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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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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遇见一位小摊贩老板,他穿着汗渍斑斑的棉背心,翻动盘子里的面糊状食物,盘里的油璞吱作响。盘子下的煤油炉发出蓝色火焰,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那火焰很诡异,让人想起修道院的生活。他的心情写在脸上,日复一日、报酬微薄的工作,使他眼神里徘徊着某种极度痛苦与沉闷、压抑的愤怒。普拉巴克走过他身旁,走进黑暗里。我走近那男子时,他转头正对我,眼神与我交会。一时之间,他蓝色火光下的愤怒,全倾泻在我身上。

多年后,我结识的阿富汗游击队朋友在坎大哈攻城战附近的山上,聊了几小时印度电影和他们最喜爱的宝莱坞电影明星。印度演员是世上最会演戏的演员,其中一人说道,因为印度人傲得如何用眼睛叫喊。那位在小巷里以卖油煎食物维生的小贩,以叫喊的眼神盯着我,以笃定的姿态定住我,犹如他已把一只手伸进我胸膛。我动弹不得。我的眼神在说:我很难过,很难过你得做这工作,很难过你的世界,你的人生,如此炎热、阴暗、无人过问,很难过我闯进……他仍盯着我,手里紧握着煎盘的把手。我的心脏坪坪跳了一下、两下、三下,我满脑子可笑又可怕的想法,心想他是不是要把滚烫的热油往我脸上泼。恐惧让我不由得猛然移动脚步,我双手平贴着潮湿的石墙墙面,小心缓慢地走过他身旁。走到他身后两步时,我踩到路上的裂缝,重心不稳摔倒,把另一个人也拖倒。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身子瘦弱。隔着他粗糙的短袖束腰外衣,我感觉到他如柳条篮般的嶙峋瘦骨。我们俩重重一跌,跌在某户人家敞开的门口附近,那老人撞到头。我急忙起身,结果又踩在一堆松动的石头上而滑倒。我想扶起那老人,但有个老妇人蹲坐在门口,她拍打我的手,要我不要靠近。我用英语道歉,绞尽脑汁想着对不起的印地语怎么说——怎么说?普拉巴克教过我·一uihoko ofs ha .··… 就是这句,我说了三、四遍。那些话回荡在建筑与建筑间漆黑、寂静的走道上,犹如喝醉者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的祈祷。

那老人轻声呻吟,低头垂肩坐在门口。那老妇人用头巾一角擦拭他的脸,然后伸出头巾,要我看看上面鲜红的血渍。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满布皱纹的脸上,全是鄙夷的不悦。她那简单的动作,伸出沽血头巾的动作,似乎在说:瞧,你这个盘蛋,你这个笨手笨脚的野蛮人,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觉得热气快让我窒息,漆黑和环境的陌生让我喘不过气。墙壁似乎在压迫我的双手,仿佛靠着双臂力撑,我才不致被墙壁完全包围。我往后退,离开那对老人,最初踉踉跄跄,然后猛往前冲,冲进那隧道的阴影里。一只手腾空伸出抓住我肩膀。轻轻一抓,但吓得我差点大叫。

“这边,巴巴。”普拉巴克说,轻声暗笑。“你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这条路。接下来沿着这走道外侧走,因为走道中间很脏,明白吗?”他站在一处入口,身后是狭窄的走道,穿过两栋建筑的无窗墙之间。他微笑着,牙齿和眼睛闪现微光,但他身后一片漆黑。他转身背对我,张开双脚,直到两脚各顶到墙壁,然后双手抵墙,拖着擦着墙壁的脚,小步小步地走。他认为我会跟上。我正在迟疑,见到他拖着脚走的笨拙身影消失于漆黑中,我才赶紧伸出脚抵着墙,拖着脚跟上。

我听到普拉巴克在我前面,但天色太暗,看不到他。我一只脚偏离墙脚,靴子踩到路中央一佗钻乎乎的东西,一股恶臭从那又软又粘的东西冒出来,我把双脚死贴着墙壁,小步往前滑行。有矮胖而厚重的东西滑过,厚墩墩的身体擦过我的靴子,发出刮擦声。几秒钟后,又有一只,然后再一只,摇摇晃晃经过我身旁,身体沉沉滑过我靴子的趾头部位。

