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色骑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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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电视新闻里边提到珍珠港了,这个比喻真是恰到好处啊。”
为了详细了解记者见面会的情况,当天晚上,半泽约了渡真利见面。因为是月初,大家都比较忙,等到在新桥碰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他们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烧烤店,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然后像往常一样,点了啤酒,小声交谈起来。
距离傍晚的记者见面会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电脑杂技集团的收购手段已经浮出水面。
对于他们所采取的场外交易这一奇袭行动,外界褒贬不一。记者见面会上同时也发布了股份公开收购的时间,是从11月3日开始到年末的五十八天之内。因为在当天的场外交易中,电脑杂技集团已经取得了近三成的股份,他们企图在未来收购期间再收购两成多剩余股份,以达到将东京spiral纳入麾下的目的。
“姑且不论他们的手段到底如何,从我们银行的立场出发,好处还是很大的。”渡真利说道,“虽说要讲求道德,但是达不到目的讲什么都是白扯。因为那些今后想要进行高难度企业收购案的企业家一定会想,如果来找我们商量收购方案的话,说不定我们银行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有趣的建议呢,这对银行来说无疑是个很不错的宣传。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记者见面会并没有定在电脑杂技集团,而是特地选在我们银行,这一点很不错。这个好像是伊佐山的提议。”
“不管是伊佐山还是野崎,这下他们可都要身价倍增了啊。”半泽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渡真利便回答道:“的确如此。”
“只有你的身价下跌了,半泽。”
渡真利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要害。
“话说,把股份卖给电脑杂技集团的那个大股东是谁呢?”半泽问道。
“这个据说涉及个人隐私,即使是在记者见面会上也没有进行披露。”
“人数也不知道吗?”
“据平山说,好像是好几个人,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现在问题集中在东京spiral的态度上。”
据新闻报道,东京spiral的濑名社长在下午七点多也召开了记者见面会,并且以强硬的态度宣称一定会坚决抵制收购。
“终于要爆发全面战争了啊。”渡真利兴奋地说道,“电脑杂技集团能否收购东京spiral超半数的股票,接下来才是胜负的关键啊。”
记者见面会结束后,濑名洋介回到社长办公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仿佛一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有气无力地坐在了会客区的扶手椅中。
“社长,您不要紧吧?”宣传负责人关切地问道。
“没事。”
这是位于涩谷樱丘町办公楼内的东京spiral社长办公室。
看到电脑杂技集团单方面召开的收购记者见面会,濑名也匆匆忙忙地召开了一个记者见面会,出席见面会的只有濑名一个人。
正常来说,财务主管和战略主管也应该出席,但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缺席了。
被人用场外交易这种非常规手段收购了接近三成的股份,这让濑名苦不堪言,但更让他深感疲惫的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自己还不得不孤军奋战。
“混账东西!”
濑名掏出手机,找到清田正伸的号码,按下通话键静静地等着。
然而呼叫开始没有多久,便被转入留言信箱,随即便挂断了。
“畜生!”
从电脑杂技集团召开记者见面会开始,他不止一次给财务主管清田打过电话。已经记不得这次到底是第几次了。
有能力抛售将近三分之一股份的人,除了清田,还有另一个战略主管加纳一成,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
濑名与主张极端扩张路线的清田以及加纳,在经营方针上激烈对立,上个月刚刚决裂。
他又给加纳打电话,果然还是被转入留言信箱。在听到留言提示的一瞬间,濑名生气地将手机扔到桌子上。
“平山这个浑蛋,真是太可恶了!”
