建议,”他一脸严肃,“我们尽快把那块商场价的大麻胶抽完,然后我会买块新的。在那之后,一切都按友情价,对你、对我都是。这办法没问题吧?” 我笑,他跟着我笑。我伸手勾住他的肩,带他进去那人声鼎沸的餐厅,餐厅里蒸气弥漫,香味四溢。
“林,我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坚定地说道,“我们是幸运儿,对不对?”“大概是吧,”我回,“大概是吧!
几小时后,我回到那舒适而阴暗的房间躺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不停转动,哼哼直响。我累了,但睡不着。在我床边的窗户下,白天饱受折磨、辛苦干活的街道,这时臣服于夜间的闷热,一片静寂,空气潮湿,繁星点点。城里令人惊讶、费解的影像,如风中的树叶般,在我脑海里翻滚,而我的血液里涌动着希望和可能,叫躺在暗室中的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抛下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我的行踪。在孟买这个新天地,没人知道我是谁。在那一刻,在那阴影里,我几乎是安全无虞的。
我想起普拉巴克,想起他说一早要来带我去参观这城市。他会来?我怀疑。或者更晚些我会看到他和另一个刚来的游客在一块儿?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信守承诺,早上出现,我要开始喜欢他。在下这决定那一刻起,我隐隐怀着孤单之人的冷酷。我想起那个女人卡拉,一再想起,惊讶于她泰然自若、不苟言笑的面容一再浮现脑海。哪天你如果到利奥波德,就会找到答案。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我不知道那是邀约,还是挑战,还是警告。不管是什么,我决定奉陪。我要去那里找她。但不是眼下。等我更了解这个她显然已经非常了解的城市之后再说。就花一星期,我心想,在这城市一星期……我在这个孤寂冷清的个人天地里,想起很多事,一如以往,我还想起家人和朋友。不断想起,却见不到、摸不着。每天晚上,我在无可压抑的渴望中挣扎度过,渴望取回我为获得自由而失去的东西,所有失去的东西。我每天晚上被羞愧的钉子刺穿,那些我确信永远无缘再见面的心爱的人,因为我得到了自由,而他们却持续在受苦。“我们可以杀他价,是吧!”那个高个儿加拿大人,从房里另一头黑暗的角落说话,突然冒出的声音在静寂里回荡,像是石头砸在金属屋顶发出的声音。“我们可以跟那经理杀低房价。一天要我们六块美金,我们可以杀到四块美金。那虽然不贵,但这里人的作风就是这样。你得跟这些人杀价,每样东西都要。我们明天就要去德里,但你要住这里。先前你不在时我们谈过,我们有点担心你。你得跟他们杀价,老哥。不懂这个,不这样想,他们会把你吃得死死的,这些人。印度的城里人都是不折不扣唯利是图的人,老哥。别误解我的意思,印度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因此我们才会再来。但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他们……唉,他们认为就该这样。总而言之,你该杀他们价。”房价的事,他说的的确没错。我们本可以一天省个一、两块美金。为了节省开支,本来就该讨价还价。在印度,大部分时候,就该这样做事,才精明,才讨人喜欢。但他也不全部是对的。在接下来几年里,那位经理阿南德和我成为好友。第一天见到他,我就信任他,没有杀价,我没有想从他身上榨钱,我凭着直觉行事,尊敬他且打算喜欢他。因为这些原因,我赢得他的喜爱。他不只一次告诉我这事。他和我们一样知道,要三个外国人付六块美金,无关痛痒。这饭店的老板规定,每间房一天要价四美金。那价钱是他们的底线,多出来的一、两块美金,就是阿南德和他三名服务客房的下属一天的工资来源。外籍游客杀价,省个微不足道的一两块美金,却让他少赚一天的钱,也让游客失去和他结为朋友的机会。
在与印度人打交道时,有个简单而令人吃惊的道理,那就是按照感觉行事,比按照理智更为明智。在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这么切合这个道理。
那时候,在孟买的第一个晚上,闭眼躺在黑暗而寂静的房间里时,我还不懂这道理。我凭直觉行事,心想幸运之神一定会再度眷顾我。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那女人、那城市。在笑意从我嘴唇消失前,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无梦的酣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