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晕倒的若干真理(1/2)
在德禄镇工作得愈长久,这儿谷地的一切也就愈使我迷恋。因而我也更看清楚了一件事:这儿谷地农场里的农户几乎全是养牲畜的人,也是真正知道怎样跟牲畜相处的。对于一个经常受牲畜所伤的兽医来说,这儿真是个幸福的地方。
所以,这天早上,我很满意地瞧着有两个人来帮我扣住一头母牛。我是替这头母牛做静脉注射的,这本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但是有这么两个人帮助我就比较保险一些。这两人一个是莫莱士,中等身材却十分有力气,他右手扳住牛角,左手抓紧牛鼻子。这样,当我把注射针刺进去时,母牛就不会跳开得太远。另一个帮助我的是莫莱士的哥哥乔治,他身高一米九五,亲切地俯视着我。他的两只大手紧紧拉住一段绳子,使母牛的颈部静脉管浮现起来,好让我打针。
“乔治!”我说,“请你拉紧绞绳,同时堵住牛身别让它移向我这边来。”说着我挤进这头母牛与邻牛之间,也挤过乔治的庞大身躯,倾身向着牛的颈部静脉。现在这静脉管浮起好高了。我把注射针准备好,迅速地刺进了静脉,却觉得乔治的手肘压在我背上,原来他正由我背后抬头窥视我的刺针动作。
“很好!”我瞧见那暗色的牛血流出来而滴到地下铺的草床上面去,就喊着,“放松你的拉绳,乔治!”一方面我伸手到衣袋里去取针筒,一方面说,“同时请你帮帮忙别把你的重量全压在我身上!”
由于乔治不把他的全身体重倚在牛身上而却倚在我身上,因而我尽力设法把针筒套在针端上时,我的双膝不胜负荷而开始要屈膝跪到地上去;所以我又大声地喊着要他注意,但是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甚至更把下颚也搁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打鼾似的响着。这样下去可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我被压得平扑在地,而让他的庞大身躯压得动弹不得。
我再大声叫喊仍然没有反应,原来乔治早已晕过去了!他弟弟莫莱士一个人也没办法撑住他,这我可怎么办?
幸好这两兄弟的父亲彭立森听见叫喊声跑进来,正瞧见我由他这大儿子身下爬出来。
“快点把他抬出去!”我喘着气,“否则要被母牛踩着了。”
这才由彭立森与莫莱士一人提了一只脚踝,合力把乔治由牛肚子底下拖过牛粪旁边,就让他在那儿躺着。他的头部由于晕倒的时候撞在石地上起了一块青肿。
彭立森回到母牛这边来,等我继续替它注射。但我觉得不可以就让乔治那么卧在地上,所以我说:“我们最好把他扶起,让他靠着墙边坐着,同时让他的头低下来到膝盖为止。”
彭立森跟莫莱士互望了一眼,一人抓了乔治的一个肩膀,像熟练的专家翻转一袋肥料或马铃薯似的,先把乔治弄成仰卧,再把他拖着靠墙坐起。他的头向前深垂着,两臂无力地松挂在肩膀上,脸色还是很难看。
我不禁感到有点责任感,因而我又说:“好像该弄杯酒来给灌一灌吧?”
彭立森却不赞成。他说:“不,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还是开始我们的工作吧!”似乎他认为他已经溺爱乔治太过分了。
这一次事件,使我想起人们对于流血的反应问题。在我开始行医的第二年,我就已发现了许多公式,其中一个就是:个子越大的人越容易晕倒。(还有其他类似的推理——也许不太科学化,例如:住小屋子的人,家里往往养着大型狗,住大屋子的人反而养的是迷你狗;一开口就说“不惜工本,务请治疗”的人,结果总是迟迟不肯付账,甚至赖了不给。又譬如我在谷地里问路,人们往往最后说:“放心,你绝不会迷路的。”我就知道结果我必然会迷路。)
早在我怀疑之中的是尽管乡下老百姓比城里人更接近于基本的东西,但乡下人却比城里人更加得敏感。有一天晚上,勃伦摇摇晃晃地走进西格的屋子里来,脸色有如白纸,显然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似的。“给我倒点威士忌士口来!”他颤声说着。我先把他扶到一张椅子里坐下,而西格已经倒了一杯酒放在他手里。喝了几口威士忌,他才告诉我们,说他方才是去听艾力生医师讲演有关急救的常识。“他谈到人体的动脉静脉还有什么的。”勃伦呻吟着说,一边手按在额上,“天老爷!那真是可怕的东西呀!”原来在场听讲的人当中,于开讲后不及十分钟,先是渔贩王福勒当场晕倒,接着是这位勃伦勉强支持着摸索到厅门而跑出来。据说他们认为那讲台上就像个屠宰场似的陈列着许多人体标本。
有趣的是这一类的例子我可以俯拾即是。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外科兽医跟一般外科医生不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比他们有更多麻烦的地方。一般外科医生要动手术的时候,是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去的,外人看不到什么情景;我们外科兽医却多半是在现场就要操刀而割的,而且,牲畜的主人以及管理人员也多半要被拉进来帮忙,因而他们也就被迫看到各种不寻常的景象。
在我短短的行医经验里,我已经成为看人突然晕倒的专家了。当然,现在要我把这种情形作个统计还言之过早,但我的确没看见过女人与小个子的男人会在看动物开刀时晕倒——他们或许会有各种程度的要呕吐的感觉,却没有真正晕倒过。大个子男人,尤其是那种狂暴的超自信型的,几乎每次都是晕倒的冠军。
在我的鲜明记忆里,有一年夏天晚上,我要替一头牛做胃开刀手术。通常动物胃里吞进异物的时候,它的病状往往跟许多疾病有类似的象征,因此我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而没有立即下手开刀。但是,这一头牛的症状却非常明显。它在挤奶场里突然倒地,停止反刍,呻吟、发僵、双眼深陷等等。一经追问,那农夫说,他自己曾经在牧场里修理一间鸡屋,把松开的屋板用铁钉重新钉过。我这就知道必定有一支铁钉吃进了牛胃了。
这座农场就在村里的一条大街边,这儿街边也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聚集的一个地点。我先在一捆干草上面铺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把开刀所需的各种工具都拿出来排在毛巾上。这时候,有一群小孩子嬉笑着挤在牛屋的半截门外,不但在观看而且还在大声吵着好像在鼓励我。我就要下手开刀了,忽然想起来如果能找个帮手一定便利得多,因此我转头朝着门外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当中哪一个愿意来当我的助手?”他们又大声吵嚷了一会儿,那半截门打开,缓缓地走进来一个大块头的红发少年,他的宽阔肩膀以及由那敞开的衬衫领口现出被太阳晒得发红的前胸,他的体格是相当粗壮的。只要看到他那淡蓝色眼睛,以及那高颧骨的红脸,我就会想起一千多年前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入侵英国的往事。这个少年正有着北欧海盗的血统。
我叫他把袖子卷起,在一桶温水里把双手洗干净,当我给母牛的侧腹做局部麻醉的时候,我要他把双手消毒一下。接下去,我给他一把止血钳和一把剪刀叫他拿着。他昂然自得地在母牛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做着要刺进牛身的动作,而且哈哈大笑。
“也许你愿意亲自担任开刀的工作吧?”我开玩笑地问他。他耸耸双肩,“嗯,我将来会的!”挤在门口的一群又哄起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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