就在这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一张不安的脸映入眼帘。
这是新任的财务主管望月。
虽说是个主管,但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没有什么经验。迄今为止,财务方面的业务都是清田一手独揽,望月只不过负责些杂务。
果然不出所料,望月走进办公室后,只说了声“您辛苦了”,便不再作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濑名的指示。要是清田的话,肯定会在濑名张嘴说什么之前,便开始陈述自己的主张。在这一点上,望月跟清田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相形见绌。
清田和加纳,都是跟濑名一起创建东京spiral的元老,他俩在跟濑名说话的时候,向来是直来直往,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那两个浑蛋,是打算用卖掉股份的钱去筹备新公司吗?”濑名气愤不已地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关于那件事啊……”望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他们好像私下跟好几个同事都打过招呼,问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干。”
“什么?”濑名愤怒地说道。
望月顿时被他沸腾的怒气吓得脸色煞白。“这种事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跟我汇报?”
“真是对不起。”唯唯诺诺的望月,看向濑名的目光充满了胆怯——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濑名焦躁地仰头看向天花板。要是问起他讨厌什么的话,他肯定会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闷不吭声的人了。
就没有有点骨气的人吗?
就在此时,秘书推门进来,说是太洋证券的负责人来访。
“您好您好。”二村久志还是和往常一样熟不拘礼,“社长,您真是不容易啊。”说着便自顾自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与太洋证券的往来,大约可以追溯到一年以前。那个时候,适逢公司上市,正处于跟当时的主干事公司樱花证券因为战略资本而争执不下的风口浪尖上,于是当时还是公司财务主管的清田给他引荐了这位二村。
“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平山那个浑蛋,真想掐死他!”
“那可就变成犯罪喽,还是找个合法途径吧。”听着这个充满濑名风格的过激言论,二村找准了时机预备推销自己。
“那么社长,您是打算怎么应对这次的收购案呢?有什么回应对策吗?”
“这不是刚刚被人宣战吗?哪有什么回应对策!”濑名说道。
“那么,您看这样如何,就让我们公司来当贵公司的顾问!”
二村人没动,仅仅眼睛朝上翻着望向濑名。
“这也要看你们的提案如何。为了应对公开收购,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先提个方案给我。”
“非常感谢您给我们这个机会。”二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会立刻起草一份方案书给您过目。”
“那好,明天拿过来给我看看。”
“明天就要吗?”二村吃惊地眨巴着眼睛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濑名不高兴地说道。
二村见状立刻变得有些惶恐不安:“明白了,那么我现在就马上回公司研讨此次的方案。”说着,便起身离开了。
“这家伙可真好打发。”濑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向望月问道,“你有什么对抗收购的对策吗?”回答他的仅仅是望月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说你啊,电脑杂技集团要收购我们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对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啊?你该不会觉得我同意被收购吧?”
“不,我当然不是那样想的。”
“既然不是,那么这种时候你身为财务主管,必须要做点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濑名厉声喝道,声音也有点嘶哑,紧紧瞪着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望月。
“事前考虑要怎样做才能对抗电脑杂技集团的收购案,这难道不是你的工作吗?这都过去几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你又做了些什么!”
“真是非常抱歉。”
望月没有进行反驳,而是一脸苍白,一个劲地道歉。
真是个没用的无聊家伙。
濑名焦躁不已,咂了咂嘴。
濑名是在五年前成立的东京spiral,那一年他二十五岁。
再往前追溯七年,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家庭经济状况糟糕,为了应付生计问题,濑名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进了一家很小的软件开发公司。
濑名原本就喜欢电脑,对编程也很感兴趣。再加上他是一个有韧性、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便决不放弃的人,凭借着天生的豁达和灵活的头脑,他在还是公司营业部实习生的时候,业绩就超过老员工成为首席营业员。
之后,他成为系统工程师,磨炼着自己编程技术的同时,还兼任营业相关业务。然而兢兢业业工作三年之后,公司却倒闭了,濑名惨遭失业。虽然他想再就业,但是泡沫经济崩溃,经济一片萧条,就连大学毕业生都难以找到工作的就业冰河期来到了。
对于濑名来说,不管是在公司里,还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都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濑名,立刻行动起来,他跟之前公司的两个同事一起,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在因特网兴盛的时代,濑名他们凭借自己所掌握的网络相关尖端技术的优势,成立了一家销售软件的网络公司。随后,他们又建起了最终成为东京spiral飞跃发展原动力的门户网站。
注册资本仅仅一百万日元。
靠着上班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微薄工资,他们开始了创业历程。由濑名来担任公司的社长,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公司创始人,还因为他掌握着门户网站的编程技术,这是新公司的优势所在。经理级别的只有财务部长清田,以及营业部长加纳——二人都是濑名原来公司的前辈。公司本部一开始位于当时濑名在世田谷的公寓。
当时,诞生于美国的搜索引擎的日本本土化研发正在高速发展着,创业之初,所有人都对他们的冒险行为持否定态度。
“那种东西大家是不会接受的。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失败!”
