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爷的马(2/2)
我转向屋角的大块头:“把头盔戴好,我要检查它了。”
大块头总算把马儿拉住不动了。它站在那儿,发抖、呻吟,我则在它肋骨与前肘之间检查脉搏,事情不可能更糟了,脉搏微弱而快速。我翻开眼皮瞧瞧,火红的,温度计上是394度。
我对姓孙的说:“请给我一桶热水、肥皂和毛巾。”
“要这些干什么鬼?你什么也不曾干就想洗手了?”
“我要做肛门检查。请你把水拿来。”
“天呐!从没见过这码子事儿。”姓孙的对大块头说,“去呀,别尽站在那儿,快给他水,我们好干正经的。”
水来了,我往手臂上涂了肥皂,轻轻地伸进肛门。我清清楚楚地摸到小肠已经给挤歪了,另外有一大块硬硬的,不该在那儿而在那儿。当我碰到硬块时,马儿战栗了,大声呻吟着。
当我洗手时,我的心在狂跳,我怎么办呢?让我说什么呢?
姓孙的跳出跳进,自言自语,而这匹疼疯了的马儿不停地扭动着。“你拉住这他妈的马!”孙对着马夫大吼,“你这混蛋是干什么来的?”大块头一声不响,只呆呆地瞅着孙。
我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症候都指着一件事,现在我已确知这马儿是肠结。”
“好好好,肠结就肠结,就依你的吧。只是看老天的分上动手医呀,难道我们要在这儿站上一夜?”
“什么人也不能做什么,不治之症,要紧的是早点儿结朿它的痛苦,越快越好。”
孙的脸都气歪了:“不治之症?结束它的痛苦?你在放些什么屁?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我觉得你应该让我立刻把它放倒。”
“什么?”孙的嘴张得好大。
“我是说立刻把它一枪解决,这是最人道的办法。”
孙好像要爆炸了:“一枪解决?你疯了?你晓不晓得这匹马值多少钱?”
“值多少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孙先生,它已经受了一天的活罪,现在它快要死了。你早该打电话叫我的,现在它可能还可以再活几个钟头,照样要死,而它现在的痛苦是很厉害的,是不休不止的。”
孙把头放在他的两只手中间:“老天,怎么让我碰上这码子事,爵爷在外度假,要不然我可以请爵爷出来瞧瞧。我告诉你,要是今天是你的老板来的话,他早已给马儿打过针,半小时以内就把它医好了。这样吧,我们等法医生回家再请他给瞧瞧。”
我私心里倒是很乐意接受这个提议,打一针吗啡,然后离开这一场是非,把责任留给别人。这倒简单,我又看看马儿,它又重新开始那盲目的转圈,跌跌撞撞的,沿着马房一圈又一圈地转,只盼望能把它的痛苦丢在身后。就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把乱扭着的头抬了一下,小声地嘶叫了一声,这一声是如此的悲惨、无助、痛苦欲狂!够了!对我来说是太够了!
我快步走出去,把枪从车里拿出来,对大块头说:“把它的头扶稳!”我把枪口对准了两眼之间,一声枪声,只见马腿歪了歪,“砰”地倒在地上,就此静静地躺在那儿。
我转向孙,他正在不能置信地瞪着地上的马,我说:“法医生一早会过来验尸,我希望侯爵能证实我的诊断。”
我把上衣穿起来,走回车里去,正在发动车子的时候,孙把车门打开,把头伸进来说:“我要向爵爷报告今晚的事,也要告诉法医生,我要让他晓得他新雇的助手是个什么样的货!告诉你,要是明天验尸证明你错的话,我一定去法院告你。”他把门“啪”的一声关上,走了。
回到诊所后,我决定坐候老板回来。同时,也竭力使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曾在事业尚未起步之前就把一切都搞砸了。回想一切细节,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不论我回想多少次,结论总是一样的。
清晨1点西格才回来,他与他老母亲共度的黄昏一定是很愉快的。他瘦脸发光,微带酒气。我没想到他还穿了正式的晚装,虽说上身式样老旧,挂在他的痩骨架上显得晃荡,不过整个人看起来倒像个大使哩!
西格静静地听完了我报告他的有关病马的种种情况。他正在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哦,孙先生是你。”他朝我点点头,坐下,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说:“是的。”“不是的。”“哦。”最后他带有决定性地坐直了,说道:“孙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看起来哈利先生做了在当时情形之下惟一能做的事。不,我不能同意,让病马自生自灭是太残忍了。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减轻痛苦。我很遗憾你那么想,我个人认为哈利先生是一位能力非常强的兽医。当时若是我在场的话,毫无疑问我也会那么做。晚安,孙先生,明早见。”
我一下子好过了许多,几乎想开口演说一段致谢辞,而我真正说出口的,只是“谢谢”二字。
西格站起来从火炉上的架子拿下来一瓶威士忌,他给我倒了小半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些,于是重新坐下。
他喝了一口,盯住杯中的琥珀液体约数秒钟,然后他笑了:“好呀,你今晚可真碰上了!你的第一个病例,还偏偏是姓孙的。”
“你同他很熟吗?”
“嗯,他的那些我全清楚。相信我,他可不是我的什么朋友。事实上,有人谣传他是个贼。有人说他中饱私囊,揩主人的油已经很久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失手的。”
威士忌像一团火似的直烧到我的胃里,不过我觉得很受用。“我可不希望常常有今晚这种事发生,不过我想兽医这一行也不至于天天如此。”
“不至于。”西格说,“不过你也永远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你。我们这行相当滑稽,给你无可比拟的机会让你做傻瓜。”
“我以为得看各人的能力而定。”
“到某一程度而言,的确是如此。能力强可以帮你把工作做得好。不过,即使你是个正牌天才,羞辱耻笑也不定什么时候会落到你身上。我有一次请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医马专家到此地来开一个刀,那匹马在开了一半的当口死掉了。眼看着那位专家狂怒地跳个不停,可让我明白了一条真理:就是说,我自己也会不时地当当傻瓜。”
我笑了:“那我最好现在就退出这行算了。”
“就是这么说,动物都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们这一生也是难以预知的,是一连串的小成功跟小失败加起来的。你得真心爱这一行才撑得下去。今天是姓孙的,明天又可能是别人。只有一样靠得住,就是你永不会觉得单调无聊。来,再喝一点。”
我们又喝又谈,不知不觉窗外的树影已经在灰白色的天空里显现出来了,一只小鸟正在试吹新调。西格打了一个哈欠,把黑领结解下来,看看表,说:“哎,都5点了,谁想得到?我很高兴我们在一起喝了一杯,正好庆祝你的开张第一炮,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