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这世界由一百万个坏人,一千万个念人,一亿个弄种在治理。”埃杜尔·迎尼以他最地道的牛津腔英语宣告着,舔着他粗短手指土的蜂蜜蛋糕。“坏人就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有钱人、政治人物、宗教狂热分子,他们的决定主宰了世界,让世界走上贪婪、毁灭之路。”
他停下来,望向大雨哗哗直下的阿布德尔·哈德汗庭院里潺潺的喷泉,仿佛正从那颗湿流泛光的巨石上汲取灵感。他伸出右手,再拿起一块蜂蜜蛋糕,一口塞进嘴里。他咀嚼、吞下时,对我投来恳求意味的淡淡微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不该这样,但我实在忍不住。
“全世界,真正的坏人,只有一百万人。非常有钱和非常有权的人,也就是作出的决定真正举足轻重的人,人数只有区区一百万。为数千万的蠢人,则是替坏人治理世界的军人和警察。他们是十二个主要国家的常备军队,还有那些国家和其他二十个国家的警察。真有实权或真正举足轻重的蠢人,总共只有一千万。我确信他们往往勇敢,但也愚盖,因为他们为政府卖命,为了将他们的血肉当成棋子的目标卖命。最后,那些政府总是出卖、辜负、抛弃他们。国家对子民最可耻的冷落,就是冷落战争英雄。”哈德拜的圆形露天庭院,位于房子正中央。季风雨打在喷水池和周边的瓷砖上,密而不断,天空犹如一条河流,而我们这部分的世界是那河流的瀑布。虽然下着雨,喷水池仍然尽忠职守,冒着从天而下的大水,往上喷出细瘦的水柱。我们坐在环廊的屋檐下,看着这一场傍沱大雨,吸饮甜茶。空气潮湿,但环廊底下干燥而温暖。“而那一亿个弄种,”埃杜尔,巡尼继续说,粗胖的手指捏着茶杯柄,“他们是官员、基层公务员、机关办事员,他们容许坏人统治,佯装不知。他们往往是这个部门的首长,那个委员会的秘书长,其他协会的会长。他们是经理人、官员、市长、法庭官员。他们总是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或只是忠于职务,说无关个人,还说如果他们不做,还是会有别人做,藉此狡辩。他们是一亿个弄种,在处死某人的公文上签名,或让一百万人在饥荒中慢慢死去时,明知事情真相,却不吭一声。”
他慢慢变得沉默,盯着自己手背上曼陀罗似的血管。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把自己从幻想中摇醒,看着我,眼神里泛着温和、亲切的笑意。
“嗒,就是这样,”他下了结论,“这世界由一百万个坏人、一千万个蠢人、一亿个弄种在治理,全球其他六十亿人所做的事,几乎都是别人吩咐我们做的!” 他大笑,拍打大腿。那是很开怀的大笑,是那种直到有人跟着大笑才会停的大笑。我不由得跟着大笑起来。
“你知道这意思吗,老弟?”他问,表情变严肃以提出这问题。
“说来听听。”
“这个公式——一百万、一千万、一亿——是所有政治的真相,马克思错了!你知道吗,问题不在阶级,因为所有阶级都在这一小撮人的掌控中。这组数字是帝国与叛乱的成因,这是过去万年间孕育出人类诸多文明的公式。这公式建造了金字塔,发动了你们的十字军,使世界陷入战争,这公式具有拨乱反正的力量。”“他们不是我们的十字军,”我纠正道,“但我懂你的意思。”
“你爱他吗?”他问,突然改变话题,叫我吓一跳。他常常这样,想到什么就换话题,是他谈话的特色之一。他这方面的本事实在高,即使我终于了解他,即使我料到他会突如其来岔开话题,他还是让我碎不及防。“你爱哈德拜吗?”“我……这是什么问题?”我质问,仍在大笑。
“他很喜欢你,林,他常提起你。”
我皱着眉,望向别处,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得知哈德拜喜欢我,常提起我,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欢喜。但我不愿承认我多么看重他的肯定,甚至连在自己心里暗自承认都不愿意。喜爱与怀疑、欣赏与痛恨——矛盾的心情交织,令我困惑,就像我想起哈德拜或与他在一块时一样。困惑化为恼怒,出现在我的眼神和声音里。“你想我们要等多久?”我问,望了望通往哈德拜私人房间的紧闭门户。“我今天下午和一些德国游客有约。”