“普拉布!”我吼叫,不知道他在前头多远。“有东西跟我们在一块!” “什么东西,巴巴?”“地上!有东西爬过我的脚!沉沉的东西!”“这里只有老鼠在爬,林。没有别的东西。”

“老鼠?有没有搞错?这些东西大得像牛头。天哪,这叫什么观光,老哥!” “大老鼠没关系,林。”普拉巴克轻声回答,声音从我前方黑暗处传来。“大老鼠很友善,不会伤人,如果你不攻击它们的话。只有一件事会惹得它们咬抓你。”“什么事,快说?”“大叫,巴巴,”他轻声答,“它们不喜欢声音太大。”

“噢,这下好!你现在才告诉我,”我压着嗓子说,“还有多远?我已经开始有点发毛了。”

我没发现他停了下来,一头撞上,把他顶在饰有镶板的木门门面上。“到了。”他小声说,伸手敲门。敲门时敲一下停一下,再敲一下,再停一下,透着蹊跷。门里传来粗重门门滑动的刮擦声和呕当声,门打开,亮光突现,刺得我们一时睁不开眼。普拉巴克抓住我袖子,拉着我一起进去。“快,林!不能让大老鼠跑进去!” 我们走进一个小房间,墙上没有窗子,阳光只能从顶上盖着生丝绸的长方形天空中照进来。我听到人声从这死巷里传来。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砰一声关上大门,然后转身面对我们,沉着脸,露出牙齿。普拉巴克立刻开口安抚他,轻声细语,动作带着讨好的味道。那男子一再摇头,不时插嘴说不行,不行,不行。

他比我高。我离他很近,近到能听到他大鼻孔的呼吸声,就像是多岩海岸上风灌进洞穴的呼呼声。他头发很短,露出的耳朵像拳击手的练习手套那么大、那么多疙瘩。他的方脸表情多而生动,脸上的肌肉组织似乎比一般人背上的肌肉组织更为有力。他的胸膛和我两肩一样宽,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下面挺着大肚子。唇光呈细致的匕首状,更增添他脸上的怒气。他看着我,带着十足的厌恶,叫我不由得暗自祈祷。老天啊,别要我跟这男人打架。

他举起双手,要普拉巴克不要再用好话哄骗他。那是双大手,手上的皱纹和老茧,粗得足以将停在船坞的油轮侧面的藤壶刮掉。

“他说我们不准进去。”普拉巴克解释。

“那好,”我答,伸手到那男子身后,急切想开门,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你可别说我们没试过开门走人。

“不要,林!”普拉巴克制止我,“这件事我们得跟他理论理论。”

高个子男子双臂交叠在胸前,卡其衬衫的缝线绷得微微作响。

“我想这不是好主意。”我小声而含糊地说,带着不自然的微笑。

“绝对是好主意!”普拉巴克坚持,“游客不准来这里,或者应该说不准到其他任何人口市场,但我已经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游客,而且你会说马拉地语。他不相信,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相信有外国人会说马拉地语,因此,你得说几句给他听听。然后你等着瞧,他会让我们进去。

“我只懂二十句左右的马拉地语,普拉布。”

“那就够了,巴巴。大胆说出来,你会明白。快,报上你的名字。”“我的名字?”“没错,像我教你说的那样。不是用印地语,而是用马拉地语。没问题,开口就是了……”

“啊,啊,aza nao l ahey ”我轻声说,没有把握。我姓林。

” baapree ! ”高个子男子倒抽一口气,眼睛睁得老大,十足吃惊。我的天!我信心大增,又讲了一些最近几星期普拉巴克教我的短语。

” aza desh new zeand ahey ata ba ahel ahey ”我的国家是新西兰,现在住在科拉巴。

” kai gara ad&039;chud ! ”他大声说,首度露出笑容。这个短语,字面意思是什么混蛋东西!但常在谈话中被悠意赋予新意,因此可以粗略翻译为表示惊讶或恼怒的哇靠!大个子抓住我的肩头使劲紧捏,表示友善。