估计见过创业者本人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实际上,当着濑名的面提出这一忠告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是,濑名他们对所有的忠告都避而不听,顶住了各种异议和压力,最终研发出搜索引擎“spiral”。spiral一问世,便因其便利性瞬间吸收了大批用户。
当初对他们的创业持观望态度的客户纷纷改观,开始关注他们。在创业第二年,得益于搜索引擎的超高利用率,公司发展攀上高峰,吸引了几家大型上市公司作为他们的客户,发展成了前途不可估量的潜力股。
之后,公司公开上市,马不停蹄地快速发展,而濑名也跃身成为一名it企业家,并受到外界一致的认可。
实际上之后,公司也一直保持高速发展的势头。东京spiral的股价也不断攀升,获得近百亿日元的创业收益,濑名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从去年开始,公司急速发展之势开始出现放缓的苗头,这也对濑名与之前一直紧密合作的清田等人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清田跟加纳两人主张进军投资、金融等新兴领域,而濑名则认为应该坚持原来的发展路线,增加门户网站的技术相关投资,以及扩充服务。就这样,双方各持己见,最后发展成了无论何事都要针锋相对的态势。
他们也真的是焦急了。高速发展趋势刚出现放缓苗头,股东们就立刻骚动起来,媒体也开始乘势随心所欲地报道,哗众取宠。
“经营陷入困境”“神话破灭”等,报纸、杂志上这种标题比比皆是。
习惯了看常胜将军的观众,必然希望一直听到胜利的消息。
不管是清田还是加纳,他们都无法做到对周围的纷纷议论之声充耳不闻。于是,他们动摇了,稳不住脚了,要去寻求新的生意。因而,他们开始考虑进军自己尚不了解也不感兴趣的领域。
在董事会上,他们之间相互怒骂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成为他们关系决裂的决定性因素是,清田提出来的投资风险企业的提案。这个提案是指,对有发展前途的风险企业进行投资,通过公开发行股票时的资本收益来回收成本并获得利润。
“这种提案,根本不行。”濑名否决道。也就是此时,他们彻底决裂了。
“连理由都不说就否决掉,你是什么意思?”清田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激动。
这是在董事会的会议现场。
出席会议的人,都是公司部长级别以上的领导,一共二十人。大家全都屏住呼吸,静默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濑名开始陈述他的理由。
“我们没有投资、培育事业公司的知识和经验,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怎么没有经验?”清田说道,“我们可是从一穷二白慢慢地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这不是经验是什么?!”
“你没搞错吧?”濑名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我们公司能有今天的发展,是因为掌握了最尖端的网络技术。成长的经验?你是在搞笑吗?要是有的话,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其他公司所没有的技术和竞争力。连对方技术能力都摸不清的家伙,能做好投资吗?我说,你根本就不懂技术吧?”
“技术评估这种事又不需要我自己去做,可以交给第三方公司。向那些有竞争力但是资金不足的企业投资难道没有意义吗?要是赌对的话,我们肯定能挣大钱!”清田反驳道,“你想想我们刚开始创业那时候,要是有个公司肯给我们投资一千万日元的话,我们不就用不着那么艰难了吗?”