埃杜尔听而不闻,隔着我们之间的小桌子,俯身凑过来。
“你得爱他!”他说,用近乎挑逗的轻声细语,“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用一生爱阿布德尔·哈德汗?”我们坐着,脸孔靠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眼白里的红色细血管。纵横交错的红色血管,在他眼睛的褚色虹膜处会合为一,像是许多根手指撑着金黄、红褐色的圆盘。眼睛下方是粗厚的眼袋,让他脸上永远是一副悲痛、忧伤、心事重重的表情。他虽然说了许多笑话,动不动就大笑,眼皮底下的眼袋却总是藏着满满未流出的泪水。我们等哈德拜回来,已经等了半小时。我带塔里克来时,哈德拜亲切地招呼我,然后带塔里克去作礼拜,留下埃杜尔·迎尼陪我。屋里十分安静,只有庭院里的雨水声,和不胜负荷的喷水池边沿所发出的璞璞起泡声。一对鸽子依偎在庭院另一头。埃杜尔和我相视无言,但我没讲话,没回答他的提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爱这个人?我当然想知道,我是作家,我什么都想知道。但我不是很乐于玩迪尼的问答游戏,我不懂他的用意,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老弟,我爱他,因为他是这城市的锭泊杆。数千人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他身上,藉此保住性命。我爱他,因为他有这份使命,要改变整个世界,而其他人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我担心他花太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在这使命上,为此反对过他许多次,但因为他献身于此,我爱他。更重要的是,我爱他是因为他是我遇过唯一能回答三大问题的人,也是你将来唯一会遇见可以回答的人。”
“只有三大问题?”我问,掩不住口气里的讥讽之意。
“对,”他答得很平和,“我们来自何方?为何在这里?去向何处?就这三大问题。你如果爱他,林,我的年轻朋友,你如果爱他,他也会告诉你这些秘密。他会告诉你生命的意义。当你仔细听他讲话,你会知道他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你日后所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能为你回答这三个问题,我很肯定。我游历‘世界’许多次,请教过所有大师。遇见阿布德尔·哈德汗之后,我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连在一块,成为他的兄弟;在那之前,我花了一大堆钱,好几笔大钱,寻访著名的预言家、神秘主义者和科学家,没一个能回答这三大问题。然后,我遇见哈德拜,他为我解答了这些问题。从那天起,我爱上他,把他当我的兄弟,我灵魂的兄弟。从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们共处的短暂时刻,我一直效命于他。他会告诉你,生命的意义!他会为你解开谜团。”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带着我走,这城市和一千五百万人之河,而迎尼的主张,为这条大河注入了一条新流。他浓密的褐发已出现灰白,两旁的鬓脚近乎全白;唇毙长在精雕细琢、近乎女性的嘴唇上,颜色更是灰白;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亮,和他眼中闪现的金黄色相辉映。我们在那心怀渴盼的沉默中四目相望,他的红色眼眶里开始注满泪水。