我把懂得的马拉地短语一古脑儿全搬出来,先秀出我请普拉巴克教我的第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国家,最后搬出我在餐厅里常不得不提出、但在这斗室里显然很突兀的请求语:我喝汤时麻烦关掉电扇……“够了,巴巴。”普拉巴克张开嘴咯咯大笑。我闭嘴不讲,结果换那高个儿兴奋地叽里呱拉猛讲。普拉巴克替他翻译,点头,比划双手。“他说他是孟买警察,名叫威诺。”“他是警察?”“千真万确,林。他是警察。

“警察有管到这里?”

“没有啦,兼差而已。他说他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

“他说你是他遇到第一个会讲马拉地语的白人……”

“他说有些外国人会讲印地语,但没有外国人会讲马拉地语……”“他说马拉地语是他的母语。他是蒲那人……”

“他说他们蒲那人说的马拉地语非常地道,你该去那里听听……”“他说他太高兴了!你就像他的儿子……”

“他说你一定要去他家,让他请客,见见他的家人……”

“他说那要一百卢比。

“什么意思?”

“小费,林。要进去,就要一百卢比。现在就给他。

“惺,没问题。”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钞,抽出一百卢比,递给他。只见钱入他手掌,一下子就消失无踪,手法之利落,在警察圈里绝无仅有,就连藏豆骗术啥手都要大叹不如。高个子男子以伸出双手握手的方式收下钱,一只手掌在胸前抹过,仿佛吃了三明治后抹掉胸前的碎屑,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老练样子,搔搔自己的鼻子。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他指着狭窄的走道,示意我们可以进去。

从大门和那道明亮的阳光之后,我们经过两个急弯,走了十几步,来到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几个男子坐在粗糙的木质长椅上,三两成群站着聊天。有些是阿拉伯人,身穿宽松的棉袍,缠着头巾。有个印度男孩在他们之间走动,奉上长玻璃杯红茶。有些男子好奇地打量普拉巴克和我,让人不悦。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挥手招呼,他们转过身去,继续他们的交谈。偶尔有一、两个男子抬头,查看坐在长条木椅上、破旧帆布棚底下的一群小孩。

从明亮的入口小房间走过来时,感觉这里较暗。由几块帆布残片拼凑而成的大布,高低不平,遮住院里大部分天空。四面墙壁都没有门窗,墙面是褐色和洋红色。透过帆布遮棚上的裂缝,我看到寥寥几个窗户,但都用板子封死了。这个约略呈方形的空间,其实不是真正的院子,看来像是无意中形成的错误,像是几乎无人记得的一场建筑意外,似乎是在这拥挤的街区,或其他建筑废墟上兴建和重建房子的过程中所形成。地面铺的瓷砖是从废弃的厨房、浴室地板随意捡来的。两只无罩的灯泡,像是结在枯萎藤蔓上的奇怪果实,提供一丝微弱的照明。

1 shell一ga ,将豆藏在手中,谎称在胡桃壳下,以此编人钱财的把戏。

我们移到安静的一角,接下奉上的茶,静静吸饮了片刻。然后,普拉巴克向我介绍这里,他称为人口市场的这个地方,语调轻而缓。坐在破烂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隶,来自西孟加拉国邦的龙卷风灾区、奥里萨邦的旱灾区、哈里亚纳邦的霍乱疫区、旁遮普邦的分离主义战乱区。这些小孩出身天灾人祸地区,被探子召募或买下,往往只身一人搭乘火车,横越数百上千公里路,来到孟买。

聚在院子里的男子是买家或代理商。他们看来没什么兴趣,只顾着聊天,大部分时候不理会长条椅上的小孩,但普拉巴克告诉我,他们正在低调地讨价还价,而且就在我们看着时,正要达成交易。

