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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七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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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醒来,没看到阳一郎和文香。里沙子吓得跳了起来,冲出卧室,听到从浴室传来冲澡声,这才松了一口气。里沙子赶紧刷牙洗脸、准备早餐。先按下咖啡机,然后用平底锅煎蛋,她边将昨天剩下的腌菜装盘,边想着今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门。

屋子里传来笑声还有文香的歌声,接着是吹风机的声音,看来阳一郎在帮文香吹头发。还混杂着文香大叫“不要”的声音,里沙子耸耸肩。原来她不是只对我说“不要”,爸爸也会被她嫌弃啊!不由得想笑。

里沙子擦拭桌面,迅速摆盘。先是文香穿着内裤从更衣间冲出来,接着是衬衫还没塞进裤子里的阳一郎现身。

“谢啦!真是帮了大忙!小香,我们去穿衣服。”里沙子带着文香走向卧室。文香一直嚷着不要穿这个颜色、不要穿那个颜色,好不容易才帮她穿好衣服回到饭厅,让她坐上儿童专用椅。

“小香,吃饭时不可以玩饭菜,要乖乖吃哦!可以吗?”

阳一郎已经用完早餐,正在看报。里沙子犹豫着要先吃饭,还是先化妆、换衣服,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先换衣服吧。”她在心里喃喃自语。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时,忍不住想笑,因为自己右手还拿着筷子——一次要做很多事时,就会这样。里沙子将筷子搁在餐桌上,回到卧室穿上选好的衣服,走向盥洗室。

简单化好妆,回到饭厅时,里沙子瞧见文香将面包撕得碎碎的,腌菜还掉在地板上,阳一郎没发现似的盯着报纸。可能是察觉到妈妈发现了吧,只见文香瞅了里沙子一眼,又看着手上的面包,继续撕着。里沙子感觉全身血液逆流,一把拿走文香手上的面包,拼命忍住想拍桌的冲动,做了个深呼吸。她边在心里数数,边走向厨房拿起已经冷掉的吐司和煎蛋,还有盛着蔬菜的盘子与马克杯,走回自己的位子。很好。

“小香。”里沙子以沉稳的声音说,却被文香无视了,“不是说了吃的东西不能拿来玩吗?要是不吃的话,我要拿走哦!”里沙子挤出笑容。

“要吃。”文香边撕面包,边小声回应。里沙子听成了“要出”。

“今天我带小香去浦和吧。”正在看报的阳一郎抬起头说。

“咦?”正在拨弄煎蛋的里沙子突然停筷,看着阳一郎。

“想说我今天有时间可以带她过去。你这样带来带去也很辛苦吧。”

这是什么意思?里沙子想从阳一郎的表情里解读出他真正的想法。纯粹是出于体贴,还是又怀疑起周四那件事?里沙子这么揣测的同时,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无法停止胡思乱想,干脆就让他带得了。他能帮忙带去当然好,我也乐得轻松,况且还能让他知道文香闹起脾气来,有多么不可理喻。但是,让他帮忙,是不是等于承认了前阵子他对我的误解呢?承认自己的确很勉强、很累,甚至将脾气发泄到孩子身上?里沙子的脑中浮现出阳一郎将文香交给婆婆后,两人继续聊了起来的画面。

“不用啦!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里沙子婉拒了。

坐在越来越拥挤、摇摇晃晃的电车上,里沙子想起早上的事。面包屑弄得满餐桌都是的文香果然因为肚子饿又闹起脾气,里沙子赶紧带着她下车转车,后来文香在公交上又睡到翻白眼,还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里沙子。现在这时候她一定在公公婆婆家吵着肚子饿吧,婆婆会弄什么给她吃呢?里沙子瞄了一眼手表,思忖着。

“这样带来带去也很辛苦吧。”阳一郎说。感觉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说的。为什么我只想到周四的那场误会呢?为什么要扭曲别人的心意,不能直率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甚至还想着最好文香在路上也对阳一郎耍脾气,这么一来,阳一郎就能理解周四的状况了。

就连坚持要自己去送文香,也不是为了体贴阳一郎,而是不想让阳一郎和婆婆乱说些什么。“里沙子好像压力很大,所以我就替她来送文香啦。”要是阳一郎这么对婆婆说,我可真的受不了。

其实阳一郎带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恐怕不是一件轻松事吧。路上的一个小时,他必须独自面对文香,她心情好倒是没问题,但要是因为什么事闹别扭、哭叫,可就很难应付了。不习惯面对这种事的阳一郎势必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他送文香到浦和老家时,肯定累得半死。一般人应该会想到这一点,不希望老公上班前就这么累吧?但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想法呢?

