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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一色(山本周五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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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一色

山本周五郎|yaoro

山手 [63] 租屋街上“柏树公寓”的二楼十号房间,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被杀的是一名被称作“绚夫人”的女性。她是总部设在旧金山的某动物油脂公司销售总监,美国人詹姆斯·菲尔德的小老婆。

那一天。

绚夫人自下午起,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跟以下的三个男人玩花纸牌 [64] 。

高野信二,新闻记者,二十九岁,住在该公寓的二楼,十二号房间。

吉田仑平,无业人员,四十一岁,住在该公寓的二楼,十一号房间。

木下濬一,酒店服务员,二十四岁,住在十一番桦山公寓。

当天的胜负情况是这样的:一开始,是绚夫人一枝独秀。到八点钟吃晚饭的时候,除了高野,另外两人都输得很厉害。木下濬一欠了二十贯;吉田仑平欠了将近四十贯。吃过晚饭后,他们仍继续玩牌。吉田仑平多少扳了些回来,可木下濬一还是一败涂地。

在此,我们先介绍一下绚夫人的出身。地震前,在这个开埠城市 [65] 的红灯区,她是人称“no7的阿绚”,曾有段时间在山手、海岸、南京町 [66] 一带独领风骚。其泼辣的样子、强劲的体力、无穷的性欲、天才的玩花牌本领——样样俱全。从身体到内心角落,她都是个十足的娼妇。因此,尽管现在窝在租屋街上,做了美国人的小老婆,但在玩花牌和玩男人这两样上,她依旧是精力过人。

钟敲十点的时候,牌桌上的鏖战也鸣金收兵了。一算账,大家都输给了绚夫人。可是这天,吉田仑平没带钱(也不光是这一天),要写iou [67] 。就在这时,出了一点小情况。

由于写iou的卡片用完了,绚夫人就去八号室,菲尔德的房间拿。可她进屋不一会儿,就跟菲尔德大吵大闹了起来。

“你这个婊子!看我杀了你。”

菲尔德刚说了这么一句(在此就不一一照搬他所说的英语了),绚夫人立刻歇斯底里地回骂道:“你这个畜生!”

“干上了啊。出墙货和醋钵头。”吉田仑平说着吃吃直笑。

不过吵架很快就结束了。菲尔德骂骂咧咧的,噔噔噔地快步下楼去了。绚夫人则回到了客厅。

“怎么了?”

“哼!还不是老一套。”她没有过多理睬提问的木下濬一,将拿来的菲尔德做生意用的空白单据反过来,递给了吉田仑平。

高野信二笑道:“太斤斤计较了吧?”

“有什么好笑的。真刀真枪的嘛。”绚夫人抖了抖肩膀,抽出一支“布兰奇小姐” [68] ,点上了火,“两三天内就要去上海了,正急着筹钱呢。要是手头再宽松一点,倒贴些也无所谓。现在可不行!”

“厉害!”

说完之后,高野信二晃了晃脑袋。绚夫人一把抓过吉田仑平递过来的借条,瞄了一眼那上面的金额,猛地一把给搡了回去,怒吼道:“仑平,你怎么回事?你欠我三十八贯五十!搞什么鬼?”

绚夫人这话说得也太冲了,饶是吉田仑平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可他接过来一看,借条上果然写的是二十八贯五十。吉田仑平一声不吭地订正了借条。

“你已经欠了将近三百贯了,仑平,你差不多也该跟我清一清账了吧?”

“知道,知道。你也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好不好。”

吉田仑平低三下四地苦笑着,却并不接她的话茬。绚夫人将iou扒拉到桌子角落,忽然扭头朝木下濬一看去。木下濬一已经付清了赌账,站起身来就要回去了。

“我这就告辞了——还得去上班嘛。”

“好吧,那就回见了——”绚夫人说着,避开众人迅速地用一只眼睛朝他眨了一下,“拜托你的事情……没问题吧?”

“晓得了!”

说完,木下濬一就出了房间。与此同时,吉田仑平也嘟嘟囔囔地回自己的房间(就是绚夫人对门的那个房间)去了。

吉田仑平和木下濬一都走了,可高野信二还留在房间里。

“玩不玩对花(用花纸牌赌钱)?”

