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斯(2/2)
“我给询问台打过电话,小姐您要乘的开往新鲁达的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安杰伊·摩斯说,他坐到了她的小桌子旁,用手指在潮湿的漆布上画了个十字,“小姐睫毛上的睫毛膏糊了。”
她从小手提包里掏出手帕,用唾沫弄湿了一角,擦了擦眼睑。
“就是说您梦见了我?这是难以理解的奖赏。如此梦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住在国家的另一端的人……哎,说说看,在这个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您曾对我说话。”
“我说过些什么?”
“说我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说您爱我。”
他把响指打得噼啪响,慢悠悠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结识异性多么奇特的方式。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没有吭声。用小匙子小口地喝着茶。
“我真想此刻已经待在家里。”过了一小会儿她说。
“我们走吧,到我那儿去。我有两个房间。”
“不。我在这儿等车。”
“随您的便吧。”
他走向小卖部,给自己端来一大杯啤酒。
“我想,您不是阿·摩斯。就是说,不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我定是在什么地方弄错了。可能是另一座城市,不是琴斯托霍瓦。”
“有可能。”
“我将不得不再去寻找。”
男人猛地把啤酒杯往桌子上一搁,以致啤酒都泼出了一些来。
“可惜,我将无法知道结果。”
“不过您有相似的嗓音。”
“我们走吧,到我那儿去。您在床上睡个好觉,而不是在酒吧的小桌旁打盹。”
他看到,她有些踌躇。她睫毛上没有了那些噩梦般的睫毛膏看上去要年轻得多。疲惫软化了自命不凡的外省闺秀。
“我们走吧。”他重复了一遍,而她则无言地站了起来。
他拎着她的行李,重新朝山麓走去,踏上了已是空荡荡的显克维奇街。
“在那个梦中还有些什么?”他在房间里一边给她铺沙发床,一边问。
“我已不想说这件事了。这并不重要。”
“我们喝点啤酒?或者喝点烧酒好睡觉?我能再抽支烟吗?”
她点了点头。他消失在厨房里,而她犹豫了片刻之后走向了打字机。在她读完一首诗的标题之前,她的心就开始怦怦跳。诗的标题是:《马里安德之夜》。她立在打字机前方恍如瘫痪了一般。而她背后,在厨房里她梦中的阿摩斯把玻璃杯弄得叮当响。一个活生生的、温存的、瘦削的、有双发红的眼睛的男人,就是这个人,他了解一切,理解一切,他进入人的梦中,在那里播种爱情和不安。这就是那个推动世界的人,仿佛世界是块大幕布,用它遮挡了某种别的真理,难以捉摸的真理,因为那是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事件、任何牢靠的东西支撑的真理。
她用颤抖的手指触动了打字键。
“我写诗,”他在她背后说,“我甚至还出版过诗集。”
她无法转过身来。
“喏,请吧,请小姐坐下。现在这已没有什么意义。我就要去自由世界。要是您给我地址,我会给您写信。”
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在左边。
“您喜欢吗?您阅读诗歌吗?这只是草稿,我还没有把它写完。您喜欢吗?”
她垂下了脑袋。热血在她耳中轰隆作响。他轻微地触了一下她的肩膀。
“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转身朝着他,看到他盯着自己的一双好奇的眼睛。她感觉到了他的气味——香烟、尘土和纸张的气味。她偎依到这种气味上,他们如此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他的双手抬了起来,迟疑了一下,而后就开始沿着她的后背抚摸她。
“可毕竟还是你,我终于找到了你。”她悄声说。
他的手指触摸到她的脸颊,他亲吻了她。
“就算是吧。”
他把手指插进她氧化成浅黄色的头发,又伸嘴去咂吮她的嘴唇。后来他把她拉到沙发床上,动手脱她的衣服。她不喜欢他这种过于狂野的举动,她感觉不到欢愉,简直就像在做出牺牲。而她又不得不允许他随心所欲。于是她被脱掉了裙装、衬衫、吊袜带和胸罩。他那瘦削的胸腔在她眼前移动——干巴巴,像石头一样生硬、呆板。
“你在梦中是怎样听我诉说的呢?”他气喘吁吁地悄声问。
“你是在我耳朵里说的。”
“在哪只耳朵里?”
“在左耳里。”
“在这里吗?”他问,接着就把舌头伸进了她的耳朵。
一切都为时太晚。她已不能解脱,无可逃遁,只好闭紧眼睑,任其摆布。他用身体的全部重量压服了她,占有了她,穿透了她,使她麻木。而她也不知是从哪里知道,这是必经之途,知道首先得把属于阿摩斯的东西给他,为的是以后能将他本人带在身边,将他像植物,像棵大树一样栽到房子前面。因而她屈从于这个陌生的身体,甚至还用双手笨拙地搂抱它,加入了有节奏的古怪的舞蹈。
“真见鬼!”过后男人说,点燃了香烟。
克雷霞穿好了衣服,坐到他身边。他把烧酒斟满两个酒杯。
“感觉如何?”他朝她投去短暂的一瞥,喝光了杯里的酒。
“不错。”她回答。
“我们睡觉去。”
“现在?”