他情感的深挚恳切,毋庸置疑,但那情感的内涵,我却无法理解。接着,我们身后有道门打开,迎尼的圆脸换成他一贯的表情,诙谐而平易近人。我们两人都转身,看见哈德拜带着塔里克进来。
“林!”他说,双手搭在男孩肩仁。“塔里克跟我说过去三个月里,他跟着你学到不少东西。”
三个月呢!刚开始,我觉得把那男孩带在身边,三天都捱不了,结果,转眼之间 , 就过了三个月。把男孩带回他舅舅身边时,我心里百般不舍。我知道我会想念他,他是个乖小孩。他会成为好男人,也就是我曾努力想当却没当成的那种男人。“要不是你派人来带他走,他会继续跟我们一起生活。”我说,口气吸带着一丝责难。没头没脑就把那孩子丢给我儿个月,然后同样毫无预警地把他带走,我觉得独断得不近人情。
“过去两年,塔里克念完了可兰经学校的学业,如今,他跟着你提升了英文。现在该是他卜大学的时候,我想他已有非常充分的准备了。”
哈德拜的语气温和又有耐心。他眼里那亲切而微带顽皮的笑意,牢牢定住我,一如他有力的双手,牢牢握住站在他身前严肃不笑的男孩的肩膀。
“你知道吗,林,”他轻柔地说,“我们普什图语(pshlo ,阿富汗官方语言之一)有句谚语,意思是男人要真诚而主动地爱上小孩,才算长大成人,也要让小孩真诚而主动地爱你,才算好男人。”
“塔里克没问题,”我说,站着跟他握手道别,“他很乖,我舍不得他。”会想念他的,不只我一人。他很得卡西姆·阿里·胡赛因的欢心。卡西姆常来看这男孩,巡视贫民窟时常带着他;‘占滕德拉和拉德哈宠爱他;强尼·舌茄和普拉巴克爱捉弄他,但无恶意,还让他参加每周一次的板球赛;就连阿布杜拉都关心他。“野狗之夜”后,他每星期来找塔里克两次,教他用棍、小刀与徒手的搏击技巧。那儿个月里,我常看到他们在贫民窟附近的小沙滩练习,他们在地平线上的黑色身影,就像皮影戏里的剪影。
最后,我跟塔里克握手,凝视他恳切、真诚的黑色眼睛。过去三个月的点点滴滴,迅速浮现眼前。我想起他与贫民窟~个男孩扫一的第一场架。那个男孩比他高大得多,把他宇l ’倒在地,但塔里克只凭眼神就让对方后退,池以瞪视让那个大男孩感到羞耻。大男孩崩溃,哭r 起来。塔里克还关心地上前拥抱他,两人从此结为挚友。我想起我为他__卜英文课时,他兴致盎然的神情,还想起他很快就成为我的小帮手,协助其他加入这课程的小孩学习。我想起他卖力地与我们一起防范雨季的第一场洪水,用棒子和双手,在满是岩石的土地上挖出一条排水渠道。我想起有天下午,正想要写点东西时,他在我小屋门边探头探脑的脸。唉!什么事,塔里克!我烦躁地问他。嘱!对不起,他答。你想自己一个人吗?
我离开阿布德尔·哈德汗的家,踏上返回贫民窟的漫长路程,没有那男孩在身边时,我感到孤单,心情低落。不知怎的,在这个没有他的不同世界里,我觉得自己变得比较不重要,突然间变得比较没有价值。我依约到那些德国游客下榻的饭店跟他们见面,饭店就在哈德拜的清真寺附近。他们是一对年轻情倡,第一次到印度,想在黑市兑换德国马克,好多换点钱,买些大麻胶,在环游印度期间使用。他们是正派、快乐的一对情侣,天真、宽厚,因为受到印度的精神性启发来到这里。我替他们换了钱,抽取佣金,居间安排他们买到大麻胶。他们很感激,想多付钱,我拒绝,毕竟价钱已谈定就不该更改,然后答应他们的邀请,一起抽大麻。我亲手调配了水烟筒,其浓烈程度,对我们在孟买街头生活、工作的人来说算是一般,但比他们习惯抽的浓烈多了。我拉开饭店房门要离去时,他们俩已麻醉恍惚得睡着了。此时,我踏卜叫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街道。
我沿着穆罕默德路走,转甘地路,再转科拉巴的科兹威路。其实我大可搭巴上,或从街上跑的许多出租车里拦一辆,但我喜欢走路。我喜欢从乔尔市集,经过克劳福市场、维多利亚火车总站、花神喷泉、要塞区、皇家圆环,穿过科拉巴区,到萨松码头、世贸中心、后湾,大概要走好几公里。在孟买那儿年,这趟路我走了上千次,协次走都觉得新鲜、兴奋而感动。绕过皇家圆环,短暂停驻,查看皇家戏院外“即将放映”的电影海报时,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林巴巴!嘿!林!”