“是周四那件奇怪的事情让我们——不,搞不好只有我——变得这么怪吗?”里沙子这么一想,就更懊恼那时的事了。不是懊恼让文香一个人蹲在路上,而是懊恼怎么会刚好被阳一郎撞见。

转乘地铁时,里沙子想起今天水穗会站上法庭。她会被讯问什么问题,又会如何回答?至今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烦恼瞬间消失了。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音,说些什么呢?这种心情,不像是在急切地等待被告人陈述,更像是为终于能听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说话而感到欣喜。里沙子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但这种心情无法遏止地涌现:好想快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好想听听那个人的心情。

里沙子走进法庭,瞧见被工作人员左右包夹、坐在位子上的水穗,不由得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六实。六实看了里沙子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直到昨天为止,水穗都是穿着白色、米色或灰色之类比较低调素面的衣服,但今天她穿的是缀有荷叶边的粉红色衬衫,搭配白底黑花长裙。虽然是素色裙子,但因为黑花的线条较粗,看起来很华丽。里沙子不由得想起昨天看到的水穗的母亲,那位头发吹染过、身穿碎花洋装出庭的母亲。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女”是这么一回事啊!里沙子发现自己一直关注着水穗的心情突然有些冷却,赶紧踩了刹车。

不能单凭这种事判断一个人,这样太操之过急,也太片面了。可是,一般人应该不会穿得那么时髦出庭应讯吧。她应该知道打扮得如此花哨可是会陷自己于不利,那么应该是有某个理由让她这么打扮,好比穿运动服出庭很失礼,或是这件衣服有什么特殊意义……“不管怎么说,那身打扮实在不太妥当了。”还没有走进评议室,里沙子就仿佛已经听到年长女性以熟悉的口吻这么说了。

首先,检察官说明心理医生鉴定的调查结果报告。

水穗的父亲虽然不会施暴,但对孩子十分严格,母亲对一家之主唯命是从,所以水穗从小为了不惹父母生气,总是生活得战战兢兢。据水穗的友人说,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

两人结婚不到一年,便时常因为彼此的价值观、工作,还有家庭的事起争执。寿士虽然不会动手殴打妻子,但会大声怒骂、摔东西、用力摔门等,喝醉时甚至还会爆粗口,致使水穗非常恐惧。孩子出生后,两人的关系并未改善,水穗也越来越不敢和寿士沟通任何事,只能闷在心里。初为人母,任何人都会对养育孩子一事深感不安,但水穗无法向寿士求助,还会因为保健师、其他妈妈,以及婆婆的话产生被害妄想症。每次夫妻俩爆发口角时,寿士都不止一次奚落她根本照顾不好孩子,水穗也因此自责不已。

犯案当天,水穗收到寿士告知会马上回家的信息。那时孩子一直哭,而且闹个不停。每次孩子一哭,寿士就很不高兴,所以水穗焦急地想必须让孩子别再哭了,否则又会被丈夫讥讽。

之后,水穗陷入了心神恍惚的状态,只记得自己走向浴室,想帮孩子洗澡,看能不能让她别再哭闹。直到被寿士用力摇着双肩,水穗才回过神来,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

当孩子的哭声在浴室响起时,水穗说她那时觉得自己身在公园——一座她带女儿去过好几次的家附近的公园。水穗站在那里,阳光刺眼,无论是地面、树木还是游戏器具都被照得发白,她像被光吞没了似的站在那里,蝉鸣声大得像厚厚的窗帘般渐渐裹住了自己。这种感觉就像走马灯,但很难认定这是出于对丈夫的恐惧而产生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惨案发生后,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虽然水穗的精神状态可能已经被逼至绝境,但无法认定她的一般判断能力、行动控制力有问题。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她如何应对寿士的质问,以及之后两人的对话来判断。虽然可以认定她处于极度不安与紧张的状态,但并未达到罹病程度。再者,核磁共振显示的脑部剖面图上,并未发现她的脑部功能有任何问题。检察官报告完毕。

法官宣布休息十五分钟。进了评议室后,那位年长女性所说的话果然不出里沙子的预料。虽然白发男士与四十多岁的男人露出苦笑,但没有人主动发言。法官询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众人还是默不作声,里沙子想,或许是接下来将听到水穗的陈述,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吧。法官说,接下来会确认大家是否认同搜查阶段的供述调查报告,还有对于调查一事有否想表达的意见或看法。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鱼贯走出评议室时,里沙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前浮现出水穗口中发光的公园。当然,里沙子并没去过水穗家附近的那座公园,但无论是游戏设施斑驳的颜色、水龙头的方向,还是一半埋进沙堆的塑料铲子,甚至一片片树叶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还看见这些东西仿佛被强烈阳光吞没似的失了颜色。

“你还好吧?”

