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道林·格雷的画像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2/2)

目录

这些宝贝,还有他在自己可爱的住所里收藏的一切,对道林而言,其实都是他借以忘却一切的工具,能让他暂时逃脱那些有时近乎难以承受的恐惧。在那个他度过了那么多童年时光,那个大门紧锁的孤寂的房间里,他亲手把那可怕的画像挂在了墙上。紫金色的柩衣做帷幕盖在画像上,下面是它不断变化的脸,向他展示自己生活中真正的堕落。有时,他会一连数周都不去那儿,忘掉可恶的画,回归轻盈的心,和奇妙的快乐,满载激情地沉浸于这单纯的存在。随后,在某一夜,他会突然悄悄离开住所,到蓝门场附近那些可怕的地方去,连待数日,直到被赶走。一回到家,他就会坐到画像前,厌恶它,也厌恶自己,但更多时候,为自己的利己主义感到自豪,其实那多半出于对罪恶的迷恋。带着一种隐秘的快乐,他嘲笑着画布上那个不得不为他受过的诡异影子。

数年后,他由于无法忍受长久离开英国,于是离开了在法国特鲁维尔与亨利勋爵合住的别墅,还有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尔有围墙的小白房子,他们不止一次在那里共度冬季。他不愿与画像分开,因为它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虽然他已叫人装了复杂的门闩,但仍担心有人会乘自己不在破门而入。

他非常清楚,别人从画像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的确,尽管画像的脸邪恶丑陋,但与他本人仍然明显相像;但他们从中又能看出什么呢?若有谁由此奚落他,他定会嗤之以鼻。画不是他画的,无论画像看起来多么卑鄙可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即使他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会信吗?

但他还是怕。有时,当他在诺丁汉郡的豪宅里招待与自己地位相当的时髦年轻人——他主要的玩伴,当他以荒唐不羁的奢靡和豪华的生活方式惊艳于郡里,他会突然抛下自己的客人,急匆匆赶回伦敦,只是为了确认门没被人动过,画像仍在原地。要是画像被人偷走了怎么办?一想到这,他便吓得浑身发冷。到时候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秘密。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在怀疑了。

因为虽然很多人迷恋他,但也有不少人不信任他。在伦敦西区的一个俱乐部,他差点惨遭反对不得入会,虽然以他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完全有资格成为会员。据说还有一次,一位朋友带他走进丘吉尔俱乐部的吸烟室时,伯威克公爵和另一个绅士公然起身走了出去。他过二十五岁之后,各种奇怪的流言四处传开。据谣传,有人看见他在白教堂区偏远地方的一个下流贼窝里和外国水手斗殴,与窃贼和造假币的人厮混,对他们的交易心知肚明。他异乎寻常的消失让他声名狼藉,当他在社交界重新现身,常常有人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讥笑着从他身旁走过,或用冰冷的刨根问底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决心要挖出他的秘密。

对这样公然的冒犯,他当然不以为意,何况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坦率文雅的举止,迷人的孩子气的微笑,似乎永驻的青春的无穷魅力……这些本身足以回应各种四处流传的“诽谤”——他们这么称呼那些流言。但显而易见的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人,有些过了一段时间似乎也开始躲着他。而有人看到,那些曾狂热爱慕他,因为他敢于面对一切社会责难,公然反对社会习俗的女人,一见道林·格雷走进房间,便因羞愧或恐惧而花容失色。

然而,在许多人眼里,这些叽叽咕咕的流言蜚语只会增加他奇怪而危险的魅力。他的巨额财富是他能安然若素的重要原因。社会——至少文明社会——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对有钱又有魅力的人的诋毁。这个社会本能地认为:举止比道德更重要,而且在他们看来,至高无上的名誉还不如雇一个好厨师有价值。毕竟,若有人以粗劣的饭菜或低劣的酒招待你,即使有人告诉你此人的私生活无可指摘,你也不会觉得是多大的安慰。就像亨利勋爵有次谈到这个话题时所说的,再高尚的品德都无法弥补一道半冷的主菜。有很多话可以支撑他的这个观点。因为上流社会的准则与艺术的准则是一致的,也应该一致。对上流社会而言,形式极其重要——要有仪式的庄严和不真实,再把爱情剧中的虚假与讨人喜爱的风趣和漂亮结合起来。虚假真的这么可怕吗?我不觉得。它只是我们丰富自己个性的一种方法而已。

