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小说家(1/2)
一
走廊的尽头是两扇门。是两扇门。他们摘掉我眼睛上的黑布之后,我看见了那两扇门。紧紧关着,结婚照上的夫妻一样靠在一起。我在心里打了个比方。
“你在这里等一下。”引我前去的西装人指着门口的沙发说。
“好,需要多久?”
“不知道。”他把自己的领带向上推了推说,“等着就好。”
“那就等着吧。告示上说的一大笔钱,具体是多少,可知道?”
“不知道,我这个级别的人不会知道。”
“我想去北极看北极熊。”
“北极熊?你说的是这个?”
“是北极熊,北极的特产。”
“知道了。”他侧过头扯了扯西装的垫肩,好像不准备再说话了。
走廊好像宇宙飞船的航道一样长,不知道这两扇门是终点还是,另一头又通向哪里。我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其实并没有办法睡着。离开家已经五年,走了二十几座城市,去过的村庄数不过来,想不起来是从哪一条线索开始的,又是什么东西把这么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地衔接起来,总之是一无所获,除了花光了卖房子的房款,和十年来所有的积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还记得那个傍晚。那是在云南的一个小旅馆里,应该是第四个年头了吧,吃过晚饭,坐在床上看电视,忽然放出了日本动画片《阿拉蕾》,我看了一会,听见自己脑中的什么“刺啦”一声冒出一股青烟,伸手在脸上摸,发现眼泪已经流过了下巴,鼻涕也出来了,而自己完全不知道。拿起电话打给妻子,一连打了三十几个,没有人接听,我跑出门,看到街上有一个过街天桥,于是跑上去从上面跳了下来,没有死成,骨折了几个地方,鼻子也摔塌了。从医院出来之后,我把号码办理了停机,再也没有和妻子联系过,自己一个人在中国闲逛,总是睡不着,有时候也打一点零工,只是我这个年纪,能胜任的零工很少,卖过房子,也在搬家公司搬过家具。直到剩下最后一点钱,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的附近了。
于是,我非常想去北极看熊。
“醒一醒,可以进去了。”西装人推了推我的肩膀。
“没有睡着,闭目养神而已。”
“无论怎样,请进去吧。”他一手拉开了一扇门,另一只手拉了拉西装的下摆。
房间很大,好像是刚刚租用的办公室,旧东西刚刚搬走,新东西还没有进来,地上还有曾经摆放的隔断留下的灰尘。左侧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画,尺寸不大,四四方方,上面画着一个金色的佛像,佛的眼睛闭着,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头上是山峦一样的卷发。另一个西装人提着公文包站在房间中央,细高的个子,戴着无框眼镜,深黑色的西装上衣系着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若不是看见我之后向我走来,还以为是谁摆在那里的指路模型。
“千兵卫先生是吧?”他停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
“电话里留的是这个名字,不是真名。”
“没关系,这个名字就好。我是老伯的律师,让你久等了,应征的人实在太多,请不要见怪。”
“不会,正好累了,在外面睡了一会。沙发倒是很舒服,人一坐进去就想睡觉。”
“失礼失礼,弄这样一个这么容易让人睡着的沙发实在是过意不去,没有着凉吧,回头我让人换一个让人清醒一点的放上。”
这个人怎么回事,客气得实在过头,啰里啰唆。一面大谈门外的沙发,一面不肯在房间里放两把椅子,嘴上的客气又有什么用呢。内心的焦躁情绪向上涌动一下。为了防止做出过分的举动,我努力不去看他的嘴,转而盯着他的脖子看。每当我觉得要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就去看别人的脖子,无论是多么难看的脖子,都有柔和的曲线可以让人略微放松一会。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他的喉结终于动了。
“可以了。”
“请问您现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不方便可以不说,有时候职业是一个人的隐私,其实在下知道这么唐突地问对方的职业十分失礼,只是既然是受人委托寻找合适的人选,只好硬着头皮问这么一下,您能理解吧?”
“曾经是银行职员,现在什么也不做。”
“失敬失敬,原来曾是金融家,社会能够运转全靠金融家调配各渠道的资金,说是某种程度上的枢纽也不为过。没有金融家,钱就成了死钱,世界也就回到了古代。请问是前台金融家还是后台金融家呢,可否方便告知?”
“前台金融家是?”