“也行啊。”

“洗牌。”

花纸牌又被拿了出来。说好了一局定胜负后,开始选庄家,结果是高野信二坐庄。

“这回我可要翻本了。赌技不好,手气好,有什么办法呢?”

“少说废话。”

洗完牌后发牌。绚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哝一句“空仓”,就将手中的牌全都摊开了——七张牌都是空牌。

“啊呀!”高野信二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牌,边啧啧有声地咂着舌。

这时,走廊上跑来一个勤杂工,敲了敲门,探头进来。

“高野先生在这儿吗?啊,高野先生,有人要见您。”

“谁呀?”

“嗯,有点怪。不肯说名字,穿着也怪模怪样的。”

“怪模怪样?好吧,我这就去!”

“这边请。”

高野信二心想“能凑个‘清一色’的全蓝 [69] 啊”,只得将手中的牌全都合在桌上,跟着勤杂工出了房间。

楼下的客厅里有个衣着破烂不堪,一看就是个流浪汉的家伙等着呢。高野信二报了姓名后,那家伙略显腼腆地说:“您出来一下,嘿嘿,就在那边……”

“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那边的先生说是有话要跟您在外面说说。说是在家里说,不太方便……”

“奇了怪了,谁呀——”

尽管觉得有些奇怪,可高野信二还是跟着那家伙来到了外面。那家伙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穿过御代官坂,来到街角处后,那家伙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

“怎么了?”

“哎——”那家伙歪着脑袋说道,“就是这儿呀,人去哪儿了呢?刚才还在这儿……”

高野信二不由得焦躁起来,朝着黑暗处“喂——喂——”地喊了几嗓子。可四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自然也没人应声。问那“流浪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找自己,说是他走到那边十字路口时,有个穿黑西装的人从暗处走出来,塞给他两个五十钱的银币,要他把高野信二叫到这儿来,仅此而已。

“简直是胡闹!算了,算了。”

高野信二以为是哪个做记者的朋友在跟他恶作剧,所以扔下这话之后,就回去了。这期间大概有七八分钟,顶多也就十来分钟吧。

上了公寓的二楼一看,见绚夫人家的门开着,可她的人却不见踪影了。

“哎?”他嘟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只见绚夫人连带椅子一起,正仰面朝天地躺在牌桌后面呢。

“夫人!你怎么了?”

高野信二以为她是什么病症发作了,所以喊了这么一声后,就绕过桌子去察看。见绚夫人的裙摆被高高地掀起,白白胖胖的大腿一直暴露到根部,他赶紧将其拉了下来。这时,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入他的鼻腔。他刚觉得有些纳闷,随即就看到绚夫人的左胸上插着一柄短刀。并且,从她那袒露的胸脯到地板上,全是鲜血。高野信二像踩着了弹簧似的蹦了起来,一下子就冲到了走廊上,嘴里高喊着:“杀人啦!”

接到紧急报警后,刑事课长巴谷立刻就带着四五名部下驱车赶了过来。

等大家都赶到现场的时候,绚夫人已经死了——甚至没等到临时叫来的开业医生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巴谷课长立刻指示法医对尸体进行检查。

凶器是到处可见的日本式的短刀,长九寸五分。一刀刺在绚夫人的心脏正中间,且用力很猛,几乎没至刀柄。量过刺入的角度和深度之后,法医便将短刀交给了刑警,好让他们去检查印在刀柄上的指纹。

“——刀口是朝上刺入的,这种杀人手法在日本倒是很少见啊。”法医说着,仔细地剥下了死者身下的衣服。在检查是否有过性行为时,发现了死者性器官亢奋的事实。

巴谷课长简单听取了证人的陈述后,立刻进行了现场踏勘。

对门把手、阳台上开着的窗子、桌子等所有相关之处,都进行了指纹采样。

这个房间三面都有门,一扇门通走廊,一扇门通卧室,一扇门通阳台。通卧室的门关着,其他两扇门都开着。

阳台连着消防梯。消防梯可以在楼内自动控制升降,而公寓的主人有每晚十点钟收起消防梯的习惯。控制按钮就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无论何时,只要按一下这个按钮,就能放下消防梯。走下梯子后,只需将其往上一抬,消防梯就会自动收上去的。巴谷课长过去察看的时候,那梯子是收着的。