我转身,看见普拉巴克,从黑、黄色出租车的乘客座车窗探出身子。我走过去和他握手,也跟司机,普拉巴克的堂兄襄图打招呼。
“我们正要回家。土车,载你回去。”
“谢了,普拉布,”我微笑,“我想继续走,途中我有两个地方要去。”
“行,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但别花太多时间,有时候你花太多时间做这种事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当面讲你的话。今天是特别的日子,知道吧?”我向他们挥手,直到他的笑容消失在车阵里。接着,我身旁有辆汽车被猛烈撞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原来是一辆“大使”试图超车时,乎童卜一辆木制手拉车,重重的手拉车不听使唤,拦腰撞上一辆出租车,距我只有两米。车祸很严重,拉车的人受了重伤。车祸发生时,我亲眼看见套在他脖户和肩膀上几的缓绳和挽具,把他困在车辊里。他的身体因为被绳子缠住,翻了个筋斗,脑袋扎扎实实地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一只手臂硬生生给反折过来,角度很不自然,有根胫骨从膝盖下方刺穿皮肤。那些绳子,他每天用来拉车走过大街小巷的绳子,缠住他的脖子和胸部,把他缠得几乎就快要断气了。
我跟其他人跑上前去,从我背后的腰带里拔出刀鞘里的小刀。我迅速但极小心地割断绳子,把他从撞得稀烂的手拉车上放下来。他年纪比我大,可能有六十岁,但精瘦结实而健康。他.白跳加速,但规律而有力,大大有助于他恢复清醒。他呼吸道畅通,呼吸缓慢而从容。我用手指拨开他的眼睛,瞳孔对光有反应。他晕眩,受惊吓,但未昏迷。
我和另外三名男子把他从路上抬到人行道。他的左臂松垮无力地垂f ,我扶住他的手肘,慢慢弯曲他的手臂。几名路人应我的要求,捐出手帕。我把四条手帕绑成一条,充当临时吊带,将左臂固定在他胸前。我正在检查他腿部的伤n 时,受损车辆附近传来疯狂的尖叫声,我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
至少十名男子正要拖出“大使”里的司机。那人身材高大,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重是我的一倍半,胸膛是我的两倍宽。他两条粗腿使劲顶着车内的地板,一只手臂顶着车顶,另一只紧抓着方向盘。愤怒的群众拼命拉扯了一分钟,司机不动如山,他们只好放弃,转而把矛头指向后座的男子。那人体格粗壮,肩膀厚实,但比司机轻得多、也瘦得多。暴民把他拖出后座,推向车侧。那人用双臂护住脸部,但群众开始用拳头打他,用手指抓他。
那两名男子是非洲人,我猜是尼日利亚人。从人行道上看着这一幕,我想起十八个月前,普拉巴克带我游历这城市黑暗面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类似的暴民逞凶情景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和羞愧。我想起群众抬着遍体鳞伤的人离开时,我是如何的无力和懦弱。那时候我告诉自己,那不是我的文化,那不是我的城市,那不是我该打的架。十八个月后,印度文化是我的文化,这城市的那个部分属于我。车祸发生地点是黑市交易区,是我常走动的地区。我每天都在那里工作,甚至也认识围殴群众里的某些人。我不能坐视不管,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扯开嗓门大叫,叫得比其他人都大声,冲进尖叫的人群里,试着把他们从紧紧挤在一块的人堆里一个个拉出来。
“老兄,老兄!别打了!别杀人!别打了!”我用印地语大喊。
