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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骨灰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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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六年五月(1971年5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凹字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一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我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用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从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蛙声此起彼落。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出现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1961),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联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题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仍然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我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上学,职员靠渡船上班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班主任,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搭载二十名大人,没有顶棚,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会令人提心吊胆。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了开船的号令。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天。

河面风平浪静,清晨舒爽的河风,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距离岸边越来越远,我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即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几十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打渔归来的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联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正中央的石堤,这种鱼糕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通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之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公里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去了龙同学的家里。”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二班,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少年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人物。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透着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这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式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搭乘的同款列车。在表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可以避开。又一次,我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世界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到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绑手绑脚。

三年级一班和三年级二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一般的班主任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刘海下垂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可以说,佐伯俊二是唯一一个我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谈不上对他有好感,但如果没有他,我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

学生们一开始还乖乖坐在出发后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钟,就开始自由交换座位,和自己的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扑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乐趣。几个男生拿着将棋盘,想和佐伯俊二较量。佐伯俊二笑嘻嘻地答应了,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脚步格外轻快。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佐伯俊二的背影远去。此时此刻, 我对他的乐天性格既羡慕,又生气。我无法像佐伯俊二那么轻松自在。金木淳子刚才邀我玩扑克牌,但想到万一我在玩扑克牌时有人晕车……我只好忍痛拒绝了。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性格。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检查有没有学生晕车。

我走在通道上,不时和正在聊天、玩游戏的学生简短交谈。正在和男学生下将棋的佐伯俊二得意地向我挤眉弄眼,我故意一脸严肃地回瞪了他一眼,他假装害怕地耸了耸肩。

令我担心的学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学生似乎去其他地方了,只有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装没有发现,无趣地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却觉得他在等待别人叫他。这个学生正是金木淳子暗恋的对象——龙洋一。

我在龙洋一的身旁停了下来,龙洋一无视我的存在。我挤出笑容,说:“龙同学,你好像闷闷不乐的,不舒服吗?”

龙洋一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抬眼看着我,又立刻看向窗外。

“没有啊。”他的声音极其冷淡。

“是吗?那就好。”

我感觉到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金木淳子正拿着扑克牌,站在我身后。

“龙同学,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扑克牌?”

龙洋一回答说:“不必了。”便再度陷入沉默,没有正眼看我。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通道。在经过金木淳子身旁时,我露出一脸歉意,摇了摇头。金木淳子嘟着嘴。

回到最后一排座椅时,佐伯俊二已经回来了。

“将棋结束了吗?怎么这么快?”

“他们哪儿是我的对手,我叫他们棋艺进步后再来找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就想和我下棋。”

佐伯俊二豪爽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川尻老师,你怎么郁郁寡欢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不会吧。我和你那么熟了,你不要客气,说出来听听。”

佐伯俊二张开双手,好像在说要哭就到我怀里哭一般。

“哇噢,小两口好亲热!”坐在前排的三个女生突然转头说道。

“佐伯老师,你一脸色相哦。”

“你们这些小鬼,胡说什么啊!”

佐伯俊二假装生气,那几个女生大声笑着走开了。

“现在的女孩真早熟……”

佐伯俊二满脸乐在其中的表情,和我视线交会时,赶紧闭起嘴巴。

“川尻老师,你放轻松啦。”

“但毕竟带了这么多学生。”

“照你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了三天两夜?”

“话是没错啦……”

“你有什么不放心吗?”

我压低嗓门说:“就是龙同学的事。”

佐伯俊二哈哈大笑起来。

“他向来这样,以为只要臭着脸,别人就会去取悦他。他太天真了,别理他。”

“佐伯老师!”一班的班长冲了过来。

“怎么了?”