“明天你要赶火车。”
“知道。”
“得上好闹钟。”
阿·摩斯慢慢向盥洗室走去。克雷霞一动不动地坐着审视阿摩斯的神殿。墙壁漆成橙黄色,但经日光灯的冷色光照射变成了令人不快的青紫色。在床垫子从墙边挪开的地方,看得出更鲜亮的橙子的颜色。她觉得,那地方发亮,刺眼。窗口挂着被香烟熏黑的窗帘,右边是个搬空了的壁柜,上面摆着一台打字机,滚筒上戳着《马里安德之夜》。
“你为何爱上了我?”他从盥洗室返回时她问,“我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你是个发了疯的女人,我敢向上帝保证。”
他又穿上了那件袒胸的条纹长睡衣。
“说我是个发了疯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疯子。行事出人意料,缺乏理性。”
他给自己斟满一杯烧酒,一口喝干,说:
“你穿行半个波兰来找一个不相识的家伙,对他讲自己的梦,还跟他上床。这已足够说明你是发了疯。”
“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阿摩斯并且知道有关我的一切?”
“我不是什么阿摩斯。我叫安杰伊·摩斯。”
“那么马里安德是怎么回事?”
“哪个马里安德?”
“《马里安德之夜》,马里安德是什么?”
他扑哧一声笑了,挨着她坐到椅子上。
“是市场上的一家酒馆。所有的本地下三烂都到那里喝酒。我为此写了一首诗。我知道,是首蹩脚货。我写过一些更好的段子。”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归程中充塞了开关门的咯噔声——夜班火车的门、车间的门、车站厕所的门、公共汽车的门的咯噔声。最后是家里的大门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克雷霞扔下旅行包,旋即躺到了床上,睡了一整天。傍晚惴惴不安的母亲来叫她吃晚饭。这时克雷霞已忘记她到什么地方去过。梦,如同橡皮,擦掉了整个旅行。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克雷霞在自己的左耳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阿摩斯,你到哪儿去了呢?”
“怎么了,你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难道你不是跟我一起漫游?”声音沉寂了。克雷霞觉得,这沉默是某种羞惭的表现。“你别再走得那么远。”倏地她耳朵里的声音又响起来。
“对你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她怒气冲冲地问他。他大概是给这个腔调吓坏了,只好保持缄默,而克雷霞则不得不从梦中醒来。
自打这次去琴斯托霍瓦的远行之后,什么都跟先前不一样了。新鲁达的街道干了,洒满了阳光。姑娘们将一束束报春花摆到办公桌上。指甲上涂的指甲油脱落了,氧化的头发底部出现了黑色的发根并将浅色的发梢推向了肩膀。中午银行大厅的大窗子打开了,街上的嘈杂声——儿童的喧闹声、小汽车的噪声、妇女突然加快了脚步的尖跟皮鞋的咯噔声、鸽子噼啪响的振翅声——从窗口涌了进来。下班成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狭窄的小街道吸引人们从它那儿经过,在那儿可细瞧人们的面孔,记住某些特殊的小院风光。咖啡馆开门揖客,烟雾缭绕的空间充满了好奇的目光和懒洋洋的谈话。玻璃杯里冲泡的咖啡飘出永恒的香气,铝质的小匙子发出叮当的响声。
五月克雷霞去找一位占卜家,向他询问自己的未来。占卜家给她撰好了占星图,而后闭目凝神地坐了许久。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她。
“我将来会怎样?”她说,而他必定是在眼睑下看到了某种辽阔的空间,因为他的眼球忽左忽右地转动,仿佛看到了事物内在的发展前景。
克雷霞点着了香烟,等待着。占卜家看到了浅灰色的谷地,而在谷地里看到了残留的城市和村庄。画面是静止的,没有生命的,化成灰烬了的,而且每时每刻都在褪色,变得苍白。谷地里的天空是橙黄色的,低矮而轻灵,犹如帐篷顶。没有一样东西在动,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丁点生命。树木使人想起石柱,仿佛盯住过罗得之妻 5 的目光也同样盯住过它们。他似乎觉得听见了树木在怎样轻微地爆裂。那里既没有克雷霞,也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别的任何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到由于心慌而引起的腹部痉挛。他害怕自己现在不得不撒谎、胡诌。
“永远不会一次就彻底死去。你的灵魂将会多次来到这里,直到找到了它寻找的东西。”他说。随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补充说,“你会出嫁,生孩子。孩子会生病,而你会关心照料他。你的丈夫将会比你年纪大,会使你成为寡妇。你的孩子会离开你,走得很远,或许会漂洋过海。你死时将会很老。死亡将会使你愉快。”
仅此而已。克雷霞离去时心境平静,因为这一切她都知道。没有必要花这份钱。拿这些钱她能买件淡绿色的珍珠纱线的女衬衫,这样的衬衫多以打包的方式从国外寄来。夜里她又听见阿摩斯的声音。他说:“我爱你,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半睡半醒中她似乎觉得能辨识出这个声音,觉得她能肯定这声音属于谁,于是就幸福地睡着了。然而半睡半醒中做的梦,像所有的梦一样,终必是梦。早上醒来时一切都化为乌有,烟消云散了,留给她的只是模糊的印象,仿佛她知道点什么,只是她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一切。
1 &8194;阿摩斯(aos)、索马(a)、马索(a)、萨摩(sao)、奥马斯(oas),均由a、、o、s四个字母按不同顺序排列组合而成。
2 &8194;可能是指法国女演员西蒙娜·西蒙(sione sion,1910—2005)。
3 &8194;在波兰语中安杰伊(andrzej)与阿摩斯(aos)都是以字母a (音“阿”)开头。
4 &8194;克雷霞是克雷斯蒂娜的爱称。
5 &8194;典出《圣经·创世记》19:1—26。上帝要剿灭所多玛城,因为罗得曾礼遇两位天使,天使把他们夫妇和两个女儿领出所多玛城,让他们逃往小城琐珥,并且嘱咐他们不要回头。上帝将硫磺和天火降向所多玛城时,罗得之妻回头看,立即化为盐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