那些小孩瘦弱娇小。其中两个小孩坐在那里,四只手合握着一只蜂巢球。有两个小孩各伸出一只手拥住对方,依偎在一块。所有小孩都盯着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买家和代理商,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和戴有珠宝戒指的手加强语气的手势,转移视线。那些小孩的眼睛,就像甘甜水井底部黑色的亮光。

怎么会有人这么冷酷无情?我怎么能看到那景象,看着那些小孩,却不出手制止?我为何没报警?我为何没弄把枪,自行阻止这事?那原因,就和所有大问题的原因一样,错综复杂。我是个通缉犯,被追捕的罪犯,生活在逃亡中。报警或向有关当局通报,不是我能做的。我是这个陌生国度的外地人: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文化。我得更了解情况,至少得了解他们的语言,才可以大胆介入。人生的惨痛经验告诉我,竭尽所能想改善情况,有时即使抱持最纯正的动机,都会适得其反。我即使拿枪回来,扫射那处奴隶市场,大概还会有同样的买卖,在那迷宫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炉灶。我虽是外地人,对这可是很清楚。而在别处成立的新奴隶市场,说不定会更糟。我没有能力肃清这买卖,我心知肚明。

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且在那“奴隶日”之后困扰我许久的,是我怎能待在那里,看着那些小孩而没有崩溃。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亚监狱和我在监狱里碰到的人。其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狱。而其中还有更多人,和眼前这些印度童奴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感化学校(男孩之家和少年训练中心)开始牢狱生涯。其中有许多人遭毒打、挨饿、关进独居房,还有被性侵犯。随便找个在监狱待得够久的人问问,对方都会告诉你,让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东西,就是司法制度。如今承认这事,我觉得奇怪又羞愧,但在当时,我很高兴某事、某人、某个经验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普拉巴克带我游历孟买的黑暗面时,正是这铁石心肠让我不至于被刚开始听到的声音、见到的景象所伤害。

突然掌声响起,化为短暂回音,一名小女孩从长椅上起身,跳舞唱歌。唱起来自某部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情歌。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听了数百次,每次听,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孩。十岁的小孩,和她出奇响亮、高亢、尖细的声音。她扭腰摆臀,模仿妖媚脱衣舞女郎,推高她根本未发育的胸部,买家和代理商突然间眼睛为之一亮。

普拉巴克扮起类似弗吉尔1 的角色。他不断用他那轻声细语解释我们所见到的,还有他所知道的。他告诉我,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来到人口市场,大概活不到今日。以物色孩童为业的探子,游走干各灾区,哪里有旱灾、地震、水灾,就有他们的身影。快饿死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小孩陆续生病、死亡,因此,见到这些探子就如见到救世主,立即跪下亲吻他们的脚,恳求他们买下一个儿子或女儿,好至少保住一个小孩。那些待价而沽的男孩,最终会在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其他波斯湾国家担任骆驼骑师,在骑骆驼比赛中,替有钱达官贵人提供午后娱乐。普拉巴克说,其中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比赛中重伤成残,有些人则丢掉小命。有幸保住性命的人,最后因为长太高而不适合比赛,下场往往是被遗弃,自谋生活。女孩则会到中东各地的人家工作,有些人会成为性奴隶。

但他们活着,普拉巴克说,那些男孩和女孩。他们是幸运儿。每有一个小孩经过这里的人口市场转卖到他地,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受着难以言说的饥饿而死亡。

提及饥民、死者、奴隶时,普拉巴克的语调保持一贯的愉悦、轻快。事实真相比个人体验更奥妙,有些事不是我们眼见为实,甚至不能以我们的感觉为准,那是让人领悟光凭聪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奥妙的一种真相,让人明白感受与现实不能混为一谈的一种真相。面对那真相,我们通常无能为力;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是了解爱要人付出的代价,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那不尽然会使我们更爱这世间,但的确使我们不至于去恨这世间。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别人说出真相,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诉我那样,就如同我现在告诉你们的那样。

1 virgil,古罗马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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