身后传来六实的声音。里沙子赶紧挤出笑容,回答说没事。

里沙子步入法庭,站在自己后面一排位子的前面。陪审员、法官等陆续就位,工作人员请大家起立,行礼后就座,里沙子深吸一口气。

水穗就站在面前,依旧低着头,盯着地上。里沙子看了一眼旁听席,并未看到寿士的身影,也没瞧见寿士的母亲和水穗的母亲。

这次庭审以辩护律师询问、被告回答的形式进行。回答时,水穗说负责调查的警方并没有好好听她说明。

当警方询问丈夫有没有发牢骚或说些什么时,她对警方说自己对丈夫的言行感到十分恐惧,但负责调查的刑警只是反复询问她是否遭到了殴打。就算水穗说丈夫喝醉时的粗暴言语令她十分恐惧,警方却以寿士并没有出手伤人为由定调。水穗说到帮忙照顾孩子一事时,警方表示:“寿士已经在努力帮忙了,我们这一代的男人,连尿布都不帮忙换的才是大多数。”虽然审讯过程中,换了一位女警接手审讯,变得比较容易沟通,但即使水穗再三强调自己并没有蓄意杀死孩子,这位女警也根本不肯相信。这位女警应该也有小孩,她对水穗说:“竟然杀害自己的孩子,简直不是人。”

调查报告中很多叙述和水穗说过的话、水穗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但她还是签了名。因为当时她觉得警方的想法比自己更正确。好比嫌犯的丈夫并未对嫌犯暴力相向,恐惧也是嫌犯自身心理作用所致。还有,和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也不做家务的父辈那一代人相比,寿士应该可以被归类为好爸爸了。

另外,不论自己是不是蓄意杀人,女儿确实死了,是被自己害死的。自己和那种把小孩照顾得好好的母亲相比,真的不算是人。

水穗完全不知道蓄意与否会左右刑责轻重,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是后来会面的律师再三强调说如果觉得调查报告书的内容有误,千万不能签名,因为有无杀人意图可是会严重影响判决结果的。但水穗听了律师的说明后,只觉得无论刑期是长是短都无法改变自己犯下的罪行,孩子也不可能活过来,反而更加自责。

虽然有时水穗颤抖着声音陈述,但她的表情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固定了似的,没有任何改变。

律师询问她对案发时负责调查的刑警的印象,水穗回答说自己觉得很恐怖。

水穗本来就不擅长与男性相处。或许是因为父亲管教严苛,她总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矮了一截。虽然有些女性朋友会在人前讥讽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或是主动向异性示好,但她绝对不会做这些事。

水穗很害怕男性那种威吓的态度、怒吼以及粗暴的言辞,甚至还会紧张得频冒冷汗。而案发时,负责调查的刑警走进来,目露凶光地看着她。虽然他没有对自己大声咆哮、言语粗暴,但水穗应讯时,他曾几次大声打断,让她深感恐惧。水穗意识到这位刑警认为男人不帮忙照顾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觉得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也就不想说了。

接着换检察官讯问。

“虽然你在男人面前总是有矮了一截的感觉,但根据你朋友的证词,你们夫妇会半开玩笑似的交谈,她说的是真的吗?”被这么问的水穗看了一眼检察官,又垂下眼。“我不太有办法坦然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总是很紧张。”水穗这么回答。

接着播放审讯过程的录像。让水穗深感恐惧的那名刑警是位五十几岁,头发剃得很短的壮硕男性。

虽然影片中他并未大声说话,里沙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威吓感,但她有点明白水穗的感觉。光是牛高马大、身材结实这一点,就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样的男人很恐怖。就算这名刑警说起话来颇为坦率,也比外表看起来亲切许多,水穗还是无法抹去对他的第一印象。

此外,这名刑警并未像水穗说的,在审讯时好几次大声打断她的话,顶多一两次而已,次数多应该只是水穗的错觉吧。

接下来是由女警负责审讯的部分。这名女警看起来像是很亲切的阿姨。录像中,没有听到她说“简直不是人”这句话。不知道水穗所说的是不是其他几次审讯时发生的事。

短暂休息后,总算由律师就整起案件询问被告人。

穿着胸前缀有荷叶边衬衫的水穗就站在里沙子面前。她还是低着头,脸上化了淡妆,却没涂口红或润唇膏。讯问从她结识寿士的过程开始。

二○○四年,水穗经友人介绍认识了寿士。初见时,觉得他是个爽朗温和的人,两人于十一月开始交往,彼此并没有刻意提起结婚这件事。水穗本来就想结婚,而且考虑到年纪问题,开始交往时便已经对结婚有所考虑了,但也没那么着急。水穗觉得寿士比她先前认识的任何男人都更能接受她。寿士个性很沉稳,一点也不可怕,让有点畏惧男人的水穗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两人六月登记结婚,一起寻觅新居,马上就搬进了新家。水穗之所以没将这些事告知父母,是因为不想被二老啰唆、批评。