当时真是一团乱。人们大多任由我拉离人堆。我的手臂很有力,他们一个个被我拉开。但按压不住杀红眼的怒火,他们很快又开始叫嚣喊打,我感觉到拳头和手指头,从四面八方同时落在我身上,开始打我,狠狠抓我。最后我终于挤出人群来到那个乘客身边,将他与几名带头围殴者分开。那个男人背紧靠着车反抗,举起两只拳头像是要继续反击;脸上流血,衬衫被扯碎,沽了鲜红的血;双眼睁得很大,没有血色,眼神里满是恐俱。他咬紧牙关,猛喘气,但下巴的姿态和露齿怒视的表情,流露出坚毅的勇气。他很能打,他要打到倒地为止。
我匆匆一瞥,看到他的情形,随即转过身,站在他旁边,面对群众。我往前张开双手,恳求,安抚,大叫不要再打了。
当我冲进人堆,试图解救这人时,我幻想人群会分开,会听我的话。羞愧的群众会放下手,丢下手中的石头。群众会被我挺身而出的勇气影响,改变心意,低着头,一脸羞愧,走开。即使到现在,回想那一刻的危险,我有时仍不由得天真地以为,那一天我的话和我的眼神会改变他们的心情,那充满仇恨、受辱、丢脸的一群人,会渐渐散掉。但事实上,群众只迟疑了片刻,随即再度逼上前,怒不可遏地对我们叫嚣、发嘘、尖叫,为保住性命,我们不得不迎击。
可笑的是,攻击我们的群众人多手杂,反倒对我们有利。我们被困在由追撞的车子夹成的l形角落里。群众围住我们,使我们无路可逃。但他们挤成一团,反倒自相抵触,不易施展。出手的人虽多,但只有一部分真正打到我们,,一大堆人气冲冲地争相出拳,其实多半打到自己人。
他们急着想给我们苦头吃,但或许,他们的怒火有所缓和,他们真的有点不愿意打死我们。我了解那种不愿意,我在许多耍狠动粗的世界里见识过很多次。我无法清楚解释。那似乎是暴民群众心中的集体良心,而这种正确的诉求,只要在适切的时机发出,便能转移急欲致人于死的仇恨,让被害者保住性命。仿佛,就在那紧要关头,暴民希望有人出来阻止,以免他们犯下不可原谅的暴行。在心怀犹疑的当下,若有一句话或一个拳头,吓阻日益高涨的邪恶气焰,有时就足以避免惨剧发生。我在监狱里见过这样的事,一群决意轮奸狱友的男子,有时会被一句话激起羞耻心,进而打消念头。我在战场上也见过这样的事,一句强有力的话语,有时能削弱、消饵折磨战俘者满腔仇恨的残酷。而或许,在那天,在那位尼日利亚人和我一起对抗暴民时,我也遇到这样的事。或许这奇怪的情况,一名白人用印地语恳求饶过两名黑人,让人群悬崖勒马。
我们身后的车子突然轰隆动了起来。体型壮硕的司机费了番工夫,发动了车子。他重重踩着油门,开始缓缓倒车,离开事故区。车子倒车驶进人群,那名乘客和我紧跟在车子旁边,拖着脚且战且走。我们挥拳猛打,把人群推开,把抓住我们衣服的手扳开。驾驶伸长手到后座,打开后车门,我们跳进车上。群众推挤,车门砰然关上,二十、五十只手,对着车身猛敲、猛打、猛拍、猛捶。驾驶猛踩油门,朝科兹威路另一头驶去。茶杯、食器、数十只鞋子,凌空飞来,砸在车上。然后,我们脱身,高速行驶在繁忙的马路上,隔着后车窗往后看,确保没有人跟来。
“哈桑·奥比克瓦。”我身旁的乘客先生说,同时伸出手。
“林·福特。”我答,与他握手,注意到他身上戴了许多金饰,每只手指都戴了金戒指,有些镶着闪着蓝白色光芒的钻石,还有一只镶钻的劳力士金表,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
“这位是拉希姆。”他说,向司机点头。前座这位高大男子回头一瞥,对我咧嘴而笑。他转了转眼珠,在大难不死后开心地念祷文,然后转过头面对马路。“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哈桑·奥比克瓦苦笑着说,“我们这两条命都是,刚刚他们是真的想杀了我们!”“我们走运!”我答,看着他健康帅气的圆脸,对他开始有好感。
眼睛和嘴唇是他脸上最有特色的地方。眼睛大,两眼隔得异常开,使他看人时有点像是爬虫类在瞪人;奇特的嘴唇很丰满,形状很高贵,让人觉得和更大得多的头会比较相配,门牙洁自且整齐,但两侧的牙齿全镶金;宽鼻翼线条精巧,让他的鼻孔显得颇为雅致,仿佛他不断在吸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宽大的金耳饰穿过他的左耳垂,在黑色短发与粗脖子的蓝黑色皮肤之间,显得相当醒目。