“不好意思,是在下描述得不够清楚,模糊得厉害。前台金融家换一种说法,也许稍微有些粗鄙和不敬,不过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代替,只能姑且这么一说,没有丝毫冒犯之意。前台金融家就是柜员。”
“那我确实曾是货真价实的前台金融家。有点事情能不能先讲一下?”
“当然当然,是在下考虑不周,没能想到您一直有话要说,其实从您的眼神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只是一天之中面试了几十个人,神经有点麻痹,才出现了这样的疏漏。请讲吧。”
“我曾经出过一点问题,具体说是神经上面的一些事情,所以偶尔的暴力倾向在所难免,想来您这样的人应该能够理解。”
“十分理解,精神问题是现代社会……”
“所以为了您的安全,请您说话尽量切中要点,有一说一,如果再这么绕圈子,我一时控制不住,跳过去掐死阁下也说不定,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吧?”我盯着他的脖子说。
“那就太好了。非常明白。”律师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声音里没有丝毫别的什么东西。
“下一个问题,你可知道我们招聘的是什么人?”
“告示上写的是特殊情况处理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确实如此,为什么来应征,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胜任?”
“我很需要钱。”我诚实地说。
“似乎这不算什么胜任的标志。”
“想用这笔钱去北极看北极熊。非去不可。”
“很好。看完了熊呢?”
“还不知道,先看熊再说。”
“所以你目前只是为了去北极看北极熊,而愿意来应征这个工作,特殊情况处理师的工作。”
“可以这么说,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事实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搞清楚,所以这么说没什么问题。”
律师把公文包放在地上,看起来很沉的东西,扎实地立住,没有向侧面倾覆。他走到我面前说。
“请把手伸出来。”
他拿住我的手,看过了手掌又看手背,然后捏了捏我的手腕,好像法医在检查尸体。
“曾经受过伤?”
“大学打篮球的时候,曾经弄折过一次。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可当过兵或者混过黑道?警察局的事务也算。”
“没有,毕业之后就做了银行职员,只不过中途换过一次银行,行业一直是这个。”
“可曾与人起过纠纷,动手那种,被打或者打了别人?”
“偶尔会有,近几年的事。”
“此事可能与你的精神问题有些关联,不过在此不用多谈,像你说的,啰唆无益,我又不是给人催眠的心理医生。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去杀一个人,你会怎么行动?如果不愿意回答,今天我们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也许到时候就会想到。”
“什么意思?”
“就是去杀的时候,也许才会有灵感,毕竟杀一个人不是什么清空别人存款账户那么简单的事情,无论怎么谋划,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可能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
“有道理,虽说你是个普通的银行职员,可是说起杀人来好像有点心得似的。”
“银行职员这种东西需要后天训练,杀人恐怕不用,只要是人大体上都具备这种能力吧。最近可看了新闻?”
“抱歉,确实看了,不知道说的是哪一条。”
“几个游人跑到动物园去看鳄鱼,鳄鱼正在冬眠,几人觉得无趣,就丢石块把鳄鱼砸死了。在旅馆的电视里看到的。”
“这条确实没有看到,鳄鱼就这么死了?”
“嗯,就这么死了,睡着觉被别人用石块砸中要害死了。”
“知道了。我想打个电话,不打扰吧。会不会因为我打个电话就犯了精神病?”
“你可认识我老婆?”
“在下是个同性恋者,认识的女人不多,除非同在法律界谋生,或许可能有所耳闻。”
“不是法律界人士。请便吧。”
“虽然是同性恋者,刚才碰您的手可是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人从来不把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对患精神问题的银行职员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知道。”我无所谓地说。
在律师走到房间的最远处打电话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此事有些意思了。难道是让我去杀人不成,这个特殊状况处理师其实是个杀手?如果果真是如此,可一定要问清楚才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跑去杀掉的,哪怕是会得到一大笔钱,哪怕是可以就此去北极看熊,也一定要问清楚才好。
“让您久等了。情况比我预想的顺利,看起来我们下面可以进入实质的阶段,不知道阁下可准备好了,因为之后谈论的事情有些敏感的东西在其中,虽然对于我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不知道对于您来说是不是觉得别扭。而一旦进入了实质阶段,即使最后没能够合作,这方面的事情也需要保密,阁下一旦泄露或者有泄露的趋势,恐怕会有对阁下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阁下准备好了吗?”
