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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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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出!你想展出那幅画?”道林·格雷喊起来,一股奇异的恐怖感爬上心头。那不等于要将他的秘密展示给全世界?人们岂不是要目瞪口呆?那不行。得做点什么——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一定得立马做点什么。

“是的,我想你不会反对展出的。乔治·佩蒂要收集我最好的画,在塞兹街举办一次特展,在十月第一周开幕。这幅画像我只拿走一个月。这点时间我想你让出来不难吧。事实上,你肯定不会待在城里。而且如果你一直用屏风把画遮着,说明你也不是很在乎它。”

道林·格雷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用手擦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边缘。“一个月前,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展出它,”他叫道,“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你们这些追求持之以恒的人,与其他人一样阴晴不定。唯一的区别是你们的情绪毫无意义。你不会已经忘了吧,你曾郑重向我保证,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你送它去参加任何展出。你对哈利也说过完全一样的话。”他突然停住,眸子里灵光一闪。他记得,亨利勋爵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想经历一次奇特的一刻钟,那就让巴兹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展出你的画像。他和我说过原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嗯,或许巴兹尔也有自己的秘密,他要试着问问看。

“巴兹尔,”他边说边走到巴兹尔近旁,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我们人人都有一个秘密。你说出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当时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展的理由是什么?”

画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林,如果我告诉你,你可能就会不这么喜欢我了,你一定会嘲笑我。不管这其中哪一种,我都受不了。如果你希望我再也不看你的画像,我愿意的。我永远可以看你呀。如果你希望我最好的作品藏起来不让这世界上的任何人看到,我也心满意足。对我来说,你的友谊比我的名气或声誉更珍贵。”

“不,巴兹尔,你一定得告诉我,”道林·格雷坚持说,“我想我有权知道。”他的恐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他决心要挖出巴兹尔·霍华德的秘密。

“我们坐下来吧,道林,”画家看起来有些困惑,“来,我们坐下。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注意到画像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吗——可能起初并没有引起你的注意,但突然间就显露给你看了?”

“巴兹尔!”小伙子叫道。他颤抖的双手攥着椅子扶手,双眼大睁,吃惊地瞪着他。

“看来你注意到了。别说话。等你听完我的话再说。道林,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人格魅力就对我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我受你支配了——灵魂、头脑、力量……看不见的理想像美梦一样常在我们艺术家的记忆中萦绕不去,而你在我眼里已成为这理想可见的化身,我崇拜你。你与谁说话,我就忌妒谁。我想占有你的全部。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乐。你不在我身边时,你依然出现在我的艺术里……当然,此事我从未对你说过只言片语。这是不可能的。你不会理解,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我只知道自己曾真的面对完美,世界因此在我眼里变得奇妙——也许太过奇妙了,因为这种疯狂的崇拜里,有失去你的危险,这与继续崇拜一样危险……周复一周,我越来越沉迷于你。随后出现了新的进展。我把你画成身穿精美盔甲的帕里斯[2],和披着猎人斗篷、手持锃亮的标枪的阿多尼斯;你头戴沉甸甸的莲花冠,坐在哈德良皇帝的船头,凝视着尼罗河绿色的浊浪;你俯视着希腊森林里的一汪平静的湖水,在静寂的银镜中看到了自己惊艳的容颜。它们都是艺术,艺术当如此——无意识,理想化,遥不可及。有一天,我有时想那是命中注定的一天,我决定替你画一幅了不起的画像,与你一模一样,不穿古代的服装,穿你的时代的你的衣服,我说不清楚是因为手法上现实主义,还是因为毫无掩饰地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你纯粹的人格魅力,但我知道的是,当我作画时,我的每一笔、每一层颜色似乎都透露出我的秘密。我越来越担心别人会知道我偶像崇拜。道林,我觉得我流露太多,在画像里注入了太多自我。于是,我下定决心,绝不允许展出这幅画。你那时有点生气,你并不明白所有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曾和哈利说过此事,他嘲笑我,但我并不在意。等画像完成时,我独坐在画像前,感到自己是对的……但几天后,画像离开了我的画室,而我一摆脱它在这儿对我产生的无法忍受的魅力,就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很傻,除了你极漂亮以及我可以画出这种漂亮之外,竟还会臆想自己从中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甚至现在,我禁不住觉得,人在创作中感受到的激情会在他的作品中真实体现的想法是错误的。艺术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抽象。形状和颜色仅仅意味着形状和颜色——如此而已。我常常觉得,艺术对艺术家的掩饰比对他们的揭露更彻底。因此,当我得到来自巴黎的邀请以后,我就决定把你的画像作为展览的主打作品。我从未想到你会拒绝。我现在明白了,你是对的。画像不能展出。道林,你千万别为我告诉你的事生气。就像我有一次对哈利说的,你生来就是让人崇拜的。”

