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收据(江户川乱步)(1/2)
一张收据
江户川乱步|edogawa ranpo
“这个嘛,其实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因为这是最近的奇闻,社会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当然了,我没你了解得这么详细。所以,你能再给我说说吗?”一位年轻的绅士如此说道。随即,他将一块还滴着鲜血的肉块送进了嘴里。
“好吧,那我就给你说说吧。喂!服务生,再来一杯啤酒。”
这一位也是个青年,衣冠楚楚,可头发却乱蓬蓬的,还留得很长,显得极不协调。随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时间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凌晨四点;地点是某町郊外,富田博士家后面的铁轨处——这就是案发现场。一个冬天,不,是秋天吧,哎,管它呢……天还没亮的凌晨,上行第x号列车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疾驰而来。突然,不知何故,列车拉响了刺耳的警笛,随即,凭借着异常制动机构之力,列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在它完全停下之前,轧死了一名妇人。我可是现场目睹了,虽说是第一次,可还真是让人不好受啊。
“这名妇人不是旁人,就是富田博士的夫人。接到了列车员的报警后,刑侦人员赶到了现场,看热闹的人也聚拢了过来。也不知是谁去博士家报的信,很快,富田博士便惊慌失措地和用人们一起跑了出来。就在一片乱哄哄的时候,我正好经过那儿。你知道的,我当时正好去那个町玩,而我又有早上起来散步的习惯,结果就被我撞上了。尸检开始后,一个像是法医的家伙检查了死者的伤口,检查完毕后,尸体被抬进了富田博士家里。在旁观者眼里,事情简简单单,就这么结束了。
“我所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下面所要说的,是综合各家报纸的报道,并加上我自己的想象得出的内容。
“根据法医的观察,死因当然是碾压而死,主要是右腿从大腿根处被轧断了。而能够说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最有力证据,就是在死者的怀里找到的,那个夫人写给她的丈夫,也就是富田博士的一封遗书。信上说,自己常年患有肺病,难以治愈,不仅自己痛苦,也给身边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她已经难以忍受,所以要自行结束生命。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种事情似乎并不稀罕。这时,要不是出现了一位名侦探,估计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报纸也顶多在第三版刊登一个小小的报道,说什么‘博士夫人厌世自杀’之类的。可正是托了那位名侦探的福,这事才成了我们的绝妙谈资。
“这位名侦探名叫黑田清太郎,当然了,说他是名侦探,不过是外行人的想象罢了。
“当时那家伙就像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像狗一样四脚着地趴着,将周边的地面嗅了个遍。然后,他跑进富田博士的家里,对主人和仆人们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又用放大镜将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细观察了一遍。反正就是运用所谓的最新侦探法,大大地折腾了一通。最后,他到上司面前说:‘这案子,看来还得仔细调查啊。’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紧张起来了。首先便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由某大学医院的某某博士执刀,而解剖结果则证明,黑田名侦探的推测一点都没错。因为他发现了死者在被碾死前已经服用了某种毒药的痕迹。也就是说,有人事先将夫人毒死后,将其尸体搬到铁轨上,造成了自杀的假象。其实,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凶杀案。当时的报纸上刊出了《凶手为谁》这样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极大地煽动起读者的好奇心。于是,承办此案的检事便将黑田刑警叫了来,要他进行证据调查。
“黑田刑警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一双平口皮鞋;第二,用石膏翻制的脚印模型;第三,几张皱巴巴的旧纸。你看,这就有些侦探小说的意思了。根据这三件证据,黑田刑警声称:博士夫人并非自杀,实为他杀。而杀人凶手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其丈夫,富田博士本人。怎么样?这下事情就变得好玩了吧。”
青年说到这儿,带着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的脸。随即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香烟盒,动作麻利地捏出一根“牛津” [116] 牌香烟,随手“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是啊。”正听着的那位青年,立刻给他擦了根火柴,说道,“到此为止,我也都基本了解。可那个叫黑田的家伙,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方面,我倒是愿闻其详。”