两个人都没有举行订婚仪式、举行婚礼的打算,因为没这笔预算。虽然可以请父母资助,但实在说不出口,而且水穗不喜欢这样。

水穗的确不是很满意最初租住的公寓,因为离车站很远,而且稍显老旧。毕竟是新婚生活,当然想住在新一点的房子里,无奈预算实在不多,况且一个人住时也有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经历,所以还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想今后势必得努力工作,存钱。和很多人一样,水穗希望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房子,不管是公寓里的一户住所还是独栋房子都好。

水穗记得,寿士第一次不高兴地大声咆哮就是因为她提起了房子的事。水穗希望能一起规划未来的生活,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没想到寿士却解读成她非常不满意现在住的地方,嫌弃他赚的钱只能住这种穷酸的公寓。水穗从未见过情绪如此失控的寿士,十分惊讶。

虽然婚前两人也吵过一两次,但寿士没有做出大声咆哮、摔东西发泄情绪等失控的行为。婚前水穗觉得寿士是个不会委屈自己、不太会低头道歉的人,但并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认为他是个有原则、很诚实的人。

然而,婚后寿士仿佛变了个人。

自从水穗表明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开始,两人的争执就越来越频繁。

寿士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而且都是醉醺醺地回来,有时甚至第二天早上才到家,就连周末也会外出喝酒。一问他和谁喝,他就怒气冲冲地嫌水穗啰唆,喝醉时尤其爱爆粗口。后来水穗才知道,他都是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同事聚会。即便彻夜未归,也不是投宿了别处,而是和一样错过末班车的伙伴们一起在居酒屋喝了个通宵。水穗没想到新婚生活竟是这样。她曾试着在丈夫清醒时好好谈谈。虽然寿士清醒时不怎么爆粗口,但也从没好好地听过水穗的想法。

寿士的说法是,因为结婚而改变交际方式的男人很逊。比起那些一起去夜店喝酒寻欢的男人,自己只是在便宜的居酒屋里喝几杯,况且多是和工作有关的应酬,不是单纯的聚会小酌。

寿士说过的让水穗倍感受伤的话,就是“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以及“你很奇怪”。

因为工作的关系,水穗常常加班晚归,大抵都是晚上十点到家,也曾将近十一点才到家,但还是赶得上末班车。当被寿士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时,水穗曾反驳说自己是因为工作,不像寿士是去喝酒。寿士则回道:“反正都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什么不一样?”还生气地斥骂水穗是在炫耀自己比较忙、薪水比较高,还抱怨哪个大男人能忍受自己下厨、等待晚归的妻子这种事。最终,寿士认准了水穗是瞧不起他的工作、看不起他,批评她的想法很奇怪、很扭曲,之后整整三天没跟水穗说过半句话。

三天后,寿士又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水穗却觉得很恐怖。于是,她尽可能地告诉自己,别再抱怨寿士依旧每天喝到很晚才回家了。

关于孩子的事,水穗也不敢问寿士。虽然水穗自己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坚持,但考虑到女人的生育年龄,还是想和丈夫好好谈谈,却又怕因此被曲解而惨遭斥骂,所以迟迟无法说出口。而且,就算两人对这件事达成共识,决定要孩子,考虑到目前的生活、经济状况,还有自己的精力,恐怕很难应付,所以水穗也想过干脆放弃好了。

水穗记得那时母亲在电话里提到生孩子的事。她觉得母亲不是很赞同这桩婚事,父亲更是完全反对,可能是因为没有举行婚礼,再加上寿士并非任职于一流企业。母亲在电话里问水穗对今后的生活有何打算:难道要一直租房子吗?不能辞掉工作吗?那孩子还生不生了?生下来还有心力照顾吗?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身为家庭主妇的她的观点是最正确的。而租住在离车站很远的老旧公寓的水穗,一定很可怜。母亲甚至意有所指地说,其实水穗也不是那么喜欢工作,只是迫不得已罢了;不是不生小孩,而是根本没能力养育孩子。水穗记得母亲还说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样的话。