至少,道林就是这么想的。他过去曾惊异于那种肤浅的心理学,即认为人的自我是简单、永久、可靠、本质单一的。对他来说,人是一种具有多重生活、多层感觉、多种形式的复杂生物,人的精神秉承了思想和激情的奇怪遗产,人的肉体沾染上了祖先的可怕疾病。他喜欢漫步走在自己乡间别墅荒凉冰冷的画廊,看着不同人的画像,自己的血管里也流着这些人的血。这是菲利普·赫伯特的像,弗兰西斯·奥斯本在《忆伊丽莎白女王与詹姆斯国王执政期》中,把他描绘成一个“因漂亮的容貌得到宫廷宠幸,而美貌并不长久”的人。他有时过的就是年轻时候的赫伯特的生活吧?某种奇怪的毒菌是不是从一个躯体潜入另一个躯体,最后进了他的身体?是不是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了这即将毁掉的优雅,才让他那么突然,甚至可以说几乎无缘无故地,在巴兹尔·霍华德的画室里像个疯狂的祈祷者,许了个让生活天翻地覆的愿望?这是安东尼·谢拉德的像,他穿着金线刺绣的红背甲,缀有珠宝的外套,皱领和袖口都镶有金边,脚边摞着银黑色的盔甲。他留下来了什么呢?那不勒斯的乔安娜王后的情人把罪孽和羞耻遗传给他了吗?他的所作所为是死去的人不敢实现的梦想吗?在这块褪了色的画布上,伊丽莎白·德弗卢夫人微笑着,她头披薄纱巾,身穿珍珠色三角胸衣,配粉红色镂空袖。她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握着一个红白玫瑰图案的珐琅颈圈。身旁的桌子上有一把曼陀铃和一只苹果。她玲珑的尖头鞋上,缀着大朵绿色的玫瑰花饰。道林知道她的故事,还有她情人们的奇闻趣事。他身上有她的某种性情吗?那双圆圆的眸子耷拉着眼皮,似乎在好奇地看着他。这位乔治·威洛比又如何呢?他头发搽着粉,脸上贴着奇怪的假痣。他看起来多么坏!面孔黢黑阴沉,性感的嘴唇流露出傲睨一切的扭曲表情。精制的花边褶袖盖住了那双戴满了戒指的瘦黄的手。他曾是十八世纪的一个纨绔子弟,年轻时曾是弗拉尔斯勋爵的朋友。那边的贝肯汉姆勋爵二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摄政王乔治四世最荒唐岁月时的同伴,还见证了他与菲茨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曾多么潇洒风流,傲然一世!那一头栗色鬈发,那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他又传下来了什么样的激情?世人都视之为声名狼藉之徒。他带头在摄政王的卡尔顿府纵情狂欢。他胸前的嘉德勋章熠熠闪光。他的画像旁挂着他妻子的画像,是一个身穿黑衣,面孔白、嘴唇薄的女人。她的血也在道林身上涌动。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道林的母亲像上,脸蛋酷似汉密尔顿夫人,湿漉漉的双唇上沾着酒滴——道林知道自己从她身上继承了什么——美,和追求他人之美的激情。她穿着宽松的酒神女祭司的衣服,朝他大笑着。她的头发上有藤叶,紫红色的酒从她端着的杯子中溅了出来。脸上的肉粉色已经褪去,但美丽的眼睛仍深邃明亮。无论他走到哪儿,那双眼睛似乎都望着他。

人既有文学上的祖先,也有血缘上的祖先,可能很多人在类别和性情方面与文学上的祖先更接近,也更能明显地意识到。有时,道林似乎觉得,整个人类历史都只不过是自己生活的记录,不是他的实际生活,而是他想象中创造的生活,在他的脑海和激情里。道林觉得仿佛认识那些奇怪而可怕的历史人物,他们在世界舞台上登场,又离开,把罪孽变得如此神奇,把邪恶变得如此微妙。他仿佛觉得,他们的生活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变成了他的生活。

在那本对道林影响巨大的美妙小说里,主角也有这样奇怪的幻想。第七章,他讲述自己如何像提庇留[9]那样,戴着桂冠以免雷击,坐在卡普里岛的一处花园里,读着埃里方提斯写的荒淫之书,一群侏儒和孔雀就在他身边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吹笛子的人嘲笑着香炉工;像卡里古拉那样,在马厩里与绿衣骑师狂饮作乐,在象牙做的马槽里与头饰宝石的马儿共进晚餐;像多米提安那样,漫步在两旁满是大理石镜的走廊,以憔悴的双眼寻觅着能结果他性命的匕首的映像,他患了可怕的厌世症,那种生活应有尽有的人才会得的厌世症;像尼禄·恺撒那样,透过一块剔透的绿宝石,欣赏竞技场内的血腥杀戮,随后坐上珍珠和紫布装饰的轿子,由钉着银掌的驴子拉着,穿过石榴大街去往金宫,一路上都能听见人们在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像埃拉伽巴路斯那样,将自己的脸涂成彩色,和女人一起摇着纺车,把月亮神从迦太基帝国请来,为她与太阳神举行神秘的婚礼。

