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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太宰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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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

太宰治|dazai osau

“我爱你。”布尔明说道,“真心诚意地,爱着你。”

玛丽亚·加夫里洛荚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头也低得更低了。

普希金《暴风雪》 [40]

多么地平淡无味。少男少女谈恋爱时的对话,不,即便是成年人热恋时的对话也一样。那种装腔作势的陈词滥调,让人在一旁听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可是,下面所说的,可不是什么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情。因为,可怕的事件,发生了。

说的是一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青年男女。男的二十六岁,名叫鹤田庆助。同事们都叫他“阿鹤”“阿鹤”的。女的二十一岁,名叫小森英。同事们都“小森”“小森”地喊她。阿鹤跟小森,好上了。

某个深秋的星期天,上午十点钟,他们两个在东京郊外的井之头公园幽会。要说这个钟点和地点,选得都不好。可他们两人都没钱,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尽量往没人的地方钻,甚至拨开灌木丛一路往里走,可还是有带着孩子出来玩的人打那儿经过,怎么也找不到两人独处的机会。他们两个,都想找个可以独处的地方,都到了心痒难搔的程度了,可又都十分害羞,怕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那点心思。于是他们就赞美晴朗的蓝天、既美丽又使人感慨的红叶、清新的空气,抨击这个污浊的社会,感叹“小人得志,老实人吃亏”。诸如此类,说的都是些言不由衷的闲话。他们分吃了盒饭,极力装出心里面除了诗情画意之外没一点杂念的表情,忍受着深秋里飕飕的寒风。就这么着,挨到了下午三点钟光景,那男的终于绷不住了,愁眉苦脸地说:“回去吧。”

“嗯。”那女的应了一声。可随后,她又随口说了一句无聊的话:“要是有个能一起回去的家,该多好啊。回到家,生旺了火……哪怕是三铺席 [41] 大小的一个房间也好啊……”

别笑。男女谈恋爱时,说的总是这些陈词滥调。

可是,这一句话,就像一柄尖刀似的,深深地扎进了那小伙子的心里。

房间!

阿鹤住在位于世田谷的公司宿舍里。那是个六铺席大小的房间,不过是与另外两个同事一起住的。小森寄宿在位于高圆寺的姑姑家里。下班回去后,就跟女佣似的干家务。

阿鹤的姐姐,嫁给了三鹰的一个小肉铺老板。他们家的二楼,有两个房间。

那天,阿鹤把小森送到了吉祥寺车站。给她买了去高圆寺的车票,给自己买了去三鹰的车票。在拥挤的站台上,阿鹤与小森握手告别。不过他这个握手的举动,还包含着“你等着,我去租房间”的含义。

“啊,您来了。”肉铺里只有一个小伙计,正磨着切肉的菜刀。

“我姐夫呢?”

“出去了。”

“去哪儿了?”

“聚会。”

“又是去喝酒了吧?”

阿鹤的姐夫是个酒鬼,很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干活。

“我姐在吧?”

“嗯。许是在二楼吧。”

“我上去看看。”

阿鹤的姐姐给今年春天里出生的女儿刚刚喂过奶,正陪着她睡觉呢。

“姐夫说过的,可以租给我的嘛。”

“哦,或许他是这么说过的吧。不过他说的不算,我还有我的打算呢。”

“什么打算?”

“这就不用跟你说了。”

“是要租给‘乓乓’ [42] ,对吧?”

“是又怎样?”

“姐,我这次可是要正经结婚的呀。求你了,还是租给我吧。”

“你每月挣多少钱?连你自个儿都喂不饱呢。你知道眼下这房租是什么行情吗?”

“女方也能负担一点的呀……”

“你也不去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有哪个女的肯倒贴给你?”

“好吧,好吧。我不租了,行了吧?”

阿鹤站起身来,下了楼,可心中还是丢不下这事,恨得牙直痒痒。他操起店里的一把切肉刀,说了句“我姐说要用”,就返身上楼,对着他姐姐猛地戳了一刀。

他姐姐一声没吭就倒了下来,鲜血喷了阿鹤一脸。他拾起房间角落里小孩子用的尿布,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喘着粗气来到楼下的房间里,在装着肉铺营业款的文具箱 [43] 里抓了几千日元的钞票,塞进了上衣口袋。这时,正好有两三个客人来买肉,伙计正忙着呢。

“您走啦?”