“要是把钱投进一个不知底细、不知是否有能力将技术转化为实物的公司了呢?到时候该怎么办?”濑名摇头说道,“这个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点你应该知道吧?话说回来,你不过是个会计,在这说什么大话!以后不要再说这种不着边际、扰乱军心的话了!”
被叫作会计的一瞬间,清田顿时面红耳赤。
清田最讨厌别人这样叫他了,这背后也包含着他对濑名的对抗意识。外界都认为,公司能够成功上市,完全倚仗濑名的个人才华,而清田则一直负责着毫不起眼的财务工作,总是站在光环围绕的濑名的背后,但是他却有这样一种自信,认为自己才是支持公司的顶梁柱,支撑着公司一路发展至今。
清田所做的工作虽然不那么起眼,但是个性却十分要强。喝过酒之后,跟下属一起走的时候,他总是会当着下属的面说:“要是没有我的话,东京spiral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规模。”这句话一度成为他酒后的口头禅。
“行了。清田、加纳,还有其他人,你们认为我们公司的竞争力在哪儿?”濑名看着会议桌前的每一个人,直截了当地问道,“资金充足?上市公司?还是拥有大宗客户?的确,目前这些确实是我们的强项,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竞争力。但是,竞争力的根源所在,并不是那些,而是最新的网络技术。正是因为拥有最新技术,spiral的访问率才会远超其他公司的搜索网站,并且维持到现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与这样的网络技术相匹敌的竞争力的话,冒冒失失进入其他领域摸索,只会白白砸钱。向我们既不擅长,又没有敏锐嗅觉的领域进军,想要获取成功岂是那么容易。要想扩展业务,进而提高营业额,我们应该做的不是踏足陌生领域,而是要立足并强化我们的本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取胜的途径。”
“这样就能说服股东吗?”濑名话音刚落,身为战略主管的加纳立刻开口反驳道,“你要知道我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的发展已经停滞了啊。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应该赶紧给它加一道‘保险’。那就是实现事业多元化,探索未来有发展潜力的领域,而投资事业则是最好的选择。要是碰上有潜力的公司,我们直接收购就好了。”
“我说,你说的是认真的吗?”濑名突然感到愤怒,狠狠地瞪着加纳。
曾经,在东京spiral发展显现出停滞苗头的时候,有一家it公司找过他们。那时他们正面临资金短缺。前来洽谈的负责人说着各种悦耳动听的话来取悦三人,想要向他们公司注资数千万日元,其意图便是要将有发展潜力的东京spiral收入旗下。
濑名从跟那家公司走得比较近的其他经营者口中听说,他们正在选取注资之后取代濑名三人的其他代表,也就是所谓的“吞并”。
当时的那种愤怒之情,濑名至今都难以忘怀。
当时清田跟加纳应该也是一样愤怒的,但是现在怎么反过来想要做跟那家公司一样的事情?
这种事决不能容忍。
“你说我是不是认真的?”加纳不屑地说道,“当然是认真的。不管是清田,还是我,我们都认为现在公司的情况很不容乐观。要是不抓紧采取点行动的话,我们肯定很难度过此次危机。因此,我们绞尽脑汁思考着我们到底可以做点什么,因此才有了这份提案。而社长你二话不说就否决它,是有什么更好的替代方案吗?”
“替代方案?你到底在听什么啊?”濑名冷冷地说道,“我的主张从始至终就没有改变过,那就是不会向不擅长不了解的领域投资,而是以扩充本业网络为发展目标,仅此而已。”
“那么,你打算如何扩充呢?”加纳咄咄逼人地问道,“我觉得这才是问题所在。关于这一点社长要是能明确下达指示的话,我们必定遵从。你打算怎么做呢?”