水穗想继续工作,就算不生小孩也无所谓。何况她和寿士两人之间渐行渐远,几乎毫无夫妻生活可言。要是一直这样心惊胆战、无法好好沟通,是不是干脆离婚比较好呢——水穗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寿士摊牌,每天只能独自烦恼。

就在这时,碰巧寿士的母亲对他提到了抱孙子的事。“结婚这么久了都没怀上孩子,有点不对劲呀。难不成是水穗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寿士原封不动地把母亲的话传达给了水穗。当然不能告诉婆婆,两人根本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所以水穗觉得必须去妇产科检查,向婆婆证明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没有具体的体检结果,恐怕永远无法说服寿士的母亲。虽然那番话是婆婆说的,但既然寿士会转达,就表示他并没有想离婚的念头,于是水穗告诉自己也要积极往前看。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寿士的生活状态也会改变吧。母亲,还有一直反对这桩婚事的父亲也一定会因此转变态度的。

虽然水穗很害怕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抱着寿士可能会听不进去,甚至因此暴怒的觉悟,和寿士摊牌。

水穗明确地告诉寿士,依目前的生活情况根本不可能生小孩。就算水穗可以请一年的产假,但要是寿士依然每天晚归,她真的无法独自照顾孩子。水穗不想仰赖娘家出手帮忙,寿士的母亲也在工作,况且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在目前没有积蓄的情况下,生产费用、住院费用等该怎么办。产假期间,水穗的薪水肯定也会打折扣。孩子以后的教育费、保险等,各种必要支出越来越多。她问寿士身为一家之主,真的有心好好计划吗?

没想到寿士既没大声咆哮,也没有反驳,还亲口说自己也想要孩子,还说为了将来考虑,必须换个收入好一点的工作才行。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想法,水穗安心了不少,寿士还提议水穗干脆辞去工作,在家专心照顾孩子。虽然现在这家公司对水穗来说很理想,她也很喜欢目前的工作,但在不拜托父母协助的情况下,边工作边带孩子的确不太可能。况且水穗也不敢反对寿士的意见,生怕惹毛了他,一起生小孩、寿士换工作的事就全泡汤了。于是水穗决定辞职,想着孩子上小学后再找工作就行了。

水穗的身体状况没问题,但因为是第一胎,两人一起去了医院,咨询相关问题。寿士也依照约定换了新工作,那年秋天他们如愿买了自己的房子。

水穗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她没有对寿士提出硬性要求,更没有指定地点。

水穗记得买房的经过是这样的:

寿士的新工作需要常常加班,所以为寿士的通勤着想,水穗觉得买稍微靠近市区一点的房子比较好。寿士也听一位买了二手公寓的朋友说,每个月的房贷算起来比在市中心租房子来得便宜。于是两人开始看房地产广告、上网搜寻,也实地去看了很多房子,后来水穗看中了一套位于世田谷区的独栋房子。虽然还有其他更便宜的选择,但综合周遭环境以及寿士通勤的便利程度来考虑,还是这栋房子最理想。最终水穗拿出两百万日元,寿士拿出一百万日元,付了首付。当时水穗并不知道,丈夫的钱大半都是婆婆资助的。

秋天搬进新居,水穗于第二年春天顺利怀孕。

水穗记得,那段时间和寿士争执不断。也许寿士不认为那是争执,但找新房、办理各种手续、搬家,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所以那时他们每次要商量什么势必都会起冲突。水穗每次都被寿士叨念“你连这都不懂吗”“真是没常识”,她觉得很痛苦,既然被嫌弃成这样,干脆都交给寿士处理算了。结果寿士又不高兴地批评水穗说,明明不工作,还把所有杂事都丢给他处理。

水穗心想等搬完家,一切都安定下来后,一定会有所改变。春天,得知自己怀孕了之后,这样的念头更强了。怀孕后也确实度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水穗委婉地告诉寿士要有做父亲的自觉,别再像以前那样把下班后的应酬、聚会看得那么重要。寿士却以为水穗又对他的收入有意见,于是申请调换了部门,从夏天开始到新部门报到。换部门后,薪水确实更高了,但寿士非常忙碌,往往工作到很晚才搭末班车回家。对水穗而言,寿士除了回家时不再是醉醺醺的以外,和去聚会没什么差别。而且寿士又开始不时地夜不归宿了,发信息也不回。

水穗很想和寿士说,自己担心他出事,所以希望哪怕再晚,只要能赶上末班车,他还是能赶回家,或者至少把留宿的地点发信息知会自己一声。但水穗终究没说出口。她很怕又被寿士斥责,怕被回以粗口,怕被说“很奇怪”。

