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松田重夫扣上公文包的扣子,然后一边心烦意乱地看看周围,一边朝马路这边走来。他扫了我们这边一眼,却没有认出我们,继续往前走。
绪方先生看着他走过去。当年轻人走了几码远时,他才喊道:“啊,重夫!”
松田重夫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然后迷惑不解地朝我们走来。
“你好吗,重夫?”
年轻人透过镜片细细看来,接着高兴地笑了起来。
“啊呀,绪方先生!太意外了!”他鞠了一躬,然后伸出手来。“真是个惊喜。啊,还有悦子!你们好吗?真高兴又见到你们。”
我们互相鞠了躬,他还和我们都握了手。接着他对绪方先生说:
“你们是要去找我吗?太不巧了,我的午休时间快到了。”他看了看表。“但我们还可以进去坐几分钟。”
“不,不,”绪方先生赶忙说。“别让我们打搅了你的工作。我们只是刚好路过这里,我想起来你住在这里,正把你家指给悦子看。”
“不客气,我能腾出几分钟来。至少喝杯茶吧。这天外面热得要命。”
“不,不。你得工作。”
一时间两个人站着对视。
“最近怎么样,重夫?”绪方先生问。“学校里怎么样?”
“哦,老样子。您知道的。而您,绪方先生,但愿您退休后过得愉快?我不知道您在长崎。我和二郎现在几乎都失去联系了。”接着他转向我,说:“我一直想写信,但老是忘记。”
我笑了笑,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两人又对视着。
“您看上去气色真不错,绪方先生,”松田重夫说。“您喜欢福冈吗?”
“喜欢,一座好城市。我的老家,你知道。”
“真的?”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绪方先生说:“千万别让我们耽搁了你。你要是赶时间的话,我很理解。”
“不,不。我还有几分钟。真可惜您没有早点路过这里。也许您离开长崎前可以来找我。”
“好,我尽量。可我有很多人要去拜访。”
“是,我理解。”
“还有你母亲,她好吗?”
“是,她很好。谢谢您。”
一时间,两人又不说话了。
“我很高兴一切都好,”绪方先生打破沉默,说道,“对,我们刚好路过这里,我在告诉悦子你住在这里。事实上,我刚刚想起你以前常来我们家和二郎玩,你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松田重夫笑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不是吗?”他说。
“是啊。我刚还在跟悦子说呢。事实上,我正要告诉她一件奇怪的小事。我看见你家时突然想起来的。一件奇怪的小事。”
“哦,是吗?”
“是的。我看见你家时刚好想起来,就这么回事。是这样,有一天我读到一篇东西。一本期刊里的一篇文章。我想是叫《新教育文摘》。”
一时间年轻人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他调整了一下在人行道上的站姿,放下公文包。
“嗯哼,”他说。
“读了以后我有点吃惊。事实上是很惊讶。”
“是。我想您会的。”
“文章很奇怪,重夫。很奇怪。”
松田重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地板。他点点头,但没有说什么。
“我早想来找你谈谈,”绪方先生接着说,“但自然了,我把这件事忘了。重夫,老实告诉我,你相信你写的东西吗?解释一下是什么让你写那些东西。解释给我听,重夫,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回到福冈去。现在我很迷惑。”
松田重夫用鞋跟踢着一块小石头。最后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绪方先生,正了正眼镜。
“这几年很多事都变了,”他说。
“啊,自然是这样。我看得出来。可这算什么回答,重夫?”
“绪方先生,让我解释给您听。”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头看地板,中间挠了一下耳朵。“您瞧,您必须理解。现在很多事都变了。而且还在变。我们现在的生活和过去……过去您是位有影响力的人物时不一样了。”
“但是,重夫,这和事情有什么关系?时代可能是变了,但为什么写那种文章?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了吗?”
“没有,从来没有。至少对我个人没有。”
“我想也是。还记得那天我把你介绍给现在学校的校长吗?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吧。或者说那也是另一个时代的事?”