“进一步扩充门户网站的功能,在现有基础上提高搜索功能和速度。”
“就这样就能增加用户使用量吗?”加纳打断了濑名的发言,说道,“作为战略主管,请允许我说两句。设计式样变更伴随而来的就是开发费用剧增,但是,投资效果却很微小,以此作为提高营业额的方法,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之前,加纳做营业员的时候,曾是濑名的前辈。因此,他跟濑名说话时向来是无所顾忌。
“网络的配置与扩充,是必经之路。要是跳过这两步的话,用不了多久用户就会流失。”濑名极力说服着,“的确,投资初期效果可能并不明显,但是,在这个领域我们有着灵敏的嗅觉,并得益于这种嗅觉,我们一定能找到未来出路的一些线索,难道不是吗?虽说目前的发展有所停滞,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惊慌失措,急着向不熟悉的新领域投资啊。你们就不能冷静地对待这个问题吗?”
“社长,你难道没有危机感吗?”加纳唾沫星子横飞,咄咄逼人地反击道,“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今后怎么办?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必须考虑对策。现在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股东们也不会同意。”
“因为害怕就贸然插手新领域,要是因此失败了的话,股东们才会真的不答应吧。”濑名冷冷地回应道,“虽说公司稍微做大了一点,也不必装模作样地充大财主去搞投资事业吧?这种事,不过是有钱没处花的上市公司的乐趣。看看周围,有几家公司是通过投资而实现业绩飞升的?公司做大了有钱了,就误以为是有经验了,这么想的人都是笨蛋。”
“请收回你的话,社长。”清田低声说道,“你说谁是笨蛋?这是上市公司董事会上应该出现的词吗?”
“笨蛋就是笨蛋。”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的局面又出现了,“什么上市公司?只不过是稍微做大了一点而已,有什么可装腔作势的。你只能做出这种毫无逻辑、自相矛盾的方案,就不要在这大放厥词了。”
从创业开始,濑名跟清田、加纳两人一起激烈讨论问题便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甚至会争论得差点动手。
本来被认为必定会反唇相讥的清田,此刻却一直保持沉默。
他这是被说服了,彻底泄气了吗?那个时候濑名多少带着点讽刺意味地想过清田的反应,觉得有点儿奇怪。
董事会之后第二天,清田跟加纳两人就双双提出了辞职申请,之后濑名才知道,他不假思索地否决的投资提案,是清田跟加纳主导的,并且他们是经过了反复讨论研究的。
同时,濑名也知道了,这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对他的不满已经积攒许久了。
“我们本来就打算好了,一旦计划被否决,就提出辞职。”
清田辞职时说的这句话,直到现在濑名仍然无法忘记。清田还说:“你终究还是只相信你自己。你总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对的。你和《皇帝的新装》里面那个皇帝没什么两样。”
2
回到位于青山的公寓,濑名看到母亲一个人满脸担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看到新闻了,不要紧吧?”
“没事,你别担心。”濑名一边说着,一边把夹克扔在沙发上,然后将疲惫不堪的自己扔在椅子上。
他强忍内心涌出的焦躁,闭上了眼睛。公寓虽说是位于市中心的一等地带,但是远离大街,房间很是安静。
家里只有濑名跟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
濑名的父亲,在他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股票投资失败,身负巨额外债而自杀。家中所有可称为财产的东西——房子、存款等都用于偿还外债了,甚至连工资都被扣去一部分拿去还债,父亲是在一贫如洗中去世的。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只有亲朋好友来参加,随后母子二人开始过起了极其简朴的生活。
之前一直是家庭主妇的母亲在父亲投资股票失败之后也不得不开始出去工作,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到附近餐馆打零工直到半夜,来支撑这个家庭。为了让母亲稍微轻松点,濑名放学后也会在附近的便利店打工,周末时间大部分都被打工填满了。挣的钱,他一分都不会乱花,全都交给母亲。就这样,家里的房租、伙食费、最低限的电费煤气费,以及濑名自己的学费总算是挤出来了。而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就是偶尔跟母亲到附近拉面馆吃饭。
父亲去世唯一带来的好处便是,债权人无休无止的催债总算是消停了。
父亲在自杀之前,整日沉浸在懊恼的深渊里无法自拔,人也变得歇斯底里,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对濑名和妻子大发雷霆。每当电话响起,或者门被敲响时,他总会战战兢兢、脸色苍白。对于父亲来说,将近一个亿的外债,是一座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攀越的高峰。
而在这段时间里,原本还是欣欣向荣的世界,也开始失重般地急速下滑。股价持续下跌,与人们那种“应该还会上升吧”的天真想法和期望背道而驰。也是在这个时候,父亲所在的不动产公司的业绩开始蒙上一层阴影。
“裁员”这个原本有些遥远的词,此时已变为常态,不绝于耳。而父亲也不幸成为裁员的对象。濑名知道这件事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到底该怎么评价父亲这一生呢?时至今日,濑名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父亲走出群马县的农村,来到东京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又满怀梦想与希望地进入公司工作,与母亲结婚生子,组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这样的父亲,应该是很幸福吧?但是到底是什么打乱了父亲的人生计划呢?