室内并无打斗过的痕迹。绚夫人就是正对着桌子往后倒下的。根据高野信二关于她裙摆被高高掀起的陈述和性器官亢奋的事实,再结合尸体的位置来考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凶手并非陌生人。

“凶手曾坐在这儿。”巴谷课长坐在受害人对面的椅子上说,“然后瞅准时机,从这儿刺过去的。当时,是隔着桌子用左手抓住受害人的右肩……呃,不——”

说到一半,目光无意间落在牌桌的巴谷课长,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便仔细察看起桌上的花纸牌来。因为他记得高野信二说当时只看了一眼手里的牌,就将其合在桌上了。可现在,纸牌明明是翻开着的。并且,已经是清一色的“蓝”牌了。很明显,这副牌已经被打过了。

“嗯——”巴谷课长点了两三下头,自言自语道,“这可有点蹊跷啊!”

确实,这一异常情况,十分引人注意。似乎破案的关键,就隐藏在这一细节之中。

检事局 [70] 的矢岛首席检事和仓石判事 [71] 赶到时,去桦山公寓的刑警也回来了,并报告说,木下濬一还没有回到公寓。

“说是早早地吃过午饭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过。给他工作的酒店也打电话询问过了,那边也说没来过。”

“辛苦了!”

巴谷课长立刻命令要对木下濬一和将高野信二叫出去的“流浪汉”展开调查,随即开始了临时审讯。

进行临时审讯的场所是花草盆景室。也在二楼,就处于发生凶杀案的十号室的正对面。按照排号顺序,这个房间应该是十三号,但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所以就放了些公寓主人精心培育的花草盆景。现在,稍作归置,搬入一些桌子椅子,便充当起了临时的审讯室。

首先被唤入临时审讯室,回答巴谷课长询问的是柏树公寓的主人夫妇。

“把房间租给詹姆斯·菲尔德夫妇居住,还是去年三月份的事情。是二楼的八、九、十号这三个房间。房租是每月八十日元。他们家主人每年来这里住两次,每次两个月左右。他们的夫妻关系可不太好,今年春天里曾大吵过一次,菲尔德先生还拿着手枪追着绚夫人直跑。

“关于绚夫人的为人,你们只要稍稍调查一下就会知道,应该是不太光彩的。仅我们所知,她总是跟两三个男人保持着关系。关于这一点,我想菲尔德先生也心知肚明。可是,大概由于他非常爱绚夫人吧,从未听说过他们要分手。

“据说绚夫人是玩花纸牌的高手,一天到晚都有来玩牌的人进出她的房间。今天也是这样,似乎从下午起他们就一直在玩花纸牌。桦山公寓的木下濬一先生好像也来了。吉田仑平先生和高野信二先生原本就都住在这二楼上,也不光是今天,似乎是经常跟她一起玩牌。至于他们每次玩牌是否一定赌钱,我就不太清楚了。

“十点钟左右,听到了二楼他们夫妻的吵架声,不一会儿,菲尔德先生就急匆匆地跑下了楼,我看到他直接就这么出去了。我内人还说,肯定又是因为吃醋而吵架。我也说,是啊,摊上这么个老婆,男人的日子好过不了。

“随后我就去把消防梯收好了。回来时正遇上木下濬一先生从二楼上下来。和往常一样,他跟我笑眯眯地说了声‘再见。您歇着吧’。他是个很客气的人。说完,他就回去了。那是在菲尔德先生出去过后十五到二十分钟的事吧。

“木下濬一回去后不久,似乎就有一个陌生男人来找高野信二先生。高野信二先生跟他说了两三句话,就一起出去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过了大概十到十二三分钟,听到他在喊‘杀人啦!’,我大吃一惊,就跟内人一起去了二楼,看到高野信二先生脸色刷白,正在走廊上大声地叫喊着,看到了我,立刻就告诉我绚夫人被人杀死了。于是,我就给警察打了电话。”

上面的话虽然是公寓主人一个人说的,但他的妻子也表示完全认同。

第二个被叫来的是勤杂工,但询问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就是吉田仑平。

吉田仑平是个胆汁质 [72] 类型的人,脸色很难看,一见面就给人以赌鬼印象。他说起话来,从不正面看对方,要么看旁边,要么低着头。

“你是有前科的吧!”