“你们说的一大笔钱到底是多大一笔?”
“很大的一笔,去北极看熊绰绰有余,这么跟您说吧,即使每次去只看到一只,这笔钱也够您把所有北极熊都看个遍的。”
若是在从前,恐怕一定会给妻子去个电话,妻子是善于决断那种人,无论面对何种状况,用不了秒时间,就把手掌当胸一拍说:就这么办吧,这么办一定不会有错。而事实证明,绝大多数情况妻子都是正确的,或许不是正确那么简单,而是一旦她做出选择之后,就与自己所做的选择融为一体,患难与共,即使有时和预期略微有些小出入,她也会冷静地告知我:所有事后认为并不是完全明智的选择,在事前都是必须的,这个道理你懂吧。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小到一卷卫生纸的牌子,大到是不是忤逆父母与我结婚,都会用两只灵巧的手掌在胸前一拍,然后绝不后悔,那一拍与其说是对自己的鼓舞,不如说是与其他可能性的告别,一别之后,再无瓜葛。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请讲吧。”我在心里从一数到十,然后努力抓住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那个念头是:面对一条没有桥的大河,只能游过去,如果想绕行的话,也许在找到河的尽头之前,我就会气馁了。
“爽快。还是老伯的眼光厉害,在下虽然站在阁下面前,也没看出阁下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想请阁下帮我们杀一个人。”
“哦?”
“阁下可看小说?”
“看。实话说,精神好的年头里,很喜欢看。通俗小说。”
“那就好办了。想请阁下去杀一个小说家。”
“小说家?”
“确实是小说家。一个以写小说为生的人,虽然生活得不怎么顺利,毫无名气,一篇小说也没有发表过,和所谓的文学圈子几乎没有联系,可是写小说的能力相当好,而且不论困顿与否,一心想把小说写下去,所以我们称之为小说家。”
“恕我直言,这样的人一定是相当稀有的吧,饿着肚子写小说的人,为什么要去杀他呢?”
“他对老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不可饶恕的事情?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当然当然,你不问我也会解释给你听,我们已经是一个战线的人,不会让你有只为了钱而去杀人的愧疚感。这个小说家到目前为止,短篇小说写了九篇,塞林格你可知道?”
“完全没有听说过。他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随口一说,塞林格是个死去的美国作家,据说晚年喜欢喝自己的尿液,不好意思又扯远了,看你的样子情绪已经平稳,不会再跳过来掐死我了,所以仗着胆子闲扯了一句。塞林格写过一部书叫《九故事》,九个短篇小说,小说家的那九篇小说和这部书有点像,应该是受了塞老兄的影响,说是影响有点不太准确,应该是在与他较量,多奇怪的一个人,喜欢和死去的喝尿的美国作家一较高下。小说家的这九个故事,有八个和我们毫无干系,只是八个很精美的小说而已,无论是被埋没还是突然有一天因为这八篇小说得了诺贝尔奖都和我们毫无干系,只是另外一篇,名字叫做《心脏》的,和我们有了关联,或者说,对我们造成了困扰。”
“《心脏》?”
“是叫这个名字,九篇小说的名字大体如此,也有叫《静脉》《阑尾》的其他几篇,有问题的这一篇叫做《心脏》。”
“这个《心脏》问题何在?”
“你可听过盅蛊之术?”
“没听过,也不知道盅蛊两个字怎么写。”
“很像的两个字。你有没有一直记恨的人。”
我想了想,说起心结的来由,似乎有几个人需要记恨,可是仔细推敲,又不知道具体是谁,或者说,如果知道是谁,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没有。没有记恨的人。”
“那说起来就要费一些功夫。盅蛊之术便是如果你有记恨的人,照着他的样子扎一个小人儿,用银针刺入小人之中,你所记恨的人也会跟着受苦,如果法力很强,疼痛的位置都会大体一致。”
“有这样的事?”
“传说而已。现代社会,若是有记恨的人,非要去寻仇不可,用这样的方法岂不是会让人笑死,有扎小人买银针的功夫,还不如去雇个打手或者请个律师,实际得多。盅蛊之术在我看来,只是无能之人的浪漫幻想。”
“很实际的想法。”
“确实如此,在下是律师嘛,浪漫主义律师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虽然在我看来无论多么玄虚的事情,内在一定有现实主义的规律在推动,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那个规律才觉得玄虚。老伯最近碰到的所谓玄虚的事情,就是因为这篇《心脏》,简单来说,小说家在这篇小说里写了一个人物叫做赤发鬼,不是水浒传里的刘唐,是他创造的一个新的人物,而小说中发生在赤发鬼身上的事情都会发生在老伯身上,说来奇怪,每一件事都会应验,这让老伯很困扰。”
“具体都是些什么事呢?”