“今村同学吐了。”

虽然有学生晕车不舒服,但别府的行程一切顺利。学生在食堂吃午餐时太吵闹,被杉下学务主任训了一顿。如此这般,算是顺利地迎接了第二天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出事了。

所有学生在旅馆的大会议厅吃过晚餐,洗完澡后,我以为今天也会顺利结束时,却临时接到通知要召集带队老师开会。

走进杉小学务主任的房间,一班的班主任佐伯和三班的班主任三宅,以及保健室的藤堂已经坐在那里了。杉下学务主任还穿着衬衫、长裤,佐伯俊二穿着平时上课时穿的咖啡色运动衣,我也换上了暗红色加白线条的运动衣。这是我行前特地去买的,在这次修学旅行时当作睡衣。

第一天时,学生们全都就寝后,大家就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但今天似乎没有这种气氛。

我拿了一个坐垫,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真的太伤脑筋了。”

杉下学务主任苦恼地垂着眼尾,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也乱了。向来正颜厉色的他,此时此刻,完全失去了身为学务主任的威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班的班主任三宅满太郎托着下巴问道。他穿着浴衣,盘腿而坐,不时看到他白白的大腿。这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是数学科的老师,却满嘴歪理,我看他很不顺眼。

“刚才,旅馆方面来投诉……礼品部手提保险箱里的钱被偷了。”

“哎哟,讨厌。”

说话的是身穿乳白色洋装的藤堂草。这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瘦巴巴的,戴了一幅厚厚的眼镜。她自称年轻时很漂亮,但独生女的她必须照顾父母,因而无法和心上人步入礼堂。她也没有招赘,于是就一直单身。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修学旅行的第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和我聊了很久。她身上穿的洋装很短,裙摆在膝盖上十厘米,所以她一直用左手压着裙摆。

“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佐伯俊二说。

杉下学务主任露出越发苦恼的表情。

“我们学校包下了这家旅馆,所以现在就去向学生确认一下。旅馆方面说,只要把钱还给他们,他们就不报警。”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点?不然,要怎么去问学生……”

听到佐伯俊二这么说,学务主任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也一下慌了神”,然后就娓娓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遭窃的是位于旅馆一楼专卖旗帜和钥匙圈等纪念品的礼品店,晚餐前自由活动的时候,学生都挤在那里买东西。当时,店里有人,所以没有发生问题。但学生都去吃晚餐时,旅馆的人可能认为没必要看店了,便暂时离开了。晚餐结束后,回到店里一看,发现放着营业收入的手提保险箱的位置移动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纸币全都不见了。遭窃金额为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差不多相当于我半个月的薪水。

“保险箱没有锁吗?太大意了。”佐伯俊二说。

“反过来说,表明他们很信任本校的学生,结果却有人做出了背叛他们信赖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校长报告……”他喃喃抱怨着。

“但是,我不赞成就这样怀疑学生。也可能是诱人从外面进来拿走的。”

听到我这么说,杉下学务主任横眉竖目地说:“所以才叫你们去问一下学生,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怀疑学生,但万一闹到报警,我们也有责任,而且可能会变成社会新闻。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处理……”

“的确,以前报上的社论就曾经提到修学旅行的学生很不懂规矩。”三宅满太郎说道,然后用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这么说,保险箱的钱遭窃是在晚餐的时间。对了,二班的龙洋一不是曾经在晚餐的时候离席吗?”

三宅满太郎质疑的眼神移向我。

“他是去上厕所!”我大声反驳道。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身为二班班主任的我身上。

“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学生在晚餐时离席?或是根本没有来吃晚餐?”杉下学务主任问。

一阵沉默。

“……难道你们认为是龙同学偷的吗?”

“川尻老师,请你去确认一下,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搜他的行李。”

杉下学务主任刚说完,三宅满太郎又开了口。

“既然这样,我认为应该先去问一下龙洋一,然后再问其他学生。如果是龙洋一偷的,就不需要让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毕竟,我们出门在外,不能让学生感到不安。”

“怎么可以认定是他偷的?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三宅满太郎撇着嘴,转过头,嘴巴里喃喃地说:“女人就会这样。”

“川尻老师,请你去向龙洋一确认一下。现在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等你。”杉下学务主任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周围的气氛不容我抗辩。

“好吧……”我斗不过他们,只好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原来是佐伯俊二。

“佐伯老师,你也怀疑是龙同学吗?”

佐伯俊二结巴了一下,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被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平时就这幅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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