尽管寿士的收入增加了,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没了母亲所谓“趁早回头”的疑虑,水穗却对这样的生活失望不已。

因为家里总是只有自己和孩子。水穗每次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就觉得脑子变得不太对劲,常常彻夜不眠地迎来早晨、中午。面对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水穗内心的不安越来越膨胀。女儿两个月大时,上门的保健师态度十分强势,不断质问水穗各种问题,还说孩子之所以完全没有反应,是因为母亲没有常常跟她说话,提醒水穗要多加注意。水穗问,会不会是自己对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对,保健师却说最近发生了不少母亲虐待孩子的案件,这回答让水穗十分困惑。水穗将这件事告诉了难得早点回家的寿士,他竟然一脸认真地说:“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水穗听了更加害怕,赶紧回绝了下个月的访问。

总和孩子一起闷在家里,水穗担心自己真的会对孩子做些什么,于是觉得出去走走好了。无论是在公园还是儿童馆,都会有不认识的母亲帮她加油打气。但当她们看到水穗的孩子时,不是说“看起来比较瘦小”,就是说“我家孩子这么大时,已经会抬脖子了”。你一言,我一语,让水穗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像真的不如别人家的,结果她都不太敢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然后,寿士完全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或是和水穗商量,就让他的母亲过来帮忙了。

起初婆婆是趁周末寿士在家的时候过来,渐渐地连工作日也会来。水穗想起寿士说过“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这句话。莫非他也怀疑我会对孩子施虐,所以才请婆婆过来监视?

水穗觉得婆婆是那种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比如自己跟她说,要避免让孩子养成爱抱抱的习惯,尽量让孩子躺在摇篮里,婆婆却说:“不抱的话孩子多可怜呀。”水穗想向她解释不能常抱的理由,她立马就板起脸来。之后不是挑剔水穗换尿布的动作很粗鲁,就是批评水穗不常和孩子说话,末了还语带讽刺地说:“反正现在和我那个时候不一样了!”不然就是强调别人的处境比水穗更辛苦,却比水穗称职,还端出书法教室的学生来比较。婆婆将寿士不回家一事,归咎于水穗没有把家里打理好,这让水穗大受打击。婆婆说:“孩子总是哭个不停、晚餐总是买现成的便当,这种家哪有男人愿意回?”还要求水穗别拿家务、带孩子这些琐事去麻烦辛苦养家的人。

婆婆还没过来帮忙之前,水穗哄孩子睡时,自己也顺便补觉。但自从婆婆过来后,水穗连觉都补不成了。她每天疲于收拾屋子,生怕房间有一点脏乱就会被婆婆讽刺:“家里这么乱,别怪男人不回来。”想出门,却又不知道婆婆什么时候过来。万一婆婆来时家里没人,婆婆肯定会说自己是躲着她。所以,水穗只能紧张兮兮地等着婆婆的消息,搞得身心俱疲,濒临崩溃。水穗甚至想过,要是当初不生这孩子就好了。但看到女儿对自己露出笑容,她又只好愧疚地抱着孩子哭泣。水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请寿士转告婆婆别再来了。

水穗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分配给自己的保健师态度那么强势,儿童馆遇到的母亲也只会拿孩子比来比去。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倘若约了别的保健师,或是去了其他儿童馆,或许就能遇见不一样的人吧。

在与婆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水穗渐渐觉得,自己女儿发育得似乎确实比别人家的孩子迟缓。这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和其他母亲相比,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

生孩子的事情之所以一直瞒着亲生母亲,有几个理由。虽然一切都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丈夫换了工作、买了房子、有了孩子,但水穗总觉得还是会被母亲说很可悲。比如“你们只买得起这么小的房子呀”“孩子的发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水穗还记得,当她将不准备举行婚礼一事告知母亲时,母亲的回应竟然是:“那不就跟野狗一样吗?”被说成是不清不楚地就结了婚,水穗觉得很受伤。所以,要是将怀孕生子的事告诉母亲,恐怕又会被批评得很难听吧。其实可怕的不是批评的话语,而是被人家说是野狗就真的对号入座的自己。

纵使如此,这种事也无法一直隐瞒。水穗决定不管母亲说什么都不在意后,主动给娘家打了电话。但她实在说不出自己没自信能照顾好孩子、已经身心俱疲了之类的话,也不敢说孩子似乎发育迟缓,让自己很不安。毕竟坦白的结果,无非就是母亲会很失望,哀叹自己女儿的不幸,责备她草率结婚、生子,所以水穗决定谎称一切都很好。