“这里不方便说,涉及被代理人的隐私,但是事情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当然我还是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解释它,可是按照老伯的意思,与其说去寻找此事运作的机制,还不如把源头消灭掉。而且最棘手的是,根据我们的情报,按照小说家一贯的进度,再有三天,小说就会结尾了,虽然在写完之前结局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是从目前的趋势看,老伯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就超出了一个体面人能够忍耐的极限,老伯才下定决心,不能让这个人和这篇小说在这个世上存在。”
“说句外行话,因为雇凶杀人什么的毕竟是你的专业。就不能找到小说家谈一谈?或者给他一笔钱,或者吓唬他一下,看起来你们做这样的事情应该轻而易举。世界上可写的东西那么多,不用非得写让人头疼的赤发鬼嘛。”
“当然也考虑到这个方案。实话说,他之所以一篇东西都不能发表,其中也有老伯暗中关照的原因。寄到各个地方的稿子,因为老伯事先打过了招呼,全都给原封不动地退回了,而且大多写了负责任的退稿信,提醒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写小说的人才,只是题材不对,很难出头,换个方向,也许会震惊文坛。可是这个家伙看过了退稿信,就把信往厕所的纸篓里一扔,继续写他的小说,一定是头脑中某个地方出了大问题的人才会这么干。所以老伯也就清楚,吓唬他也不会有用,搞不好还会引出更大的困扰,还是想办法把他清除掉比较可靠。而且就算我们出面让他暂时地低头了,留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在世上多少会让人不放心。达摩克利斯之剑,你明白吧。”
“大致明白。”
“现在看来,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完蛋,不知道你对生命的价值怎么看,在我心里无论是地位多悬殊的两个人,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既然一样,既然一定有一个要消失,我们希望你帮助我们让小说家消失掉。天平两端的东西一模一样,陌生人的生命,只不过其中一个上面又放了一笔钱上去,现在是这样的情况。”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局面,律师说得没错,虽然已经想到这次来应征的工作不会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情,可万万没有想到是去刺杀一个小说家。小说家那种东西过去只是听说过,古往今来有过不少,能让我叫出名字的没有几个,一群十分遥远的存在。去杀一个不得志的小说家,按道理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心里面已经有了几套方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干掉,然后全身而退,拿着钱搭上去挪威的飞机,远离在这里受到的折磨。可是问题在于,无论是小说家与否,那是一个不得志的人啊。
“犹豫是很正常的事情,看起来是个弱者,但是不要忘记他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还有就是,你呢,目前已经上了这艘船,若是现在想弃船而去,恐怕会淹死。”
“哦?”
“是会淹死。也许你是个游泳健将,但是还是会淹死。和会不会游泳没有关系。”
“如果我杀了小说家,怎么知道一定能拿到那笔钱呢?即使能拿到,怎么知道一定有命去花呢?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全都说开好了。”
“说开最好,杀人这种事一旦心存疑惑,失手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钱现在就会给你,不是预付款,是全部的酬金。我们也没有把你灭口的计划,因为灭口这种事情一旦做起来,就会漫无止境,非得一直灭下去不可,所以老伯的意思是到你为止,你可以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但是如果你没有完成任务就带着钱逃跑了,恐怕无论逃到哪里都要想办法把你找到,此中涉及事情的性质问题,一旦你改变了此事的性质,我就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了。”
“所以你刚才说到淹死的事……”
“门外有很多的水,也许你来的时候没有注意,也许出门就会不小心淹死的,有这种可能。”
“过河的小卒?”
