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2)
我们离开时,除了身上的衣服,就只带了一个银行信封,里面装满从支票与储蓄账户全部提领出来的现金。丹妮拉用信用卡租车,但接下来的每笔交易都会以现金进行,以增加追踪的难度。
下午两三点,我们缓缓行驶过威斯康星。
绵延的草地。
低矮的山丘。
红色谷仓。
一个个筒仓形成一道乡村天际线。
农舍烟囱冒出缕缕炊烟。
大地新覆盖了一层白雪,晶莹闪耀,天空则是一片明艳冬蓝。
前进的速度缓慢,因为我避开了公路。走的始终是乡村道路。
没有既定的目的地,随心所欲、毫无计划地转弯。
停车加油时,丹妮拉让我看她的手机。上面有一连串未接来电与新信息,全都来自以七七三、八四七与三一二开头的芝加哥地区电话号码。
我打开短信。
丹妮,我是贾森,请立刻回拨这个电话给我。
丹妮拉,我是贾森。首先,我爱你。有太多事想告诉你。收到信息请立刻回电。
丹妮拉,如果还没有其他一堆贾森跟你联络,那么很快就会有了。你想必已经头昏脑涨。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永远爱你。收到信息马上打给我。
丹妮拉,和你在一起的贾森是个冒牌货。打给我。
丹妮拉,你和查理不安全。和你在一起的贾森不是你想的那个人。马上打给我。
他们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爱你。打给我,丹妮拉。拜托,求你,爱你。
我会为你杀光他们,解决这件事。只要你出个声。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我不再往下读,将每个号码拉黑,并删除信息。
不过有一则信息特别引起我注意。
那不是陌生的号码。
是来自贾森。
我的手机。我的手机一直都在他手上,自从他从街上把我掳走那一晚之后。
你不在家,也不接手机。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只能说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这么做。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请打给我,听我解释。
我关掉她手机的电源,也叫查理关掉他的。“我们必须和他们断绝联系。”我说,“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他们继续发送信息,任何人都可能追踪到我们。”
当太阳开始西斜,暮色渐渐降临之际,我们驶入了辽阔的北林区。
马路空空荡荡。专属于我们。
我们到威斯康星度过无数个暑假,但从未冒险跑到这么北边来,更从未在冬天来过。我们开了好几公里,没有见到一点文明的迹象,而且经过的城镇似乎越来越小,四周荒僻杳无人烟。
我们的自由光吉普车内飘荡着一片令人难挨的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又或者应该说,我有没有勇气去打破?
人活一辈子,听到的总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地球上没有和你一样的人。
这是对人类的颂歌。可是对我而言,再也不是如此。
丹妮拉怎么可能爱我胜过爱其他贾森?
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纳闷着她现在怎么看我,对我又是什么感觉。
去你的,我怎么看我自己才是应该探讨的重点吧。
她静静坐在我旁边,只是看着窗外的森林向后飞逝。
我伸手越过中间的置物箱,握住她的手。
她转头看了看我,随即又继续望向窗外。
黄昏时分,我驶进一座名叫冰河的小镇,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偏乡僻壤。
我们随便买了点快餐,然后顺路到一家杂货店置备食物与基本用品。
芝加哥像是没完没了。
就连在郊区也毫无喘息空间。
但是到了冰河就真的结束了。
我们一进小镇,便经过一个已经废弃的单排小商场,店门都用木板封死了。紧接着,建筑物与灯光从后视镜中逐渐远去,我们缓缓穿梭在黑暗的林间,两旁高大的松树将道路紧紧夹住,车头灯在狭窄路上射出圆锥形亮光。
道路在灯光下流动着。
我们没有超越任何一辆车。
到了小镇北方将近两公里处,我转进第三条岔路,进入一条单行道,积雪的车道在云杉与桦木林间蜿蜒而过,最后通往一座小半岛。
过了几百米,车灯照见一栋小木屋,似乎正是我想找的地方。
就像威斯康星州这一带大多数的湖边住宅,这间木屋里头暗暗的,看似无人居住。
冬天关闭不用。
我将吉普车停在环形车道上,熄灭引擎。
这里非常暗,非常静。
我看着丹妮拉,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过去租房子会留下可以追踪的书面记录,还是闯空门风险小一点。”
从芝加哥一路北上至此,六小时车程,她几乎都没开口。
仿佛处于惊吓状态。
她说:“我懂。反正走到这一步,也早已超过非法入侵的程度,对吧?”