“要说起这一段,简直是一本侦探小说。照黑田刑警的说法,他之所以会产生是否为他杀的疑问,是因为法医曾颇为不解地嘟囔了一句‘没想到死者伤口的出血量竟然这么少’。就是这么点细枝末节。好像之前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发生的老母被杀案,也出现过同样的情况。据说尽可能地怀疑,然后仔细地一个个对疑点进行排查,这就是侦探术的基本原则。而黑田刑警深谙此道,所以他就先构建了一个假设:不知哪个男人或女人,给夫人喝了毒药,然后把夫人的尸体搬到了铁轨上,以期火车的车轮将一切都碾压得面目全非。根据这一假设,他又进一步加以推定:将尸体搬到铁轨上去时所踩出的脚印,应该还保留着。而对于黑田刑警来说十分幸运的是,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下到发生火车碾压事件的前一天晚上就停止了,而地上也确实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清晰脚印。也就是说,他正好遇上了一种最理想的状态:由于雨是在前一天半夜里停的,而碾压事件发生在凌晨四点几十分,所以正是在最佳时间段里踩出了能留存的脚印。于是,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黑田刑警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察看了起来。好吧,既然说到这了,我就来画一张现场的示意图吧。”
说着,左右田——正在说话的青年的名字——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型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
“铁轨略高出地面,两侧的斜坡铺设了草坪。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距离十分宽阔,大概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那是一片碎石砂砾铺就的空地,寸草不生,踩出的脚印,就留在了铁轨的这边。而铁轨的另一边,位于富田博士家相反一侧的地方,是一片水田,远处还可看到工厂的烟囱,这也是近郊常见的景色。沿东西向伸展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富田博士家,就只有几栋文化村式样的住宅。也就是说,与铁轨相平行的地方,排列着富田博士家等几户人家。
“那么,四脚着地的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家与铁轨之间的空地上,到底‘嗅’出了些什么呢?
“那片空地上,有十人以上的脚印,纵横交错着,最后都集中在火车碾压处的附近。初一看,自然是杂乱无章,难分彼此。可将其一一加以分类之后,就能分辨出哪几种是光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高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皮鞋踩出来的。再将身处现场的人数与脚印种类数一一比较,就会发现多出了一种脚印。也就是说,发现了一种不明身份的脚印。并且,这是皮鞋踩出的脚印。在那天早晨,只有前来调查此案的刑侦人员穿着皮鞋,而这些人还都在场,没一个人回去。这就很奇怪了。在进一步调查后,结果发现这种可疑的脚印,居然出自富田博士家。”
“啊呀,你了解得可真仔细啊。”一直听着的那位青年,亦即松村,忍不住插嘴道。
“这方面倒是多拜八卦小报所赐了。案子到了这一步,他们完全出于猎奇心态,开始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不过这种小报,有时也挺管用的。
“接下来,黑田刑警就重点调查了从富田博士家到铁轨之间来回往复的脚印。发现总共有四种。第一种,是刚才讲的,身份不明的脚印;第二种,是走到现场的,富田博士穿的光板木屐的脚印;第三和第四种,是富田博士家用人的脚印。仅此而已,并未发现被碾死者从家里走到铁轨处的脚印。想来那应该是较小的,穿着布袜踩出来的脚印,可就是哪儿也找不到。
“难道被火车碾死的人,是穿着男式皮鞋跑到铁轨上去的吗?要不然,就是由符合此脚印的人将夫人抱到了铁轨上,两者必居其一。当然了,前者的推断其实是不太可能的,而后一种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该脚印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特征,就是脚后跟部分吃入地面非常深。无论观察该类脚印中的哪一个,都具有同样明显的特征,这就是持有重物行走的明确证据。黑田刑警的判断是:重物的重量导致脚后跟吃入地面更深。关于这一点,黑田在八卦小报上大吹大擂,说什么人的脚印能传递给我们许多信息。譬如说,怎样的脚印,是跛子留下的;怎样的脚印,是瞎子留下的;怎样的脚印,是孕妇留下的……大肆鼓吹其‘脚印侦探法’。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读一读昨天的八卦小报。
“要是细说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无关紧要的地方我就跳过去吧。总之,黑田刑警在费尽心机调查过脚印之后,又在富田博士里屋的檐廊下面,找到一双与那问题脚印相符合的平口皮鞋。不幸的是,经过用人的辨认,这正是那位知名学者平日里常穿的皮鞋。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证据。譬如,用人们的房间与博士夫妻的房间相距很远;当天夜里,用人们——两个都是女的,睡得死沉,直到早上外面都嚷嚷开了,才醒过来,对于夜里所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富田博士本人,当天却是十分难得地在自己家里过夜。此外,博士家的内情,似乎也在给脚印的证据背书。