律师把两手一拍,说:
“比喻得好。一点不像精神上有问题的人。”
他回头拿起公文包,递在我的手上。
“这里面有小说家的所有资料和你的酬金。刚才忘了说,这个人和母亲住在一起,快要六十岁的母亲,说是啃老族也不为过,想来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即使有点麻烦,相信你也会处理好。今天之后,我们不会再联系你,你也没有办法找到我们,让你孤军奋战其实很过意不去,不过相信你也能理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也只有这样,你才配得上这笔酬金。你知道可爱的北极熊可在等着你呢。拜托了,千兵卫先生,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千万不要失手啊。”
说完他松开了戴着手套的手,冲着我鞠了一躬。
二
久藏在小河边散开自己的发髻,然后大头冲下把脑袋贯入河水之中,长发在潺潺流逝的河水中漂浮,如同深黑色的水草。他努力屏住呼吸,冷冽的河水刺痛了他的脸颊,几只未长成的鳟鱼游至他的面庞,小心地啄咬着几十天来因为赶路而死去的脸皮。几只跳蚤从头发里面逃出去,没有游多远就淹死了。初春刚刚来到,乍暖还寒,不是因为肺活量的原因,而是因为再这么憋下去,血脉上涌,寒气下行,容易在水中伤了眼睛。十九岁的久藏把脑袋从水中拿出来,长出一口气,用双手拧干自己的长发,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他这样坚韧漆黑的长发,邻居二狗的头发就长不长,从他十二岁开始就一心想买久藏的头发,给自己做一副假发,甚至想用一只祖传的玉镯交换,久藏没有答应。虽说头发剪掉还能再长出来,可是还是不同的头发,况且妈妈小时候告诉过他,男人断发不是什么好兆头,二狗是个地道的农夫,当然不知道这些,妈妈虽也是种地的,可知道的事情比同村的人都多,所以他的头发一直稳妥地长在脑袋上,准确地说,根部长在脑袋上,发梢可到腰间。
几只返乡的候鸟落进不远处的草丛,以他的经验,倦飞许久的大雁虽说肉质发酸,入口极难下咽,优点却是很容易捕获,只要掏出腰上的弹弓,几个石子就是几只大雁。问题是虽然盘缠已经用尽,包袱里还有妈妈带的两个烧饼,没到需要打鸟为食的地步,况且他从小就很喜欢鸟,吃掉能够高飞的东西在他心里是多少有些问题的事情。弹弓还是临行前,三炮连夜做出来送给他的,偷了一截他奶奶留着做寿材的木头,配上上好的牛筋,木头上还涂了一层羊油,防止带在身上久了受潮。被三炮知道因为饥饿用他做的弹弓打鸟,他一定会生他的气,弄不好再也不会理他了,三炮这人就是这样的脾气。
离京城应该是很近了,在暮色里远远地已经望到了护城河。久藏的计划十分缜密,天黑之前入城,打听赤发鬼的住处,到他的家里把他杀死,割下首级放在包袱里(因为只有一个包袱,所以到时候恐怕要把烧饼挪到身上,沾了血的烧饼又腥又潮,肯定没法吃的),然后回家把赤发鬼的首级拿到妈妈的坟前给妈妈看。
久藏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是目前尚未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妈妈和村口的肇氏有了些龃龉,肇氏觉得妈妈这个外来人好像处处和她为敌。肇氏的爸爸是个郎中,也配些鼠药来卖,时间久了郎中的事情倒经常被忘记,得了一诨名叫做耗子肇。肇氏拿了其爹耗子肇的鼠药投进了久藏家门口的水井里,然后连夜逃走,据说逃入了长白山。喝了井水的村人有八九个,大多安然无恙,没觉出什么厉害,只有九岁的久藏喝了井水后发起高烧,五天五夜昏睡不醒,第六天终于醒转,吵着要吃烧饼,才知道这孩子活了。只是从此言谈举止经常出人意表,耕田也耕不直了,经常一耕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一直耕到对面的山上,妈妈只好让他跟着村里的铁匠学铁器手艺,他便在火炉边拉了十年风箱。十年过去还是一把爬犁也打不出,所以久藏到了十九岁的头上还未娶亲。