我打开车门,踩进刚下不久、深约三十厘米的积雪。
寒意彻骨。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有一间卧室窗户没关,根本无须打破玻璃。
我们提着塑料购物袋走上覆盖着雪的前门廊。
屋内冷得像冰库。
我打开灯。正前方,一道楼梯通往漆黑的二楼。
查理说:“这里好恶心。”
与其说恶心,倒不如说是疏于打扫、霉味弥漫。
一间正值淡季期间的度假小屋。
我们把袋子拿进厨房,放到料理台上,然后在屋里转一转、看一看。
内部的装潢既温馨舒适,却也老派过时。
白色家电设备都已老旧。
厨房的亚麻地板已出现龟裂,硬木地板则磨损严重,还会吱吱嘎嘎响。
客厅里,砌砖壁炉上方有一尾大口黑鲈的标本,墙上挂满裱框的钓饵,至少有上百幅。楼下有一间主卧房,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塞满了三层床。
我们就着油腻腻的纸袋吃从冰雪星后快餐店买来的餐点。
头上的灯在厨房餐桌投下强烈刺眼的光芒,但屋内其他角落都还是暗的。
中央空调努力地将室内加热到可堪忍受的温度。
査理看起来很冷。
丹妮拉沉默、疏离。像个自由落体,慢慢坠入某个黑暗的地方。
她几乎碰都没碰食物。
晚餐后,我和査理从门廊上搬了好些柴火进来,我再用快餐纸袋和一张旧报纸当火引子。木柴灰灰干干的,应该放了很久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不一会儿,客厅墙壁便被火光照亮。
黑影在天花板上跳动。
我们替査理把沙发床拉开,并拖到离壁炉近一点。
丹妮拉则去准备我们的房间。
我和査理并肩坐在床垫尾端,让火焰的热气流遍全身。
我说:“你要是半夜醒来,就再添一块柴火。也许可以让火烧到天亮,让整个地方暖起来。”
他踢掉脚上的查克·泰勒帆布鞋,脱去帽子。见他钻进被子,我忽然想到他已经满十五岁了。
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一日。
我“嘿”了一声,他转头看我。“生日快乐。”
“你在说什么?”
“我错过了。”
“哦,对啊。”
“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
“你们做什么了?”
“去看电影,上馆子。然后我就跟乔尔和安琪拉出去了。”
“安琪拉是谁?”
“朋友。”
“女朋友吗?”他的脸在火光中泛红,“还有我最想知道的是……你驾照考过了吗?”他浅浅一笑,“我要很自豪地说,我已经拿到学习驾照了。”
“那太好了。他带你去的吗?”
查理点点头。
妈的,心好痛。
我把被单和毯子拉高盖住査理的肩膀,亲亲他的额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替儿子盖被哄他睡觉,因此试着好好享受这一刻,让时间过慢一点。但正如同所有的美好事物,这一刻过得特别快。
査理在火光中注视着我,问道:“爸,你还好吧?”
“不好,不太好。但我现在和你们在一起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那另一个我……你喜欢他吗?”
