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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1932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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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也不小了,我觉得你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了。”弗里兹姨妈说。她找出一张卡片递给玛丽。这是一张明信片,玛丽仔细盯着明信片上的照片,然后才翻过来看背面的文字。照片上是一个穿西装的站在树下的男人,下面是一排绿色的艺术字: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最大的橡树。背面是几句简短的话:

我现在住在这儿,我每日思念孩子们,他们好吗?

阿德莱德

玛丽抬起头,正好看到弗里兹姨妈在吐烟圈,那两个细细的烟圈带着鄙视的意味。她又低下头看了看卡片,弗里兹在等玛丽的反应,但玛丽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嗯,”弗里兹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在弗里兹姨妈的大声询问中,玛丽听出了在这件事上姨妈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毕竟,弗里兹是阿德莱德唯一的姐姐,阿德莱德也抛弃了她。“我还不知道。”玛丽说。

“也是,当然不知道,”弗里兹说,她猛然把烟拿开,“我真想用马鞭抽她一顿。”

窗前摆满盆栽,玛丽从中摘下一片枯叶。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给她回信,她是你妈妈。但当你进我家门时,我已经不过问阿德莱德的事了。”

弗里兹姨妈说话时,玛丽偷偷瞄了她一眼,恰巧和她的目光对上了,玛丽没法把视线移开。

“不要回到她身边,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弗里兹说。

玛丽心中紧绷的弦似乎断了,她笑起来,突然不再紧张和担忧,反倒有些尴尬。

“我不可能回去的,”玛丽说,“对我来说,你更像妈妈。”

弗里兹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她的黄皮肤泛出金色。她斜眼看着自动打火机:“为什么我不戒掉呢?抽烟简直是自杀。”

“烟味也难闻。”玛丽说。

“这话是斯塔说的。”

玛丽大笑。

“抽完这包就戒烟。”弗里兹姨妈承诺道。

“那抽完这包就戒啊。”玛丽附和。

弗里兹姨妈拿起一支绿色的钢笔,上面写着“科兹卡肉铺——致力于生产最佳肉制品”,然后她开始翻阅装订成册的分类账簿。玛丽晃动双腿,抖掉脚踝上的白纸带。

“我把这张明信片拿走了。”玛丽说完,拿着明信片离开了。

玛丽没有特意去留意这张明信片,但内心深处却一直没有忘记它,有时她想象自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里充满悲伤和对阿德莱德的憎恨。后来有一天,她从街角的杂货店不假思索地为母亲选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写着“北达科他州阿格斯鸟瞰图”。阿格斯的建筑在照片上像是棕色的点,街上空无一人,绿树亭亭如盖,被单调的棕色田野包围。玛丽模仿弗里兹姨妈的笔迹,在背面写了回信并署上弗里兹的名字,回复的内容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消说,弗里兹姨妈肯定也是又惊又喜。

“你的三个孩子都饿死了。”玛丽写道。

她写好地址,拿着卡片到邮局买了张邮票,舔了舔,贴在右上角。随后她松开手,任由卡片落入邮箱中,她做这些时,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可那天夜里,也就是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她听着弗里兹姨妈按加法计算器的声音入梦时,仿佛看到阿德莱德拿着她寄的明信片,盯着它,审视明信片上的每个细节。阿德莱德努力寻找她女儿,但她没找到。女儿的影像太小了,根本就分不清。女儿直勾勾地看着她,其实这个女儿没死,而是安然无恙地躲在阿格斯的鸟瞰图里。

玛丽的明信片转了两次地址,又在奥玛大师票务代售点耽搁了几周,终于辗转到了奥玛手中。那时他刚遭遇事故不久。他把明信片放在口袋里,要不是正在住院的他只能望着阿德莱德,没其他东西来分散注意力,他会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用灼伤的手费力地取出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又放回口袋里。

奥玛尽量不挪动身体,连呼吸也是浅浅的。他的胸部缠着绷带,脸因肋骨的阵阵疼痛而变得惨白,腿骨折了,臀部以下固定着夹板。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可以转动,他的目光从阿德莱德那被盖在医院床单下的脚尖移到腰窝,再到她左边脸颊上高高的颧骨,而后视线又移回来。她头顶上方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是佛罗里达靛蓝色的天空。天气闷热,胶制窗帘后有人在呻吟,离病房更远的地方有水不断涌出的声音,这些都让他纳闷儿,水会不会流干呢?他张开嘴巴,竭力发出声音,却不知该对阿德莱德说什么,她活着时他就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更不用说现在了,眼下她大概和他一样,离死亡不远了,甚至可能走得比他早。