道林·格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双唇绽开微笑。危险已经过去,他暂时安全了。然而,他对这位刚刚向自己做出一番奇怪告白的画家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同时在想自己会不会被一位朋友的人格如此左右。亨利勋爵非常危险,这恰是他的魅力。但也不过如此。他太聪明,太玩世,所以并不真的讨人喜欢。会有人让他产生如此奇怪的偶像崇拜吗?这是生活为他准备好的一件事吗?

“我觉得非常奇怪,道林,”霍华德说,“你竟在画像中看出了这一点。你真看出来了吗?”

“我看到了某些东西,”他回答,“让我觉得非常奇异的东西。”

“好吧,现在你不介意我看看画了吧?”

道林摇摇头,“你别再提这个要求了,巴兹尔。我不可能让你站在画像前的。”

“自然,将来某一天你总会同意的?”

“永远不会。”

“好吧,或许你是对的。那么再见了,道林。在我的一生中,对我的艺术真正产生影响的只有你一个人。我所做之事,凡是好的,皆归因于你。啊!你不知道,我刚才和你说这一切费了多大心力。”

“亲爱的巴兹尔,”道林说,“你和我说什么啦?你不过是说你觉得自己太崇拜我了。这甚至都算不上恭维。”

“我本来就不是要恭维。这是一次告白。现在我告白过了,某种东西似乎就离我而去了。或许人永远不该把自己的崇拜说出来。”

“你的告白非常令人失望。”

“为什么,你期望听到什么呢,道林?你在画里没看出别的什么吧?没别的东西可看了吧?”

“没有,没别的东西了。为什么这样问?但是你一定不要再谈什么崇拜了。那很蠢。你我是朋友,巴兹尔,我们一定要永远如此。”

“你有哈利了。”画家伤感地说。

“噢,哈利!”道林喊道,迸发出一阵笑声,“哈利白天净说不可信之事,晚上净干不可能之事。我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但我仍然觉得,如果我遇到了麻烦,我不会去找哈利。我宁愿找你,巴兹尔。”

“你还会再做我的模特吗?”

“不可能!”

“你若拒绝,就会毁掉我作为艺术家的生命,道林。没人能碰到两个理想的人,碰上一个的也不多。”

“我不能向你解释,巴兹尔。但我一定不会再做你的模特了。画像里有种要命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我会来和你一起喝茶,那也会很愉快。”

“恐怕是你觉得愉快吧,”画家懊丧地咕哝着,“好了,再见吧。你不让我再看一看这幅画,我感到遗憾。但也没办法。我非常理解你对画像的感受。”

他一离开房间,道林·格雷就暗暗微笑了。可怜的巴兹尔!真正的原因他怎么可能知道!多么奇怪啊,他不但没有被迫向朋友透露自己的秘密,反而几乎是无意间套取了朋友的秘密。朋友那奇怪的坦白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冲击啊!画家荒谬的阵发性的妒忌,他那狂热的虔诚、夸张的赞语、奇怪的沉默——现在他全明白了,他感到难过。他似乎觉得,他们之间充溢着如此强烈的浪漫色彩的友情中,存在着某种悲剧性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按下了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画像藏起来,他绝不能再冒被人发现的危险了。自己真是疯啦,竟会允许把画像放在一个任何朋友都可以进来的房间里,哪怕只放一小时。

[1]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唯美主义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提倡“为艺术而艺术”。

[2]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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