“他不是我爸爸。”
“我知道,可是你……”
“他不是我爸爸。”
我从沙发床站起来,往火里又丢一块木柴之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厨房,走向房子另一头,脚下的硬木地板被我压得咿呀作响。
这个房间几乎冷得无法入睡,但丹妮拉已经把楼上的床组剥光,还从壁橱里搜刮来更多毯子。
四面都是木板墙。角落里有一台电暖器发出亮光,让房间里充满烧焦的尘味。
浴室传出一个声响。
是啜泣声。
我敲敲空心门。
“丹妮拉?”
我听见她屏住气息。
“什么事?”
“我能进来吗?”
她静默片刻。接着门锁弹开。
我发现丹妮拉缩靠在角落里一座贵妃缸旁边,膝盖抱在胸前,眼睛又红又肿。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当着我的面全身发抖、情绪崩溃。
她说:“我没办法。我就是……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也那么爱你,可是我再想到你其他那些分身……”
“他们现在不在这里,丹妮拉。”
“他们想啊。”
“可是他们不在。”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或该有什么感觉。然后我又怀疑……”
她仅存的些许冷静也消失了。我就像看着冰块破裂。
“你怀疑什么?”我问道。
“我是说……你真的是你吗?”
“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贾森?你说你在十月初走出我们家门,直到今天早上在警察局之前都没有见过我。但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爱的那个男人?”
我蹲下来。
“看着我,丹妮拉。”
她照做了。透过迷蒙泪眼。
“你看不出来是我吗?你分辨不出来吗?”
她说:“我没法不去想跟他在一起的这一个月。想到都会起鸡皮疙瘩。”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
“贾森,别这么对我。也别这么对你自己。”
“我每天在那条长廊上,在那个箱体里面,努力想找到回家的路的时候,总会想到你们俩。我也不愿意这样,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丹妮拉张开膝盖,我往中间爬过去时,她将我拉靠在她胸口,手指轻抚我的头发。
她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想。
但我非知道不可。
我说:“不然我心里会一直有疙瘩。”
我把头靠在她身上。感受着她胸部的起伏。
她说:“老实说,一开始太美好了。我之所以清清楚楚记得你从瑞安的庆功宴回来的那天晚上,就是因为你——应该说他——回到家以后的举止。起初我以为你喝醉了,但不是。那感觉就像……就像你用一种新的眼光在看我。”
“我还记得,好多年前,我们在我的公寓第一次做爱的情景。当时我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等你。而你却只是呆站在床尾,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就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我,或许也是第一次有人真正看到我。那是最能勾起情欲的了。”
“这一个贾森就是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能量。有点像以前你周末出差开会回来以后的感觉,不过还要更激烈得多。”
我问道:“所以跟他在一起,一定就像我们刚刚交往的时候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吸气吐气片刻。
最后才终于开口:“真的很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两个星期以后,我忽然想到这不只是一个晚上或一个周末的事,这才发觉你有点变了。”
“什么地方不一样?”
“许许多多小地方,像是穿着打扮,像是早上准备出门的方式,像是晚餐时聊的话题等等。”
“还有我跟你做爱的方式?”
“贾森!”
“请不要说谎。不然我不能接受。”
“对,那也不一样。”
“更好吗?”
“就仿佛又回到第一次。你会做一些以前从来没做过,或是很久没做的事。我觉得你好像不是想要我,而是需要我,好像我是你的氧气。”
“你想要另外那个贾森吗?”
“不想,我想要那个和我一起创造人生,和我一起生下査理的男人。但是我需要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在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略微散发霉味、没有窗户又窄小的浴室里,我坐挺起来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
疲惫万分。
我勉强站起身,然后扶她一把。
我们移身到卧室里。
丹妮拉爬上床,我关了灯,也爬进冷冰冰的被子里,躺到她身边。
床架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而且只要稍微一动,床头板就会砰地撞到墙壁,也震得相框咔嗒咔嗒响。
她穿着内裤和白t恤,身上的味道就像坐了整天车没洗澡——变淡的体香剂略带刺鼻气味。我爱极这个味道。
她在黑暗中轻声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贾森?”