虽然她就在他身边,但他无法触摸到她。他的双手像是软绵绵的棒槌,上面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意外发生时,仪表板上火花飞溅,可他并没有把手移开。现在回想起来,事故发生时他在大声尖叫,但阿德莱德没有叫。现在他想到自己竭尽全力不让飞机俯冲时,坐在旁边的阿德莱德吓坏了,全身冷得像块冰。

他奇迹般地控制住飞机并成功降落,没让两人摔得粉身碎骨,虽说目前的情况也够糟糕了。当时他们在露天集市上空进行飞行表演,围观的人很多。所以事故发生后,有很多观众飞奔着去找医生、找冰块、找夹板、找绷带、找担架和盐。他记得人群的骚动,记得鳄鱼摔跤手的咆哮声,记得摩天轮转动时悠扬的音乐声。他大叫着阿德莱德的名字,但周围的陌生人只是激动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还不知道她到底伤得有多重,她醒来时头脑是否正常,或者究竟能否醒过来。她只是颈背处添了条疤痕而已,伤得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这一点他并不知道。而他自己得终生忍受膝盖疼痛,一辈子跛着脚。此刻奥玛觉得对阿德莱德而言,任何时刻都会成为生命的最后一秒,他永远无法确定是哪一秒。

一个护士大步走进来,弄得几个便盆叮当作响,而后便转身离开。窗帘后的呻吟声变成了单调的低声咒骂。阿德莱德的手抖了一下。他差点想喊护士回来,但没喊出口,他担心抖动是病情恶化的标志。他继续望着阿德莱德。阿德莱德突然开口说话,这可把他吓了一跳。

“我应该给玛丽买一台缝纫机。”阿德莱德说。

她的声音似乎是从颧骨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发出的,悠悠地飘向奥玛,吸引着他。他俯身靠近她。

“如果玛丽学会缝纫,那就有一技傍身了。”

她噘起嘴巴,这让奥玛回想起无数个她数钱的夜晚,哪些要留作日常所用,哪些付房租,要吃得好些还是素些,要存多少钱作为日后的修理费和煤气费。每到这时,她总是噘着嘴思考,这些阿德莱德很拿手。自从和阿德莱德在一起后,他们的钱总能剩余一些,她存在备用账户里不让他取用。

奥玛伸手想摸阿德莱德。肋骨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但她似乎没注意他。

“看着我。”奥玛说。

她蓝灰色的眼睛盯着墙壁,漂亮的眉毛皱着,一副傲慢的样子。

“存的钱足够买一台胜家牌缝纫机了。”她说。

然后她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睡熟了。她眉头紧蹙,好似怕别人扰了她的好梦。奥玛把手收回来,又生气又嫉妒。阿德莱德从不愿对他提起以前的生活,也不愿谈及她的孩子。

苍蝇纷纷朝蓝色纱门上撞,空气闷热。奥玛知道,眼下阿德莱德梦中的人不是他,而是玛丽或那个男孩。以前他才是阿德莱德梦中的人,对于这点他毫不怀疑。他只是一个无证飞行员,除了一条黄围巾和一架用打包钢丝固定起来的飞机,他一无所有。可她为了和他在一起,抛弃了孩子,抛弃了全部的生活,这让他很得意。从她精致的衣服和珠宝可以想象她过去的日子很滋润。

现在飞机送去修理了,可能已重新喷了漆,他在圈子里出了名。他也不再酗酒。

他想,这一切得感谢她。她的手仍然一动不动,他注视着她的手,等着它们无力地垂下来,但他一直没等到。她手背关节红肿,好像刚才拼命敲门把手敲肿了似的。他看到她在睡梦中,握紧拳头,越握越紧。虽然阿德莱德只是紧紧攥着空气,但奥玛却觉得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一直坐在阿德莱德身边,直到确定她已脱离生命危险。然后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从阿格斯寄来的明信片,放在木质床头柜上,好让她一醒来便可以看到。

[1] 即开有槽口的轮,主要用于间歇性传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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