经常向濑名灌输“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一观念的父亲,直到最后也没有申请破产而是选择了死亡。父亲好像对母亲说过,勾销债务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我们不能这样做,哪怕是一点点,穷尽一生也要还清。然而这些事,父亲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
后来,当濑名听到这些话时,内心久久无法释怀。
父亲是因为钱就跟我们永远分开了吗?
父亲在遗书里边一一列举了拿到生命保险赔偿金之后要给哪家公司偿还多少钱等详细事项。
都这时候了还要被外债所束缚吗?
之后,濑名心中的疑问不再是“父亲的一生到底算什么”,而是变成“钱到底算什么”。
人为什么会为了钱,而选择死亡呢?
但即便如此,从他们自己的生活来看也是一目了然——没有钱的现实是如何艰难!多么令人难以忍受!
因为没有钱,濑名不得不努力打工,并且放弃了进大学深造的机会。
虽然有几个人对他们说过“真不容易啊”“要加油啊”这种勉励的话,但是包括亲戚朋友在内,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予他们金钱方面的援助。为了筹集濑名上大学的费用,母亲曾回娘家借过钱,但是被拒绝了。也就是在那时候,濑名幡然悔悟——归根结底,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去打拼。
“你跟那个电脑杂技集团的社长认识吗?”母亲问道。
“见过几次面,但是算不上熟悉。”濑名回答说,“这事真是让人恼火!”
母亲为已经被疲惫感深深淹没的濑名沏了一杯热茶。
“不好意思啊,让你等到这么晚。妈,您先去睡吧。”濑名对母亲劝说道。
此刻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这种时候我也不能帮你分担什么,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濑名的身边。她很不安,而且很明显她想从濑名这里了解下今天发生的收购事件。对于母亲而言,濑名是她未来人生中最后的希望。而这一点,濑名也是明白的。
从濑名创立东京spiral,并实现上市获得巨额收益开始,母亲的口头禅便变成了“要是你父亲还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啊”。
濑名也这么觉得。但是,父亲选择了死亡,便也放弃了这种机会。
“但是,怎么突然就说收购呢?都没有跟洋介商量下,怎么能自作主张说出那些话呢?也太失礼了吧。”只有兼职和打零工经验的母亲,也有点生气了。
“这就是个雁过拔毛的社会,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是清田跟加纳把公司股份卖给电脑杂技集团了。”
“清田他们吗?”母亲瞪大了眼睛,感到困惑不解。
这也难怪,东京spiral刚刚成立时,母亲也会偶尔来东京,住在濑名的公寓给他们做饭。然后,三人一起吃饭,工作到深夜。这些往事仍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跟二人决裂的事情,濑名并未向母亲提起过。
“还以为他们是好人呢。”母亲说道。
“唉,这里面也牵涉了很多事。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至少还是希望他们卖掉股份之前能够跟我打声招呼,商量一下。”濑名说道。
“那么今后怎么办呢?”母亲皱了皱眉头问道,双眼中也充斥着不安,“你是不会同意被收购的,是吧?”