“我正在解决。”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明天早上再问我一次。”
她吹在我脸上的气息温热香甜。
这气息正是让我联想到家的一切精华所在。
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深沉。
我以为我也马上会随她入睡,不料闭上眼睛后,思绪竟如万马奔腾。我看见自己的许多分身跨出电梯、坐在停着的车内、坐在我们褐石屋对街的长椅上。
到处都能看见我。
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电暖器的线圈在角落里发光。
屋内静悄悄。
我睡不着。
得把这事解决掉。
我悄悄溜出被窝,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瞄丹妮拉一眼,只见她安全地盖在一堆毯子底下。
我走过走廊那不停发出嘈杂声响的硬木地板,越接近客厅越感到暖和。
火已经转弱。我加了几块木柴。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呆坐着凝视火焰,看着木头慢慢崩塌成一床火红余烬,听着儿子在身后轻轻打呼。
这个念头是今天开车往北走的时候第一次浮现脑海,之后便不停地反复琢磨到现在。
一开始觉得很疯狂。
但越是针对它做加压检测,越是感觉我别无选择。
客厅的电视音响柜旁边有张书桌,桌上摆了一台十年前的苹果电脑和一台古董级打印机。我打开电脑电源,若需要密码或是没有网络连线,就得等到明天,到镇上找一家网吧或咖啡馆再说了。运气不错。有一个访客登录的选项。
我开启网页浏览器,进入那个“anjayessenday”电子邮箱。
超链接仍可运作。
欢迎来到uberchat聊天室——目前线上人数七十二人。
你是新使用者吗?
我按下“否”,并以我的使用者名称与密码登录。
贾森9号,欢迎回来!正在为你登录聊天室!
这次对话长了许多,见到参与者如此众多,我不禁冷汗直流。
我浏览了所有的对话,一直看到最近一则信息,不到一分钟前留的。
贾森42号:至少从下午两三点开始,屋里就没人了。
贾森28号:所以是谁干的?
贾森4号:我跟踪丹妮拉从伊丽娜街四十四号去了加利福尼亚北路的警察局。
贾森14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贾森25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贾森10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贾森4号:不知道。她进去以后就没再出来。她的本田还停在那里。
贾森66号:意思是说她知道了?她还在警局吗?
贾森4号:我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贾森49号:昨晚我差点被我们当中某个人杀死。他有我旅馆房间的钥匙,大半夜拿着刀跑进来。
我开始打字。
贾森9号:丹妮拉和査理跟我在一起。
贾森92号:安全吗?
贾森42号:安全吗?
贾森14号:怎么会?
贾森28号:拿出证据。
贾森4号:安全吗?
贾森25号:怎么会?
贾森10号:你这王八蛋。
贾森9号:怎么会这样不重要,不过,是的,他们都安全,也非常害怕。我想了很久,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丹妮拉和査理受到伤害,对吧?
贾森92号:对。
贾森49号:对。
贾森66号:对。
贾森10号:对。
贾森25号:对。
贾森4号:对。
贾森28号:对。
贾森14号:对。
贾森103号:对。
贾森5号:对。
贾森16号:对。
贾森82号:对。
贾森9号:我宁可死也不想看到他们出什么事。所以我有个提议。两天后的午夜,我们全部到电厂集合,平和地进行抽签。抽中的人就可以和丹妮拉和査理一起在这个世界生活。同时我们也要毁掉箱体,以免又有其他的贾森找来。
贾森8号:不要。
贾森100号:想都别想。
贾森21号:这要怎么做?
贾森38号:绝不可能。
贾森28号:先证明他们跟你在一起,不然就闭嘴。
贾森8号:为什么要碰运气?为什么不争取到底?就各凭本事。
贾森109号:那输的人呢?自杀吗?
