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在布拉托丰阁村周围生长着一丛丛薄荷和一道迷迭香的矮树墙,不知道是自然野生的,还是香料园里栽培的。我在那里转来转去,胸腔里吸满了香气,寻找一条能到老奶妈赛巴斯蒂娅娜那里去的通路。
自从赛巴斯蒂娅娜在去麻风村的小路上消失之后,我更加经常地想到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感到很难过。我问过伽拉特奥,当他经过时我爬到一棵树顶上向他大声问话。可是伽拉特奥憎恨孩子,因为他们有时从树上向他身上扔活的壁虎。他用那又尖细又甜蜜的声音回答了几句令人费解的取笑的话。现在我怀着要进麻风村的好奇心和想见奶妈的渴望,在清香扑鼻的溜木草丛中不停地转悠。
不料从一丛麝香草中站起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头领一顶草帽,向村子里走去。那是一个麻风病老头,我想向他打听奶妈,就走到不用喊也可以使他听见我的声音的距离之内,说道:“喂,站住,麻风病先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也许是被我的说话声惊醒了。另一个人正好在我的身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有一张长满鱼鳞斑的脸,像是一块树皮,有—把又浓又硬的白胡须。他从衣裳里掏出—个口哨,朝我吹出一声尖啸,好像是取笑我。我这才发现,午后的阳光下到处躺着麻风病人,他们隐藏在灌木丛中,现在慢吞吞地起身,穿着浅淡的衣服,逆光向布拉托丰阁走去。他们手里拿着乐器或是园丁工具,用它们弄出音响。我朝后退了几步躲开那个大胡子,可是又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没有鼻子的女麻风病人身上,她正在一株月挂树下梳理头发。我在丛树中跑着,总是遇到麻风病人。我这才发觉我只能朝布拉托丰阁村的方向走去了,它就在那个山坡脚下,装饰着风筝和彩带的茅草屋顶已近在眼前。
麻风病人们只是有时对我眨眨眼睛或吹一下口琴表示对我的注意,但是我觉得自己正好走在他们的队伍的中心,像一头他们捕获的动物那样被送往布拉托丰阁。走进村子.只见房屋的墙壁上画着紫丁香,一位半裸的女人站在窗口前,她的脸上和胸脯上也都刺着紫丁香花纹,怀抱着七弦琴,她喊了一声:“园丁们回来了!”就弹起琴来。别的一些女人从窗口和阳台探出头来,摇着手铃,唱起来:“欢迎归来,园丁们!”
我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小心冀冀的走着,不敢触碰任何人,但是我像是处于十字路口上,四周全是麻风病人,那些男男女女们都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衣衫褴褛,而且颜色消退,变得透明,连身上肿大的腹股勾淋巴腺和羞处都显现出来了。他们个个头发里都插着山楂花和白牡丹。
麻风病人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我可以说是为欢迎我而开的。有些人朝着我躬身演奏小提琴,拉弓的姿式夸张有力,有些人只要我看他们一眼就学青蛙叫,另一些人向我表演奇持的木偶戏,小木偶在一根绳子上跳上跳下。就是这些如此不协调的动作和音响组成了一台小型音乐会,但是有一句特别的歌词他们不时重复咏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茬,也染上斑痕。”
“我找我的奶妈,”我大声说道,“赛巴斯蒂娅那老太太们知道她在那里吗?”
他们大笑起来,很是得意而且居心叵测。
“赛巴斯蒂姬绷?”我大声呼唤,“赛巴斯蒂姬娜?你在那里?”
“在这里,孩子,”一个男的麻风病人说,“乖乖的,孩子,”他指指一扇门。
那扇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橄榄肤色的女人,也许是个阿拉伯人,身上裸露出刺的花纹,系几根风筝飘带,她开始跳一种放荡的舞。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那时就不大明白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一个扑到另一个的身上,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开始了洒神节的狂欢。
我被挤得无处容身,突然间,高大的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拨开那群人走过来了。
“丑脏鬼们,”她说,“至少在一个纯洁无辜的灵魂面前应当稍微检点—些!”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开。而那些人还在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巷,也染上斑痕!”