“所谓内情是这样的,估计你也知道吧,富田博士是已故的富田老博士的上门女婿。也就是说,他夫人是个招婿入赘的任性女人,既患有肺结核之痼疾,脸蛋也长得不怎样,更何况还患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谁都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夫妻关系是不可能好的。事实上富田博士也确实在外面金屋藏娇,对一个艺伎出身的女人宠爱有加。当然了,我个人以为,这些事情对于博士的存在价值分毫无损。妻子患有歇斯底里症,往往会让其丈夫发疯抓狂。就富田博士而言,则是使夫妻关系越来越糟,直至最后酿成如此惨祸。这样的推理,应该也合情合理吧。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一个疑难问题尚未解决。就是我一开始提到过的,从死者怀里发现的那封遗书。因为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那上面的字,确实出自博士夫人亲笔,这一点毫无疑问。夫人为什么会写出这种言不由衷的遗书呢?对于黑田刑警来说,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难关。他自己也说过,这件事曾让他大伤脑筋。然而,在他费尽心机之后,终于发现了几张皱巴巴的用来练字的废纸。也就是说,富田博士曾在废纸上临摹过夫人的笔迹。其中有一张是夫人在外出旅行时写给富田博士的信,凶手正是以此为‘字帖’来练习妻子的笔迹。真可谓是处心积虑。据说那些废纸都是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书房的字纸篓里发现的。
“黑田刑警由此而得出的结论是:富田博士想要清除平日里的眼中钉、肉中刺;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难以忍受的歇斯底里狂——也就是他的夫人。并且要以丝毫无损其博士名声的方式来加以实施。于是,他便处心积虑,以服药为名让夫人喝下了某种毒药。毒死夫人之后,他就穿着那双平口皮鞋,扛着夫人出后门,将她放到了铁轨上。随即又在她怀里塞入那封早就预备好的、煞有介事的遗书。等到被人发现遭受火车碾压后,这个大胆的凶手再故作惊慌地跑到现场,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为什么富田博士不提出离婚而要行此险道呢?某报纸对此做了如下解释——估计是记者自己的理解。一共有两条:第一是不忍辜负已故老博士的情谊,唯恐人言可畏;第二,对于心狠手辣的富田博士来说,这一条可能是最主要的理由,那就是他还觊觎着博士夫人从父母那里所继承的,并不庞大的财产。
“由此,富田博士被警察带走,黑田清太郎大出风头,报社记者有了意外的收获,学界则爆出了天大的丑闻。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社会上已传得沸沸扬扬。也难怪,这确实是一个离奇曲折、极富戏剧性的案子。”
说完之后,左右田端起跟前的杯子,一口喝了个精光。
“虽说你看到了现场,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可还真没想到你调查得这么详细。可要说起来,那个叫黑田的刑警,真是聪明绝顶,简直和警察的形象有点不相符了。”
“嗨,怎么说呢,也就是个小说家而已吧。”
“哎?哦,对啊,是个出色的小说家。应该说,他的创造性工作,比小说更加生动有趣。”
“可我觉得,他也仅仅是个一般的小说家而已。”左右田说着,将手伸进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脸上却浮起了嘲讽的微笑。
“什么意思?”松村在香烟的缭绕烟雾中,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我是说,黑田或许是一位小说家,可不是一位侦探。”
“为什么?”松村像是吃了一惊,用一种期待奇迹发生的眼神望着对方。左右田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放到了餐桌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说道。
“这又怎么了?这不是pl商会的收据吗?”松村颇觉奇怪地反问道。
“是啊。是在三等快车上租用枕头时,所付的四角钱的收据。这是我在火车碾压现场,无意中捡到的。我要凭借这张收据,为富田博士做出无罪的申诉。”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松村嘴上这么说,却也并非绝对地加以否定。听他的口气,他也处于半信半疑之中。
“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证据,富田博士本来就应该是无罪的。像富田博士这样的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而葬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好前途呢?只有傻瓜才会这么想。但富田博士可是属于全世界的人物,是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松村君,其实我今天要坐一点半发出的火车,去造访富田博士家。尽管博士不在家,但我可以向他家的其他人打听一些情况。”说着,左右田看了一眼手表,取下了餐巾,站起身来,“想必富田博士自己也会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吧,同情富田博士的律师们也会为他辩护的。而我所掌握的证据,是其他人所没有的。什么?你要我和盘托出?少安毋躁,还请稍稍耐心等待一下。因为我的推理尚有一丝缝隙,必须再做一些调查才能保证天衣无缝。为了弥补这一丝缝隙,我现在必须告辞一会儿,出一趟远门。服务生,请帮我叫辆车来。好吧,我们明天还在这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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