我看了他一眼,被扯破、沾有血污的衬衫,还有他脸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肿胀的割伤和癖伤。再度与他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睛泛着兴奋的好心情。暴民围殴并未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我也是。我们两人都见过、经历过更凶残暴力的事,我们当~卜就在对方身上认出这事。事实上,那天相遇之后,我们俩都没再直接提到那件事。我望着他发亮的眼睛,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我们真他妈的走运!”
“禽,就是!我们真是走运!”他附和道,尽情大笑,脱下手腕上的劳力士。他把手表拿到耳边,确认是否还会走,然后很满意地戴回手上,专注地看着我。“尽管我们很走运,但我们还是欠你人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人情。像这样的人情债,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情债。我一定得还。”
“用钱还。”我说。驾驶往后照镜瞥了一眼,与哈桑交换了一下眼神。“但……这不能用钱还。”哈桑回话。
“我是在说那个拉车的人,被你车子撞上的刀”个人,还有你撞坏的那辆出租车。你给我一些钱,我一定会替你把钱交到他们手上,那对摆平皇家圆环的车祸很管用。那里我常去,我得去工作,每天都要去,而那里的人要隔一段时间,气才会消。如果那样做,一切就搞定。”
哈桑大笑,拍我的膝盖。那是很尽情的大笑,坦率但邪恶,豪爽但精明。“别担心,”他说,仍笑得很开心,“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是没错,但即使是在这里,我也不是毫无势力。那个受伤的人需要的钱,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他。”“另一个。”我补充说。
“另一个?”
“对,另一个也要。”
“另一个……什么?”他问,一头雾水。
“那个出租车司机。”
“对,对,他也要。”
车里陷入小小的沉默,空气里嗡嗡响着谜团和疑问。我瞥向车窗外,但我仍能感受到他盯着我的眼神,正在查探着。我转头再度面对他。
“我……喜欢……开出租车的。”我说。
“哦……”
“我……认识一些开出租车的。”
“哦……”
“那辆出租车被撞得稀烂,会让那个司机和他的家人很伤心。”
“的确。”
“所以,你什么时候做?”我问。
“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拿钱,给那个拉车人和出租车司机?”“呢!”哈桑·奥比克瓦咧嘴而笑,再度抬头瞧了瞧后照镜,和拉希姆交换眼神。那个大个子耸耸肩,对着镜子咧嘴而笑。“明天,明天行吗?”“可!”我皱眉,不清楚那咧嘴而笑是何用意。“我只是想知道,好跟他们说。不是钱的问题,我可以自己拿钱出来,我也打算这么做。但我得回那里修补关系,其中有些人……我认识,所以……那很重要。你如果不想做,我得知道,好让我自己处理。就这样。”
整件事似乎变得很复杂,我后悔跟他提起这事。我开始不爽他,但不是很清楚为何不爽。然后他伸手,要跟我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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