母亲想来看外孙女,水穗断然拒绝了。不能让她发现外孙女不如其他孩子,也不想让她看到什么都不如其他母亲、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

朋友是唯一能让自己吐露内心不安、诉说对婚姻颇感失望的对象。有美枝介绍了也有孩子的友人,于是水穗打电话给对方。对方告诉她最好尽快带孩子去福利保健中心或医院所检查一下,还说水穗可能有产后抑郁症或是育儿焦虑症,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水穗想,一旦就诊,就等于承认了孩子发育迟缓,也承认了自己的精神状况有问题,内心不由得越发纠葛起来。

水穗不记得第一次打孩子时的事,只记得哭声越来越迫近的那种压迫感。当被寿士指出孩子身上有殴伤时,水穗很惊讶,莫非是寿士动的手?但他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所以一定是自己。

水穗很害怕。自从发现孩子身上有伤后,寿士不再外宿,周末也帮忙照顾孩子。水穗无法忘记那时丈夫对她说的话:“和父母处不好的人,因为没有好榜样可以学,也就无法成为好父母,无法好好养育子女。你那么讨厌你的父母,女儿长大后也会讨厌你,所以无法将孩子托付给你这样的母亲照顾。”

虽然没法百分之百地复述丈夫说过的话,但他的确对水穗这么说过。

而且水穗发现,丈夫的手机里有和陌生女子往来的信息。

虽然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内容,但显然他们会在周末碰面。莫非寿士是为了和她见面,才以带孩子为借口出门的吗?会不会是想借机让她亲近孩子,好和自己离婚呢?水穗很清楚,自己和寿士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就算孩子出生,寿士有时候还是不回家。水穗总觉得是自己没有扮演好母亲和妻子的角色,加上寿士曾说她这个母亲很失格,她越发相信寿士想要离婚了,心情也越来越绝望。孩子被夺走、自己被赶出这个家、又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水穗觉得这段婚姻将她的整个人生都搞得乱七八糟了。

信息的事,她一直很想问寿士,却不敢问。因为一想到这件事,她的情绪就很激动,喉咙干渴,早就准备好的话全都烟消云散,脑中一片空白。

于是,那一天——

孩子一整天的状况都很糟,白天吃的辅食全吐了出来,哭闹不停。哭累了睡着,醒来又哭。就算抱着哄慰,让她吸奶,给她吃奶嘴,还是哭个不停。水穗因为乳腺炎的关系,胸部疼痛,头也很痛。听到哭声后,她痛得更厉害了。

之后的记忆就很细碎了。水穗只记得无论是去洗手间、厨房,还是二楼的卧室,哭声不但越来越大,还如影随形般地跟着。那天难得收到寿士告知马上要回家的信息,水穗却很焦急,因为要是不赶快让孩子安静下来,免不了又要被奚落。况且寿士很讨厌听到婴儿哭,这下子他可能又不想回家了。于是,水穗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洗澡。她记得自己看过女儿洗澡时露出笑容,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时她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水穗记得那个触感。

一回神,水穗发现自己赤脚站在公园里。自己带女儿来过这里几次,也和不认识的母亲在这里聊过几句。纯白的光闪耀着,阳光好刺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热。秋千、树木和三轮车发出的光芒像利刃般凶暴,越来越强,越来越可怕。为什么光着脚呢?无数只蝉吵嚷着,声音仿佛编织成了厚厚的窗帘,从四方朝她逼近,压迫着她。好痛苦,好痛苦。

对了,刚才还抱在手上的女儿在哪里?只能听到蝉鸣。感觉手上好像抱着什么,但不是女儿,自己害怕得不敢看。要是不甩开手上的这个东西,就无法抱住女儿。

耳边突然响起怒吼声,猛然回神,她发现自己的肩膀正被寿士用力抓着,以为会被打。瞬间,自己被寿士推倒,双手撑地时,才发现这里不是公园。女儿不在手上,没听到哭声,也没听到蝉鸣声,只听到寿士的怒吼声。

“浴室里,寿士质问我,是不是把女儿扔进浴缸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救护车来了,陌生人跑进我家,我才知道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我浑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不管寿士问我什么,我都只会回答‘不知道’。虽然很想去女儿身边,但寿士不准,也不让我一起上救护车。深夜我接到电话,得知孩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冲出家门奔向医院,途中还拜托司机停车让我呕吐。”

水穗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脸色泛红,随即低头掩面。里沙子瞧见有水滴沿着她的手腕淌落。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一直听到耳鸣般的杂音。听到最后,里沙子才发现原来那杂音是蝉鸣。不知道为什么,蝉鸣一直在她的耳朵深处回响。法官宣布休息时,里沙子一站起来就感觉大脑疼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记忆苏醒了一样。她的双手不停地在裙子上摩擦,因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水穗松开孩子时的触感。如此温暖,如此渺小。

“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大家还真是各执一词啊!”年长女性落座后说。

“而且还都特别主观,对吧?”四十多岁的男人回应。

“听刚才的陈述,那个丈夫很过分啊!”白发男士喃喃道。

“但要按她刚才说的,好像每个人都坏到不行了呢!我觉得她可能不是因为照顾小孩太累得了被害妄想症,搞不好她本来就不太正常吧!”