吉田仑平刚一落座,巴谷课长就冷不防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吉田仑平吓了一跳,脸部肌肉抽搐着低下了头。然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要说前、前科,也只因为赌博被抓、抓了那么三回。你们一查就、就知道了。我跟绚夫人认识,还是地震之前的事,那会儿,她还在no7的雪宾馆里卖呢。地震后,我一直在大阪,去年年底才回到这,碰巧遇见了她,通过她的介绍,我就租了这儿二楼的一个房间。

“关于今夜所发生的事件,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十点半……呃,估计还更早一点吧,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抽烟。后来听到高野在走廊上大喊‘杀人啦!’,才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这才看到绚夫人被人杀死了。”

“听说你玩花纸牌的时候输了又没钱,写了借条?”

“是的。金额是三十八贯五十——”

“当时,跟那个女人是否有什么争执?”

“没有!我只是糊里糊涂地写错了金额而已,并没有什么争执。再说——”

这时,巴谷课长轻轻地将沾满鲜血的短刀放到了桌上。

“这玩意儿,你有印象吗?”

吉田仑平刚看到的时候,就十分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还是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承认这把刀曾经是自己的。但又说由于现在对于刀剑之类管得严,自己早就将它收起来了,连藏在哪儿都不记得了。

吉田仑平的回答很单纯,给人的感觉也很老实。巴谷课长将凶器收起之后,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问他有没有听到惨叫之类的声响,可吉田仑平回答说没有。又问了两三句之后,就让吉田仑平回休息室了。

在吉田仑平之后接受询问的是高野信二。由于最初就是高野信二向警方报告的事件经过,所以巴谷课长的询问就集中在了获取关键性证言上。

“你当时被人叫到外面去的时候,为什么要将手里的花纸牌合在桌上?”

“刚才我也说了,我坐庄,洗牌、发牌后,绚夫人说了声‘空仓’,就将手里的牌摊在桌面上了。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觉得是有可能‘清一色’的,所以就去看桌面上的牌。就在这时,有人来叫我,所以我就将牌合在桌上后出了房间——”

“原来如此。”巴谷课长将上嘴唇上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须咬在了嘴里。

“这么说,你仅看了一眼手里的牌就将其合在桌面上,然后出去与人见面了?”

“是啊。”

“这可就奇怪了嘛。”

“怎么了?”

“现场勘察时,发现你的牌明显被换过,并且,已经有两三张蓝牌,也就是说,‘清一色’已经完成了。”

“这,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说——”巴谷课长紧盯着高野信二惊恐的双眼,说道,“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在你出去之后,有人跟受害人继续玩牌了?”

“可是,我也只离开了十分钟左右啊。”

“你不是已经想到手里的牌有可能凑成‘清一色’了吗?那么只要换上两三张就凑齐也很正常呀。”

“……”高野信二无话可说。

与来到现场的检事、判事简单地交换过意见后,巴谷课长就带领两名部下搜查了高野信二、吉田仑平和菲尔德的房间。

当巴谷课长在吉田仑平的房间里有了意外的发现而回到临时审讯室时,先前布置的警戒线发挥作用了:那个将高野信二叫出去的“流浪汉”被逮来了。巴谷课长对他进行简单的询问后,便让他去别的房间里候着。

然后,巴谷课长再次将吉田仑平叫来。

第二次接受审讯的吉田仑平,显得比第一次更加战战兢兢。而巴谷课长的态度却与先前大为不同,显得十分随和,说话的语气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的。

“你欠了绚夫人不少钱,是吧?”

“呃,是的……”

“大概有多少?”

“也没有多少,就一点点……”

“有三百日元左右吧?”

吉田仑平吓了一跳,用眼角瞟了一眼巴谷课长的脸。可巴谷课长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今天你也写了借条,不是吗?”

“呃,是的。”

“可是,你写的借条不见了。现场没有啊!”

“……”

“不仅如此,绚夫人的文具箱被人翻过了。一些现金,还有两三个人写的借条,都不见了!”

“什么?”

吉田仑平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的巴谷课长的眼睛后,终于熬不过,开始结结巴巴地辩解起来:“我可是——呃,不,不。我没必要去偷那些东西的。因为,因为我欠绚夫人的钱,是,是另有办法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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