赛巴斯蒂姬娜穿着很像法衣的滚浅色边的紫色衣服,没有波纹的面颊上已经有了一些斑斑点点。我很高兴与奶妈重逢,但是又很担心,因为她抓着我的手,一定会把麻风病传给我。我把这想法告诉她了。
“别害怕,”赛巴斯蒂姬娜说,“我父亲是海盗,我祖父是隐士。我知道每一种草药的功效,会医治本地人的疾病,也能治好摩尔人的病。他们服用薄荷花和锦茎来寻求刺激;而我悄悄地用琉璃苣和水堇煎水喝下,至死也染不上麻风病。”
“奶妈,那你脸上的斑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心里轻松多了,但还没有完全放心。
“是涂的希腊松脂。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也有麻风病。你跟我来,我让你喝一种滚热的药汤。因为在这个地方四处走动,谨慎不是多余的。”
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这间茅舍比较僻静,很干净,东西摆放整齐。我们聊天。
“梅达尔多,梅达尔多呢?”她问我,可是每次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抢过去说了,“真是无赖!简直像个土匪!恋爱上了!那可怜的女孩儿!而这里呢,这里,你们连想也想不到哟!我知道他们浪费多少东西!我们从嘴里省下东西来施舍给伽拉持奥,可是你知道他们在这里都干些什么吗?那个伽拉特奥就不善,你想得到吗?一个坏人,而且不是他一个人那么坏?他们夜里干的那些好事!后来在大白天也干!这些女人,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们至少应该会缝缝补补吧,可是连这也不会!她们不爱整洁,穿着破衣烂衫!唉,我都对他们当面说过这些话……可是他们,你知道是如何回答我的,他们?”这次见到奶妈,我很高兴。第二天我去钓鳗鱼。
我把钓钩抛进泉水涌集成的小湖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响动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手悬在我的头上,那手上捉着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我舅舅,披着他的黑斗篷。
我吓得惊跳而起,可就在这时候红蜘蛛咬了一口我舅舅的手,倏地不见了。我舅舅把手放进嘴里轻轻地吮吸着伤口,说道:“你睡着了,我看见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正从上面那根树枝往你脖子上爬。我伸手拦住它,瞧,被它咬了。”
他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信的:他用类似的方法害我,少说也有过三次了。但是现在他被红蜘蛛咬了也是事实,并且手肿起来了。
“你是我的外甥。”梅达尔多说。
“是的,”我回答道,颇感诧异,因为这是他头一回承认我。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他说,“唉,蜘蛛!我只有一只手,你偏要把它毒伤!不过当然,伤了我的手总比伤这个孩子的脖子好—些。”
我知道舅舅从来不这样说话。我很怀疑他居然讲了实话,转眼间变得善良了。我很快就想通了:装假和欺骗是他惯用的伎俩。当然,他看上去有很大变化,表情不再那么严峻而残酷,显得衰弱而哀伤,也许是为咬伤感到疼痛和担忧吧。而且他的衣服沾满尘土,式样也与他乎时穿的不大相同,给人的印像是这样的:他的黑色斗篷有些破旧了,干树叶和栗子壳挂在衣边上,里面的衣服也不是常穿着的那件黑丝绒的,而是粗毛呢做的,已经褪色;脚上穿的也不是高筒皮靴,而是蓝白条纹的羊毛袜子。为了表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就去看是否有鳗鱼上钩。没有鳗鱼,我却看见鱼钩上钓着一只闪光发亮的镶宝石的金戒指。我把它提上来,宝石上刻有泰拉尔巴家族的徽章。
子爵的目光蹬着我,他说:“你不要惊奇。我从这里走过,看见一条鳗鱼在钓钩上挣扎,让我感到很不好受,就把它放了。后来我想到这样做会损害钓鱼人,我想用戒指来赔偿,这是我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
我惊得张开口,又不知说什么。梅达尔多往下说:“我那时还不知道钓鱼的是你。后来我看见你睡在草丛中。见到你我很高兴,随后发现那只红蜘蛛往你身上爬,又担忧起来。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他说着忧虑不安地看了看那只肿得发紫的手。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残酷骗局。可是我想,如果他突然心肠变软该有多么好,会给赛巴斯蒂姬娜、帕梅拉和所有受他狠心残害的人带来多大的快乐啊。
“舅舅,”我对梅达尔多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去找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她认得草药,我让她弄—些治蜘蛛咬伤的药来。”
“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子爵说着,躺倒在地上,受伤的手搁在胸膛上,“她身体还好吗?”