年长女性一副和朋友闲聊的口吻。可能是察觉自己的态度有些随便,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她将话吞回肚里似的啜了一口茶。

里沙子也想思考些什么。虽然这么形容很奇怪,但她感觉就像从一直想要倾听的对象口中,听到了一直想听到的话。无奈耳鸣越来越厉害,她完全想不出该思考些什么。

众人沉默。

只听见喝茶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也不用打扮得那么漂亮吧。”白发男士说,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年长女性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向法官,询问律师与被告人开庭前是如何进行商讨的。法官回应的声音和里沙子耳中回响着的蝉鸣混在一起。

里沙子绞尽脑汁,拼命想要找到些可以思考的东西。最后她只想到了一点:看来陪审员们对水穗的印象很差。都是因为那身不适宜的装扮,里沙子想到这里就很想叹气。穿得和之前一样不就好了吗?律师也真是的,怎么没提醒她要注意穿着呢?又不是登台演讲、演奏,穿得那么花哨,叫人怎么相信她说的话?

里沙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像是在提醒一个大大咧咧的朋友。

里沙子怎么想都觉得她说的是事实。

她不是本来就有被害妄想症,也不是什么过错都推给别人的家伙。她不是只挑对自己有利的内容进行陈述,而是客观地说出了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明明大家都对她印象很差,为什么我还是想袒护她?”里沙子这么问自己,却想不出任何答案。

“保健师是挨家挨户上门访问的吗?”几乎不太发言的三十多岁男子问法官。

“先提出申请,他们才会上门。”

里沙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可能是察觉到大家都看向了自己吧。是啊,这群人当中最近接触过保健师的人应该就是自己了。里沙子继续说明:

“其实真的有运气成分,因为事先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上门访问。就像被告说的,有时会遇到比较强势的人,有时则是那种一问三不知的菜鸟。所以不少人预约过一次后,就不想再申请了。而且就我的了解,情况和她说的差不多,那些保健师与其说是来指导育儿方式,更像是在确认母亲的状况。毕竟现在人际关系较为淡薄,有很多像被告那样独自照顾孩子的妇女,所以保健师们是来确认有没有虐待新生儿的情形的。”

啊!里沙子差点喊出声,赶紧闭嘴。一沉默下来又感到难为情,自己怎么这么多嘴啊!

里沙子之所以差点喊出声,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为什么我明明没申请,保健师却再次登门访问了呢?自己遇到的保健师很资深,无论问什么,她都能亲切地给出回答。虽然觉得自己蛮幸运的,但又过了一个月,明明没申请,对方却主动二次登门,后来还打电话回访。电话沟通中,里沙子才终于意识到,她是不是在怀疑自己什么呢?

蝉鸣突然消失。陪审员们一脸奇怪地看着里沙子,她不清楚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怎么回事?我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在突然像水底般寂静的室内,被众人注目,里沙子感到很不安。试着笑一下?不对,这种场合笑也很怪。

“虽然不少母亲会虐待孩子,但是像那样直接发问,确实不太好吧?”六实赶紧打圆场似的说。

“不过,可能也是那个人的主观看法吧。好比保健师希望受访者有什么烦恼都能说出来,但受访者可能反而觉得这样侵犯到了自己的隐私!”年长女性又以较为随便的语气说道。

他们的讨论声听在里沙子耳朵里十分遥远。

那时哭的人是我,不是一起体检的年轻母亲,是我。

记忆从沉寂的脑海中恣意溢出。奶水出不来,奶水出不来。会影响脑部发育。人家都说只要当了母亲,就算什么都不做奶水也会很多,我却没有。一直为此烦恼,被逼得喘不过气,于是——

里沙子突然意识到,这些事不该被想起来,但思绪是不讲道理的,所有记忆霎时涌现。身上带着甜甜的奶香味、头发被汗水濡湿粘在头皮上、皮肤光滑柔软、关节像橡皮筋般灵活,这样一个小宝宝,被里沙子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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