“嗯,看到我姐夫,带声好。”

来到了外面,夕阳西照,雾气迷蒙。这会儿正是公司下班时分,街上一片嘈杂。阿鹤分开众人朝车站走去,买了去东京的车票。来到站台上等上行列车 [44] 时,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哇!真想这么大叫一声,他浑身发冷,尿意很急。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看看别人,一个个的都神情悠闲,平和安详。

就这么着,在这个昏暗的站台上,离开人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呼呼地喘着粗气。

虽说实际只等了四五分钟,可他感觉至少等了半个多钟头。

电车来了,车内十分拥挤。

上车。由于人的体温的缘故,车内很暖和,但车走得很慢。他真想在车内狂奔一阵。

吉祥寺、西荻漥……真慢啊,太慢了。车窗玻璃裂了,裂出了一道波浪线。他用手指抚摸着这道波浪线。摸着,摸着,不由自主地漏出了沉重、哀伤的叹息。

高圆寺到了。下车吗?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浑身发烫,他好想看一眼小森。杀死姐姐的事此刻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的胸中,只有没租到房间的遗憾。下班一起回家,生火做饭,说说笑笑地一起吃晚饭,听着收音机一起睡觉。可以让他过上这样生活的房间,没有租到。遗憾、窝囊。与这种懊恼、怨恨相比,杀人所带来的恐惧,简直不值一提。对于恋爱中的年轻人来说,这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可内心经过剧烈的斗争后,当他终于朝车门迈出了一步之时,只听得广播里响起了“高圆寺发车”的播报,车门也“嗖”的一声关上了。

他将手插入上衣口袋,手指触碰到一大叠纸片。什么玩意儿?他猛地明白过来了。啊!是钱啊!他感觉自己总算又活过来了一点。好吧。那就尽情地玩吧!毕竟他是个年轻男人嘛。

他在东京车站下了电车。

今年春天,阿鹤的公司与别的公司比赛棒球赢了,上司带着他去了日本桥一个叫作“樱花”的酒馆消费。结果他跟一个名叫“麻雀”的、比他大两三岁的艺妓打得火热。在那之后,在“关闭饮食店”命令发出之前,他又跟着上司去了一次“樱花”,也遇上了“麻雀”。

“‘关闭’之后,只要您来这儿叫我,也是随时都能见面的。”

阿鹤想起了当时“麻雀”对他说的这句话。

下午七点钟的时候,他来到日本桥“樱花”的大门前,镇静地报上了他公司的名称,说是找“麻雀”有事。尽管他的脸有点红,可女侍们谁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一下子就把他带进了二楼的一个包间。

进入包间后,阿鹤立刻脱下衣服,换上这儿的棉睡袍。

“浴室在哪儿?”

“这边请。”

要带他去浴室的时候,他又说道:“单身汉的日子不好过呀。顺带着把衣服也洗了吧。”

他略带羞怯地说着,抱起了多少带着点血迹的衬衣和假领子。

“啊呀,我来洗吧。”女侍说道。

“不用。已经习惯了。麻利着呢。”阿鹤十分自然地拒绝了。

血迹很难洗。洗过了衣服,他又刮掉了胡子,成了个漂亮小伙子。回到包间后,他将衣服挂在衣架上,又仔细检查了其他衣物,确认没有血迹后,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他一连喝了三杯茶,然后横身躺倒,闭上眼睛。睡不着。他“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恰在这时,打扮成良家妇女模样的“麻雀”进来了。

“啊呀,好久没见了。”

“能弄到酒吗?”

“能弄到呀。连威士忌都弄得到,要吗?”

“行啊。去弄一瓶来。”

说着,他便从上衣口袋里抓了一把一百日元的钞票,朝她扔了过去。

“要不了这么多。”

“要多少就用多少好了。”

“好的。”

“顺便,再买包烟。”

“什么烟?”

“淡一点的。不要那种手卷的。”

就在“麻雀”走出包间的当儿,停电了。一片漆黑之中,阿鹤突然感到了害怕。他听到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可是,这是他的幻觉。他又听到走廊上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可是,这也是他的幻觉。阿鹤喘不过气来,想号啕大哭,却又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心跳得厉害,脚却像被抽了筋似的,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他又躺倒了身子,将右胳膊用力按在眼上,假装在哭。然后又用低低的声音喊着:“小森,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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