我不敢告诉他赛巴斯蒂姬娜没有得麻风病,只是说:“哦,还好。我去了。”我赶紧跑开,最想做的事情是问问赛巴斯蒂姬娜,她对这些奇怪的现象如何看。
我在茅屋里找到奶妈。我连跑带急,上气不接下气,对她讲得有些颠三倒四的,但老太大对梅达尔多的咬伤比对他的善行更为关心。“你说是一只红蜘蛛?对,对,我知道该用的草药……有一回他在一个小树林里也被咬肿过一只胳膊……你说他变好了?我怎么跟你说呢,他过去一直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也应该懂得做个好人……我把草药放在哪儿啦?替他做一块敷药布就行了。他从小就是一个捣乱鬼,这个梅达尔多!……草药在这儿.我把它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存放着……不过,他总是这样,什么时候伤着了.就哭着来找奶妈……这回咬得很深吗?”
“他的左手肿成这样了。”我比划着说。
“哈,哈,孩子……”奶妈笑了,“左手……梅达尔多的左手在哪里呢?他留在波希米亚给那些土耳其人了,魔鬼会收拾那些家伙的,他把身体的左半边全都留在那里了……”
“可不是吗,”我说,“不过……他站在那边,我在这边,他的手是这么伸着的……怎么回事呢?”
“你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了?”奶妈说,“你五岁时就学会过呀……”
我不再费心思去想了。肯定是赛巴斯蒂姬娜有理,可是我记得的完全相反。
“你把这草药送给他,去吧,好好地送去。”奶妈说完,我就跑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小湖边,可是舅舅不在那里了。我向四处张望。他带着那只中毒肿胀的手不见了。
天色巳晚,我在橄榄树间来回寻找。我终于看见他了,他裹着黑斗笼独腿站在海边,倚着一棵树,背对着我向大海眺望。我感到恐惧又袭上心头,我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勉强地说出:“舅舅,这是治咬伤的草药……”
那半边脸马上扭转过来,紧绷着,显出一种凶恶的丑相。
“什么草药?什么咬伤?”他恶狠狠地说。
“草药是治咬伤用的……”我说。他原先的温和可亲的表情荡然无存,那原只是县花一现的时刻,也许现在正慢慢地复现,他板着脸微笑了,但看得清是装出来的假笑。
“对,好孩子……把它放进那个树洞里……我过一会儿再用……”他说道。
我听从地把手伸进树洞。原来是个马蜂窝。马蜂全朝我扑过来。我拔腿就地,那一窝蜂紧追在我身后,我纵身跳进河里。我在水下潜泳,这才甩掉马蜂。我把头伸出水面,听见子爵远去的阴险笑声。
他又一次坑骗了我。但是,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就去找特里劳尼大夫,想同他谈谈。这位英国人在那间掘墓人的房子里,就着一盏小油灯俯身垂首于一本解剖学书籍之上。罕见的情景。
“大夫,”我问他,“一个人被红蜘蛛咬后能不受伤害吗?”
“你说红蜘蛛吗?”大夫跳起身来,“红蜘蛛又咬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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