要说这十九岁第一次出门远行的缘由,是因为妈妈死了。久藏做不了农活,妈妈不但要下地耕田,还要养鸡养鸭,还要清早起来把绳子套在身上推磨。买不起大牲口,妈妈就把自己当成大牲口来用。磨盘用得久了,也许已经用了上百年也说不定,中间的木轴糟了,槽纹也浅了,有时候豆子放在上面,妈妈推着磨了许久,豆子还是豆子。正想找石匠来抠,石匠还没来,磨盘从磨台上掉了下来,砸中了妈妈的右脚,把脚给砸烂了,脚趾头一个不剩,剩下一个铲子一样的脚掌肿得老高。妈妈没有歇工,正是秋天,地里的庄稼不收就算不被别人收走,也会烂在地里,况且妈妈还给老郭聋子打了一份长工,如果歇了工,东家就会请别人。老聋子因为耳朵不好使所以心眼小,老觉得别人在背后嚼他的舌头,妈妈突然在秋收的时候撂挑子,老聋子一定会多想,明年也不会请她了。所以妈妈没有歇工,掏了些灶坑里的灰涂在脚上,垫了些棉花,用厚布包住,还是像往常一样,天没亮就下地了。秋天虽不比春夏,可地里还有虫子,据耗子肇讲,要了妈妈命的不是伤口不通风,血气滞涩,脚成了死物,渐渐累了腿,又累了全身;也不是石灰不净,进了血脉,周身留着带石灰的血,流着流着流不动了,堵在了身子里。而是翻着的伤口被不知是什么虫子,也许是钱串子,也许是屎壳郎,给咬了一口,得了丹毒。所以表面上是丹毒要了妈妈的命,而实际上,是那个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磨盘把妈妈弄死了。
妈妈临死之前,把久藏叫到床边,说:不要嫌妈臭,妈有话跟你说。久藏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双草鞋,说:这两天不能下地,给你打了双鞋,穿上试试。久藏穿在脚上,正合适,草鞋被妈妈枕得挺暖。妈妈说:有个事一直没跟你说,今天说给你,一定得给妈记住,能记住吗?久藏说:能。妈妈说: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爸吗?久藏说:不知道,我不是你生的吗?妈妈说:是我和你爸一起生的你。你爸叫做久天,是京城的一个侠客,擅使单刀,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做赤发鬼,和你爸一样,曾经都是屠夫。久藏说:我爸是杀猪的?妈妈说:原来是屠夫,后来成了侠客。你爸成了侠客之后,赤发鬼还是屠夫,又过几年,你爸名满京城的时候,赤发鬼也已经是京城里最大的屠夫,掌管京城所有的猪肉。于是他就不当屠夫了,捐了个官。久藏说:捐了个官?妈妈说:他成了宰相。久藏说:宰相?听着还像杀猪的。妈妈说:因为一直是好朋友,赤发鬼当了宰相之后,你爸就成了教头。又过了几年,你爸发现皇帝因为抽大烟,很少起床,所以京城实际上是赤发鬼在掌理,而赤发鬼想把京城卖了。久藏说:把京城卖了?妈妈说:不是整个地卖掉,而是切成十三块,大小不同,卖给不同的人。久藏,把灯灭了吧,说话不用点灯。
久藏吹灭了油灯,妈妈马上变成了黑黢黢一团,散发着特殊的气味,那气味很重,重得好像能听到声音。灯灭了之后,久藏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受不了了,就爬上了炕推开了窗子,借着月光,他看见院子里落进了一只秃鹰。
“妈刚才说到哪了?”
“刚才你说到把豆腐切成十三块,卖给村子里不同的人……”
“不是豆腐,是京城。你爸叫久天,是京城的教头。虽然和赤发鬼是好朋友,教头的差事也是赤发鬼给他做的,但是你爸不同意把京城切开卖掉,他说赤发鬼是卖城贼,卖了京城之后就会天下大乱,于是就造了赤发鬼的反。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老百姓都觉得赤发鬼是对的,京城早就应该变一变了,赤发鬼才是真正的好汉,所以你爸他们没有成功。赤发鬼割下了你爸的脑袋连同他的单刀一起,挂在城头示众,你爸的一个老部下偷了来送给了我,让我带着你连夜出城,不要再回来,那年你一岁多一点。人头太沉,带不下,让我扔在了房后的井里,只把刀带了出来。那人后来被赤发鬼凌迟处死了。”
“妈,院子又多了一只大鸟。”
“你爸叫什么啊,我的儿?”
“久——”
“久天。”
“我爸叫做久天,是个屠夫。”
“是侠客。本来这些事情不想告诉你,也不想让你去找赤发鬼报仇,但是人要死了,想法会变,想多少干点什么,毕竟久天是我的夫君,在他活着的时候对我很好,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着他,要不是因为你,当初会跟他死在一块的,现在连个人头也没留下。炕柜里有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十个烧饼和一些首饰,是我当姑娘时的嫁妆,还有你爸的刀。其实你应该是个武人才对。”
“我也是个侠客?”
