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是谁的呢?”
“当然是道林的。”画家回答。
“这家伙太幸运了。”
“真悲哀啊!”道林·格雷喃喃自语说,双眼仍紧紧盯着自己的画像,“真悲哀啊!我会变老,变得可厌可怕,但这幅画将会永远年轻,永远停留在六月这特别的日子里,不会变老……如果能反过来就好了!如果永远年轻的是我,而变老的是画,那该多好啊!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愿献出一切!对,我愿献出这世上我拥有的一切!我愿以我的灵魂交换!”
“估计你不大会喜欢这样的交易,巴兹尔,”亨利勋爵喊起来,边说还边笑了起来,“那样的话,你的作品就会皱纹密布了。”
“我强烈反对,哈利。”霍华德说。
道林·格雷转过头来,看着他:“我知道你会反对的,巴兹尔。你爱你的艺术甚于爱你的朋友。对你而言,我充其量只是一尊青铜像。我敢说还不如青铜像。”
画家诧异地盯着他,这太不像道林说的话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非常生气,面红耳赤的,脸颊似在发烧。
“是的,”他接着说,“对你来说,我还不如你以象牙雕的赫耳墨斯神,或银制的牧神。你会一直喜欢它们。可你会喜欢我多久?我想,充其量等到我长出了第一条皱纹,你就会厌倦我。我现在明白了,无论是谁,一旦失去了好看的容貌,他就失去了一切。你的画让我懂得了这个道理。亨利·沃顿勋爵说得完全正确。人唯一值得拥有的只有青春。等我发现自己在变老,我就自杀。”
霍华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一把抓住道林的手。“道林!道林!”他叫道,“别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将来也不会再有。你不会嫉妒物质的东西,对吧?你比任何物质都美!”
“我嫉妒一切美永驻的东西,我嫉妒你为我画的肖像。为什么它能保持住我一定会失去的东西呢?时间每流逝一秒,我身上就会失去一点什么,而我丢失的东西,却都转交给了它。啊!如果正好反过来该多好!要是画像会变,而我永远保持现在这样该多好!你为何要画它呢?它总有一天会嘲笑我的——好好地嘲笑我一番!”一股热泪溢满了道林的双眼,他挣脱霍华德的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头埋在沙发靠垫里,似乎在祈祷。
“这都是你干的,哈利。”画家毫不留情地说。
亨利勋爵耸耸肩:“这才是真实的道林·格雷——仅此而已。”
“这不是。”
“如果不是,那与我何干?”
“我请你走开时,你就该走掉。”他咕哝着。
“是你请我留下,我才留下的。”亨利勋爵回答。
“哈利,我可无法同时与两个最好的朋友吵架,但经你们俩一搅和,却使我恨起自己迄今最好的作品来了,我要毁掉它。它只是画布和颜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不会让它横亘在我们三个活人之间,伤害我们。”
道林·格雷从垫子上抬起满头金发的脑袋,面色苍白,泪眼模糊地看着霍华德。霍华德正向有窗帘的大窗子下的松木画桌走去。他在做什么呢?他的手指在一堆锡罐和已干的画笔中间摸来摸去,在找着什么。对,他在找那把长调色刀,刀用柔钢做成,刃很薄。终于找到了,他要去割画布。
小伙子一下子停住了抽泣,他从沙发上跳起,冲到霍华德身边,从他手里抢过刀子,扔到了画室的一角。“不要这样,巴兹尔,不要这样!”他叫道,“你这是谋杀!”
“我真高兴你终于欣赏我的作品了,道林。”画家冷静下来后,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真没想过你会喜欢这幅画。”
“喜欢?岂止如此!我爱上它了,巴兹尔。它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有这种感觉。”
“好吧,等你一干,我就给你上光,装上框,送你回家。然后,你爱怎么处置自己,就随你便了。”他走过房间,打铃要茶,“你当然会喝杯茶了,道林?你也一样,对不对,哈利?或者说,你们会反对这种简单的快乐?”