管理员贾森:为了不让这段对话变得语无伦次,我暂时冻结了所有参与者的账号,只留下我和贾森9号。其他人仍然可以观看对话内容。贾森9号,请继续说。
贾森9号:我明白这么做有很多地方可能出错。我可能会决定不现身,你们谁也不会知道。任何一个贾森都可能选择不参与,在一旁等待混乱平息之后,再对我们其中一人做出贾森2号所做的事。只不过我知道自己会遵守承诺,也许是我太天真,但我认为这表示你们所有人也都会遵守。因为你们遵守承诺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丹妮拉和査理。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换新的身份,一辈子逃亡,还要时时留意背后。尽管我很想和妻儿在一起,却不希望他们过这种日子。而且我没有权利独自占有他们。我是深深这么感觉,所以甘愿参加抽签,哪怕光是从人数看来,我几乎已注定要失败。我得先和丹妮拉谈过,但同时也要把消息传开。明天晚上我会再上线,告诉大家更多细节,也包括贾森28号要的证据在内。
管理员贾森:我想已经有人问过,那输的人怎么办?
贾森9号:我还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妻儿下半辈子过得平静安全。如果有人不这么想,就不配得到他们。
日光从窗帘透进来,晒醒了我。
丹妮拉在我怀里。
我就这么静静躺着,好久好久。抱着她。
这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抽出身,抓起堆在地上的衣服。
我在余火(其实只剩一堆灰烬)旁换好衣服,又丢进最后两块柴火。
我们起晚了。
壁炉上的时钟显示九点半,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阳光斜斜射进常绿树与桦树群间,在我目光所及的林地上,照出许多光圈与黑影。
我走到屋外,在晨寒中步下门廊阶梯。
小屋后方的土地缓缓向下倾斜,连到湖边。
我走上一道积雪覆盖的码头,一直走到尽头。
离岸边一两米处有一圈薄冰,但现在才刚入冬,即使最近刮过暴风雪,其余湖面仍未结冰。
我拨掉一张长椅上的雪,坐下来,看着太阳悄悄从松林背后爬升上来。
寒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喝了一杯浓缩咖啡。
水面上漫起一片薄雾。我听到身后雪地上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回过头,看见丹妮拉正踩着我的脚印,往码头走来。
她拿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头发蓬乱得十分有型,几条毛毯像披肩一样披挂在肩头。当我看着她慢慢靠近,忽然惊觉这极有可能是我和她共度的最后一个早晨。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回芝加哥。一个人。
她将两只杯子交给我,取下一条毯子将我包住,然后也坐到长椅上。我们喝着咖啡,眺望湖水。
我说:“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终老。”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搬到威斯康星来。”
“我是说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找一间木屋,整治一下。”
“你能整治什么呀?”她笑着说,“开玩笑的。我懂你的意思。”
“也许每年可以跟孙子到这里避暑。你可以在湖边画画。”
“那你要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终于能按进度把我订的《纽约客》杂志看完。反正能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好。”
她伸手摸了摸还绑在我无名指上的线圈。“这是什么?”
“贾森2号拿走了我的婚戒,起初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变得混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不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有没有和你结过婚。所以才在手指绑了这条线提醒自己:你——这个你——是存在的。”
她吻了我。
吻了很久。
我说:“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在我醒来后的第一个芝加哥,就是我在一个关于平行宇宙的装置艺术展上找到你的那次……”
“怎么样?”她微笑问道,“你跟我上床了?”
“对。”
微笑顿时僵住。
她就这么瞪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几乎没有情感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以为我疯了,我自己也慢慢这么觉得。后来我找到了你,这是我在一个完全不对劲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人事物。我多希望那个丹妮拉就是你,只可惜她不是,她不可能是,就像另一个贾森也不是我。”
“所以你就这样一路在平行宇宙里跟人上床?”
“只有那一次,而且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怎样。”
“她表现如何?我表现如何?”