“嗯,不同意。”濑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母亲,您也不用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有什么惯例可循吗?”母亲问道。
“有没有惯例不知道,但是应对方案应该有很多。”濑名答道。
话虽这么说,但是到底应该怎么去做,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也会参考证券公司的建议。不管怎么样,都需要时间吧。但是,一定不会让电脑杂技集团的平山收购。顺便,我还会让他后悔想要收购我们。”
“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但是那个叫平山的人,为什么想要收购你们公司呢?”母亲提出了一个最基本的疑问。
“应该是想要我们的门户网站吧。”濑名回答道。
“有了那个门户网站,就能给电脑杂技集团带来好处吗?”母亲又问道。
“可能吧。”濑名含糊地说道。
虽说如此,但其实濑名并没有看懂平山的商业策略。电脑杂技集团到底是为什么要收购东京spiral呢?
“洋介,你要是站在对方公司的立场上,你会做同样的事情吗?”母亲接着问道。
这真是个不错的问题。
“说实话,我不知道。”濑名回答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要是电脑杂技集团收购了我们公司的话,那个平山一定会成为it业界的龙头老大,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怎么可能容忍被你们收购,让你们成为行业老大!”濑名的斗志熊熊燃烧起来。
3
“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电脑杂技集团公开宣布收购东京spiral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半泽正要回家时,突然看见从办公大楼出来的尾西和森山两人,便开口约道。
半泽知道,年轻人们的心中有太多的不满,他也想找机会听听他们的意见。
“我们也刚好想要去吃饭呢。”尾西一边说着,一边以一副询问的表情回头看森山。
“我没意见。”
得到二人明确回复之后,半泽便带着他们前往一家位于神田的小酒馆。
轻轻碰杯之后,没过多久话题便引到了电脑杂技集团场外交易上去了。东京中央银行的收购方法很具有冲击性,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真没想到会用那种方法去收购啊。”尾西有些恼怒地说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次的计划真是出乎意料,但是,这对于电脑杂技集团来说算是正确的决定吧。”
“怎么回事?”半泽一边往嘴里送着豆腐,一边问道。
“我们的团队肯定想不出那种高端的招数。”尾西说道,“都是一群死脑筋的家伙。要是三木领导的话,绝对想不出那种方法。”
“你倒是挺坦白。”半泽说道。对于尾西,他并没有苛责,因为他知道这些年轻人对三木的评价都很低。
“要是部长也认可三木的话,那就不好意思了。”
果不其然,尾西话带讥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后瞥了一眼森山继续说,“在我们看来,处理这么大的案件时,应该更加注重实力,并以此为依据选择团队成员。电脑杂技集团的负责人是森山,当时就该让森山去做,这样的话,也就不会发生那么惨痛的毁约事件。而且,要是森山的话,也很有可能会想出像这次一样的奇袭作战一般计划。”
“不,不可能的。”森山右手握着啤酒杯,视线聚焦在桌子上一点,说道,“即便让我去做,我也想不出那样的提案。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关信息。”
“是关于股东的信息吗?”