“我崇尚简单的快乐,”亨利勋爵说,“这是复杂之事最后的避风港。但我不喜欢戏剧,舞台上的除外。你们这两个家伙多可笑呀!我不知是谁把人定性成理性的动物。这是迄今为止最草率的定义。人有多面性,但就不是理性的。人终究是非理性的,对此我很高兴——虽然我希望你们两个不要为画像争吵不已。巴兹尔,你最好把画给我。这个傻小子并不真想要,我想要倒是真的。”
“只要你把画给了除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巴兹尔,我都永远不会原谅你!”道林·格雷叫道,“而且我不允许有人叫我傻小子。”
“你知道这画属于你,道林。它还没问世我就把它给你了。”
“你知道你是有点傻,格雷先生。而且,你并不真的反对有人提醒你,说你非常年轻吧。”
“今天早晨我本该强烈反对你这么说的,亨利勋爵。”
“啊!今天早晨!从那时起你才真的开始生活了。”
敲门声响起,管家进来了,他端着装满茶具的茶盘,把它放在一张小巧的日本茶几上。杯碟叮当响了一阵,一把刻有凹槽纹的乔治王时代的茶壶咝咝作响着。一位侍者送进来两只球形茶碗。道林·格雷走过去,倒好茶。两人慢悠悠地踱到茶几边,打开盖子仔细察看。
“我们今晚去剧院吧,”亨利勋爵说,“肯定会有剧院上演什么戏。我已经答应去怀特家吃饭,不过只是与一位老朋友聚聚,所以我可以给他发个电报,说我病了,或者说后来我又有新约,所以没办法去了。我想这个借口更好:坦诚得让人大吃一惊。”
“穿正式服装真让人烦,”霍华德低语着,“何况穿上后还丑得要命。”
“是呀,”亨利勋爵漫不经心地回答,“十九世纪的服装让人厌恶,那么阴郁,那么压抑。罪孽是现代生活中残留的唯一色素。”
“在道林面前你真不应该说这样的事,哈利。”
“在哪一个道林面前?是为我们倒茶的,还是画里的?”
“哪一个都不行。”
“我想和你一起去剧院,亨利勋爵。”小伙子说。
“那你就来好啦。你也去吧,巴兹尔?”
“我真去不了。我还是不去的好,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好吧,就我们两个人去,格雷先生。”
“我求之不得。”
画家咬着嘴唇,拿着茶杯,向画像走去。“我与真道林待在一起吧。”他伤感地说。
“那是真道林吗?”画像的原型叫道,穿过房间向他走去,“我真像它?”
“是,你与它一模一样。”
“太妙了,巴兹尔!”
“至少你们外表真像。只不过画像永远不会改变,”霍华德叹口气说,“那还真不一般。”
“关于忠诚,人们真是过于小题大做了!”亨利勋爵喊道,“唉,即使就爱情而言,也纯粹只是生理学方面的问题。忠诚与我们的个人意志毫不相干。年轻人想忠诚,却做不到;老人不想忠诚,但没办法;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些。”
“今晚就别去剧院了,道林,”霍华德说,“留下来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不行,巴兹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亨利·沃顿勋爵,与他一起去剧院。”
“他不会因为你守信就多喜欢你一些。他自己就常食言。求你不要去了。”
道林·格雷大笑着摇了摇头。
“求你了。”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亨利勋爵,而勋爵也正从茶几那边看着他们,顽皮地微笑着。
“我必须得去,巴兹尔。”他回答。
“很好。”霍华德说着,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茶盘上,“已经很晚了,还得换衣服,你们最好别浪费时间了。再见,哈利。再见,道林。尽早来看我,明天就来啊。”
“一定。”
“你不会忘?”
“不会,当然不会。”道林叫道。
“还有……哈利!”
“什么,巴兹尔?”
“记住我的请求,今天早上我们在花园里说过的事。”
“我已经忘了。”
“我信任你。”
“但愿我能相信自己,”亨利勋爵大笑着说,“来吧,格雷先生,我的马车已在外边等着了,我可以把你送到家。再见,巴兹尔。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下午。”
门关上后,画家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1]白教堂区:位于伦敦东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