“也许我们不应该……”
“我也这么说过。”
“那好吧。就像你形容另一个贾森第一天回到家的情形一样。那就像在我还不知道自己爱上你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再度体验到第一次那种不可思议的亲密联系。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应该要有多生气?”
“你为什么要生气?”
“哦,这就是你的论点?反正是另一个我,所以不算外遇?”
“我是说,至少这是原版。”
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她会被逗笑正足以说明我为什么爱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丹妮拉问道。
“她是个没有我、没有查理的你。好像在跟瑞安·霍尔德交往。”“不会吧。我是个很成功的艺术家?”
“是的。”
“你喜欢我的装置艺术吗?”
“太棒了,你太棒了。你想不想听听?”
“好啊。”
我向她描述那座亚克力迷宫,描述走在里面的感觉,描述那令人惊叹的影像、壮观的设计。
她听得双眼发亮。但也感伤起来。
“你觉得我快乐吗?”她问道。
“什么意思?”
“在我放弃了那么多而成为那个女人以后。”
“我不知道。我只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四十八小时。我认为她就像你、像我、像每一个人一样,有自己的遗憾。我想她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怀疑自己当初选择的路对不对,会担心自己选错路,会好奇和我在一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我也会好奇这些事。”
“我看过好多版本的你,有些跟我在一起,有些没有,有艺术家、有老师、有平面设计师。但说到底,一切都只是人生。我们看到它的宏观面,像一个大故事,可是一旦进入其中,也不过就是日常生活,对吧?这不正是人需要学着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吗?”
湖心处有条鱼一跃而出,溅起水花后,在玻璃般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完美的涟漪。我说:“昨天晚上,你问我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第一个直觉就是保护她,不让她知道我的打算,可是我们的婚姻不是建立在保密上面。我们俩无所不谈。即使是最艰难、难以启口的事。这是我们夫妻关系中深扎的根基。
因此我说出昨晚在聊天室的提议,眼看着她脸上先后闪过愤怒、恐惧、惊愕与不安的表情。
最后她说道:“你想把我当奖品送出去?就像一篮没人要的水果?”
“丹妮拉……”
“我不需要你有什么英雄之举。”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但那是另一个你。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吧?万一他也跟毁掉我们人生的那个王八蛋一样呢?万一他不像你这么好呢?”
我转移目光,望向湖的另一头,一面眨去泪水。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让别人跟我在一起?”
“我们都必须牺牲自己,丹妮拉。这是你和査理唯一的出路。求求你,就让我恢复你们在芝加哥的安全生活吧。”
我们走回屋里时,查理正在炉子上煎薄饼。
“好香啊。”我说。
他问道:“你可以弄你那个水果的玩意儿吗?”
“当然可以。”
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砧板和刀子。
我站在儿子旁边,先在锅子里将枫糖浆用慢火煮沸,再把削皮切丁的苹果放进去。
从窗口可以看到太阳爬得更高了,森林中明晃晃的。
我们一起吃早餐,轻松闲聊,有好几度感觉近乎正常,“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们共进早餐”的事实,并未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中午刚过不久,我们徒步到镇上去,走在褪去色彩的乡村道路中央,阳光底下的路面已经干了,阴影处仍有积雪。
我们在一家二手店买了衣服,然后去一家小戏院看早场电影,是六个月前上院线的片子。是一部荒唐的浪漫喜剧。正符合我们的需求。
我们一直待到片尾字幕跑完、灯光亮起,走出戏院时,天色已暗。
来到城边上,我们走进唯一一家开业的餐厅碰碰运气,店名叫“冰河公路”。
我们坐在吧台的位子。
丹妮拉点了一杯黑皮诺,我自己点啤酒,给查理点了可乐。
餐厅里挤满了人,这是威斯康星州冰河镇上,唯一会在平日夜晚营业的店家。
我们点了些吃的。
我又喝了杯啤酒,接着再一杯。
不久,我和丹妮拉都有些许醉意,餐厅里也更加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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