半泽话音刚落,森山便点了点头:“东京spiral的股东结构我之前调查过,谁是大股东一目了然。但是,东京中央银行却做了更深入的调查,他们连大股东中的谁想要卖掉股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半泽沉默着倾斜了一下烧酒杯,然后看向充满挫败感的森山说道:“东京中央银行把我们的合同强行抢走这种行径真是不能原谅,但是也可能是电脑杂技集团的平山社长觉得,在这次事件上,换一个顾问才是正确的选择。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想。”
“对于这次的事,真想问问三木他是怎么想的。”尾西有些讽刺地说道。
“这次的收购,你认为会成功吗?”半泽继续发问。俩人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这也得看东京spiral的态度如何吧。他们应该也有自己的顾问,他们会出什么招呢?”尾西回答道。
在东京spiral召开的记者见面会上,濑名社长明确表示拒绝被收购,他一定会采取对抗措施的。
“跟那边有来往的是太洋证券吧?”半泽问道。
太洋证券只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证券公司,在处理这种恶意收购案上可以说并没有什么丰富的经验。而东京中央银行的野崎,曾经在伦敦处理过企业收购案件,算是这个领域内首屈一指的银行家。
“太洋证券作为顾问的话,稍微有些弱啊。”森山说道。
“濑名社长虽说要反抗到底,但最后还是会举手投降吧?”尾西轻叹一声,“比如说我们同意被收购之类的话。”
尾西刚刚发表完自己的意见,森山就立刻肯定地说:“濑名才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家伙。”
这话吸引了半泽的注意。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森山的脸。紧接着,尾西开玩笑地说道:“怎么回事,森山?听上去你好像很了解濑名社长啊。”
而森山一本正经地说出更让大家感到意外的话:“我当然很了解濑名。”
“真的假的?”尾西瞪大了眼睛,并且夸张地身体向后仰去,“你怎么会知道?你们一起上的大学吗?”
“不是大学,是初中跟高中。”森山回答道,“濑名洋介,是我初中跟高中时的好朋友,我都叫他阿洋呢。后来他因为父亲的事情转学便杳无音信,没想到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真的啊!可就算你们是好朋友,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尾西目瞪口呆地说道,“人或许已经变了呢?”
“没有变。我看过记者见面会的新闻,一点都没有变。他还是原来那个好强的濑名洋介,我的好朋友阿洋。”森山强调道。
“但是啊,要是好朋友的话怎么会音信全无呢,这不是很奇怪吗?人一旦出名的话,朋友就会增多,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
嘴不饶人的尾西,一语戳中森山话中的矛盾之处。不知为何,森山脸上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他父亲股票投资失败了。”
听到这,就连尾西神情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森山继续说道:“阿洋的父亲,曾经在一家不动产公司上班,因投资股票而损失了一大笔钱,最后不得不卖掉房子。我们那时候上的是私立学校,这件事之后,阿洋家已经无法承担那边的学费。我感觉正因如此,阿洋才不想跟我或者是我们的同班同学联系。可能他觉得有些难堪吧。”
“濑名,真是吃了不少苦啊。”尾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是啊,你那个朋友,大学都没有上过便能闯出这样一片天地,真是令人吃惊啊。”
“之前我就在新闻,还有杂志上见过东京spiral濑名洋介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是同一个人。”森山说道,“后来有一天,我在车站小卖部里买了一本杂志,上车后打开一看,那上面有一张醒目的照片,当时我就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阿洋吗?!”
“没有和他联系过吗?”半泽问道。
森山将视线投向桌子。
“我想跟他说‘祝贺你啊’,但是不知道他的私人邮箱,难道直接打东京spiral公用电话,自报家门说‘找你们社长’,感觉也不太好。而且事到如今,我直接说我是你过去的好朋友,会不会给濑名带来困扰呢?”
“嗯,也许是吧。”尾西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道,“即使不会的话,他现在也肯定有一大堆朋友了。”
“而且,一想到他吃了那么多苦,我就有些自惭形秽。”森山继续说道,“我在杂志上读了濑名的成长经历,包括他父亲投资股票失败,后来跟母亲两人过着贫穷生活、相依为命的事,事无巨细都写在杂志上。还有为了让母亲轻松点自己去打工,放弃大学深造进入社会的事情。在阿洋如此辛苦的时候,我却过着无忧无虑、平庸的生活。阿洋艰难、痛苦地只身背负着辛酸打拼的时候,我却安安稳稳地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上班,并且碌碌无为。这样的我,实在无法开口对阿洋说我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啊。”
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偏激,不过很有森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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