“绪方先生”——松田重夫提高了嗓门,神态里似乎透出一丝权威——“绪方先生,我真希望您早一个小时来,那样我也许能解释得清楚些。现在没有时间把整件事情讲清楚。但是让我就说这么多。是的,我相信我文章里写的每一个字,现在仍然相信。您那个时候,老师教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他们学到的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最糟糕的是,老师教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
“我们也许是打了败仗,”绪方先生打断他说,“但不能因此而照搬敌人的那一套。我们打败仗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枪和坦克,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民胆小,不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浮浅。重夫,你不知道我们多么辛勤地工作,我们这些人,像我,像远藤老师,你在文章里也侮辱了他。我们深切地关心我们的国家,辛勤工作让正确的价值观保留下来,并传承下去。”
“我不怀疑这些。我不怀疑您的真诚和辛勤工作。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点。可是您的精力用在了不对的地方,罪恶的地方。您当时不会发觉,但恐怕这是事实。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惟有感激。”
“太奇怪了,重夫。你真的相信这些?谁教你说这些的?”
“绪方先生,坦诚一些吧。您一定心知肚明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说句公道话,不应该责备您没有认识到您的行为的真正后果。当时很少有人认识到局势发展的方向,而那些少数认清时局的人却因直抒己见而被投进监狱。不过现在他们被释放了,他们将带领我们走向新的黎明。”
“新的黎明?胡说八道些什么?”
“好了,我得走了。很抱歉我们不能多谈谈。”
“这是什么话,重夫?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显然不知道像远藤老师这样的人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那时你还是小孩子,你怎么可能知道事情是什么样的?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取得了什么?”
“事实上,我碰巧熟悉您的职业的某些方面。比如说,在西坂小学解雇并监禁了五名教师。我没记错的话是1938年4月。不过现在那些人被释放了,他们将帮助我们迈向新的黎明。现在请原谅。”松田重夫拎起公文包,朝我们依次鞠了躬。“代我向二郎问好,”他补充道,然后转身离去。
绪方先生看着年轻人走下山去,消失不见。之后他仍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当他最终转向我时,眼角泛着微笑。
“多么自信的年轻人啊,”他说,“我想我以前也是一样。坚持己见。”
“爸爸,”我说,“现在我们该去看藤原太太了吧。我们该吃午饭了。”
“哎呀,当然了,悦子。我太粗心了,让你这么大热天地站着。对,我们去看那位好太太吧。我很高兴能再见到她。”
我们走下山,接着走过一条小河上的一座木桥。桥下有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耍,其中几个拿着鱼竿。路上我对绪方先生说:
“他都是在胡说八道。”
“谁?你指重夫?”
“都是些可耻的话。我觉得您根本不用在意,爸爸。”
绪方先生笑了笑,但没有回答。
和平时一样,那个钟点,那一带的商业街挤满了人。走进面馆阴凉的前院时,我欣喜地看见几张桌子上坐着客人。藤原太太看见我们,走了过来。
“哎呀,绪方先生,”她一眼就认出他来,惊呼道,“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很久不见了,不是吗?”
“确实是很久了。”绪方先生回敬藤原太太的鞠躬。“是啊,很久了。”
看见他们如此热情地打招呼,我很是感动,因为据我所知,他们并不熟识。他们没完没了地鞠躬来鞠躬去,最后藤原太太才去给我们取东西吃。
她很快就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抱歉说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绪方先生感激地鞠了一躬,吃起来。
“我还以为您早把我忘了呢,藤原太太,”他微笑着说。“说真的,好久了。”
“像这样久别重逢真是件高兴的事。”藤原太太在我那张长凳的角上坐下,说,“悦子跟我说您现在住在福冈。我去过福冈几次。很好的城市,不是吗?”
“是的,没错。福冈是我的老家。”
“福冈是您的老家?可是您在这里生活、工作了那么多年。难道长崎没有值得您留念的吗?”
绪方先生笑了,把头歪向一边。“一个人也许会在一个地方工作、奉献,但是到了最后”——他耸耸肩,怀念地笑了笑——“到了最后,他仍旧想回到他生长的故乡去。”
藤原太太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绪方先生,我刚刚在想您当秀一学校校长的那时候。他以前可怕您了。”
绪方先生笑了。“是,我清楚地记得您的秀一。一个聪明的男孩子。很聪明。”
“您真的还记得他,绪方先生?”
“是,当然,我记得秀一。他学习很用功。是个好孩子。”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
绪方先生用筷子指了指碗,说:“太好吃了。”
“瞎说。很抱歉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来招待你们。”
“不,真的,很好吃。”
“让我想想,”藤原太太说。“那个时候有个老师,她对秀一很好。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想是铃木,铃木小姐。您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绪方先生?”
“铃木小姐?啊,是,我想起来了。但是很遗憾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对秀一很好。还有另外一个老师,名字叫黑田。一个很棒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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