道林一遍遍读这奇妙的一章,和紧挨着的两章,这两章如同某些珍奇的壁毯或精巧的珐琅,勾画出那些被罪恶、鲜血和厌倦逼成魔鬼和疯子的,美丽却可怕的人物形象:米兰的菲利普公爵,他杀死妻子,在她唇上涂上红色的毒药,为了让她的情人在啜饮爱人之唇时中毒而亡;威尼斯人皮埃特罗·巴尔博,也就是保罗二世,为了虚荣想要得到“福尔摩苏斯”教皇的封号,不惜犯下可怕的罪行换来价值二十万弗罗林的教皇三重冠;吉安·马利亚·维斯康提曾派猎狗追咬活人,他后来被谋杀,一个爱过他的妓女在他尸体上撒满玫瑰;恺撒·博尔吉亚骑着白马,披风上沾着佩洛托·卡德隆的血,与他同行的是杀害同胞的罪犯;佛罗伦萨年轻的红衣主教,西斯科特四世的儿子,也是他的宠臣,他的美貌只有其放荡能与之媲美,他在红白丝绸帐篷中接待阿拉贡的利奥诺拉,周围人扮作仙女和半人马,还有一个身上涂金的男童,充作盖尼米得或许拉斯[10],在宴会上当招待;埃泽林,他的忧郁只有在见到死亡的景象时才能得到治愈,他嗜血,犹如人们嗜爱红酒,他人称“恶魔之子”,与父亲赌博时为了获得灵魂,不惜掷骰子时作弊;詹巴迪斯塔·希波出于嘲讽,自称“教皇因诺森特”[11],为了救他,一位犹太医生在他毫无生气的血管里注入了三个青年的血;西吉斯蒙多·马拉泰斯塔,伊索塔的情人,里米尼的王,被视为上帝和人类之敌,雕像在罗马被焚烧,他用餐巾勒死了波利西娜,把毒酒盛在绿宝石的杯里,害死了吉内弗拉·德·埃斯特,为纪念一段苟且之情,建异教教堂给基督信徒朝拜;查理六世,疯狂爱慕嫂嫂,以至于麻风病人都提醒他已神志失常,当大脑陷入病态反常,只有画有爱情、死亡和疯子的撒拉逊纸牌才能安抚他;格里芬内托·巴廖尼杀死了阿斯托雷和他的新娘,西蒙纳多和他的侍从,他穿镶边皮甲,头戴宝石帽,留茛苕般的鬈发,容貌俊美异常,甚至当他躺在佩鲁贾的黄色广场上奄奄一息时,那些恨过他的人们也不禁流泪,诅咒过他的阿塔兰忒也为他祈福。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可怕的魅惑。道林在夜里看见他们,在白天想象他们。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熟知各种奇怪的下毒手段——头盔、点燃的火把、刺绣手套、宝石扇子、镀金香丸和琥珀手链。道林·格雷却被一本书下了毒。有些时候,他只把罪恶当作实现审美观的一种方式而已。

[1]“以崇拜美来使自己完美”出自英国作家沃尔特·彼得(walter peter,1839—1894)的小说《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而不是但丁。

[2]《萨蒂利孔》(《爱情神话》)的作者盖厄斯·佩特罗尼乌斯·阿尔比特(gai petroni arbiter,27—66)是罗马帝国朝臣,也是抒情诗人与小说家,被认为是当时宫廷美的鉴赏权威。

[3]阿方索·德·奥瓦里:实为阿隆索·德·奥瓦里(alon de ovalle,1603—1651),智利历史学家、牧师。

[4]二人皆为西班牙殖民者,前者参与了后者发起的墨西哥殖民战争。

[5]《唐豪瑟》:德国作曲家瓦格纳创作的一部歌剧,讲述中世纪德国游吟诗人唐豪瑟,受到美艳的爱神维纳斯的诱惑,纵情声色不能自拔。后来他厌倦了这种生活,祈求赎罪的故事。

[6]彼得·阿方索(peter alphon):犹太裔西班牙作家、天文学家、辩论家和医生。《教士规》是写于十二世纪初的一部寓言故事集。

[7]基督的新娘:指修女。

[8]十字褡:牧师主持圣餐、弥撒时穿的无袖长袍。

[9]提庇留,与下文所提到的卡里古拉、多米提安、尼禄·恺撒、埃拉伽巴路斯都是古罗马皇帝。

[10]均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

[11]因诺森特:即nocent,意为天真的、无辜的。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