“你应该是个侠客,因为赤发鬼,你才变成了农夫。你妈妈不是被磨盘弄死的,从根上说,也是赤发鬼的原因。”
“里面有十个烧饼吗,妈?”
“有。如果你到京城找到了他,你和他说什么啊?”妈妈的声音里掺进了更多吸气的声音。
“我妈的脚让磨盘砸坏了,耗子肇来看过……”
“你要说,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是这么说,我的儿,把窗子关上吧,妈妈冷。”久藏关上窗户之后,气味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发现妈妈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支了出来,已经咽气了。他把妈妈的手放回去,一只秃鹰飞过来扑在窗户上,“哗啦”一声,窗户颤动起来,他没有害怕,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他在心里说了一遍。然后拉开柜门,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果然有一把刀,一把扇面一样的杀猪刀。把刀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分量正好,刃也完好无损,新的一样。打开窗户,放秃鹰进来,秃鹰刚刚落在妈妈的胸口,他抬手一刀,把秃鹰的脑袋砍了下来。
三
律师给的地址十分详细,小说家的作息时间和活动区域也十分详细,写在另外一张纸上。钱果然是好大一笔,用牛皮纸捆着,是美元,上面画着富兰克林的半身像。我找到一家能够处理外汇业务的银行,开了张新卡,把钱存进去,密码是妻子的生日,和过去一样,因为钱数太多,只有这个密码比较稳妥。办完事,在旁边的面馆吃了碗拉面,吃得满头大汗,看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离小说家去大学足球场散步还有十分钟。律师约谈的地点离小说家的家相当近,我甚至怀疑,透过那个空荡荡的办公室的窗户,可以看见小说家的书房。四点二十六分,我坐上了球场的看台,一群大学生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服在土球场上踢着足球,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努力地想把球踢进两个石头摆的简易门里,可是怎么也踢不进去。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小说家和老伯只能留下一个的问题,而是我和小说家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
四点三十分整,小说家从侧门走进了足球场。虽然是七月,正是这里全年最热的时候,他却穿了一件红蓝格子的长袖衬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黑色运动鞋,其鞋之丑,与身上颜色之不协调,好像是偷的别人的鞋。看起来不像是三十岁的人,更年轻一点,戴着黑框眼镜,低着头用那双奇丑无比的笨重运动鞋慢慢走着。目测来看,和资料上写的基本一致,体重不足六十五公斤,缺乏运动,上肢尤其瘦弱,胳膊几乎和女人一般细,近视眼不是十分严重,可是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弱视,如果摘下眼镜,面前马上一片混沌。如果说一定要杀一个人的话,这样的人恐怕是相当可心的目标。
他绕着球场缓慢地走着,眼睛看着脚尖,好像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一只足球从他眼前飞过,撞在看台地上的墙上,弹到他脚边,他用双手把皮球捡起来,用力丢回场地里面。
“小说家来了?”一个学生用脚接住皮球,问道。
“来了。今天进了几个?”
“两个,左右开弓。”
“了不起,不过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新换的眼镜。”
“没说的。上次说的那篇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上次那一篇。”
“正在写,每天都写。”
学生把球传给别人,从边路跑上去了。
球场杀不了人。人太多。况且大学生这种人,很难对付,我也念过大学,那时的自己和现在比起来,不讲道理。书店也是,不好下手。人多不说,恐怕还有摄像头这样的东西存在。我想了想,从看台上走了下来,走上球场外围的跑道,跟在小说家身后慢慢走。大约是十步左右的距离。
走了两圈,我挨近了一点,继续走着。可能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小说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又走了大概五圈左右,他站住了,转过身说
“今天不走了,回家吃饭。你慢慢走,这里很适合走路。”
“是。”我说,“第一次来这里走路,想再多走一会。”
他又一次点点头,说:
“小心学生的球,这些孩子踢不进门,专门喜欢踢人脑袋。”
我说:
“好的,注意脑袋。”
“是这么回事。”说完他低着头从侧门走出去了。
第二天小说家还没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走了两圈。这次他走在了我的后面,我走了一会停了下来说:
“你走里圈,我走外圈,还能聊聊。介意聊聊吗?还是想自己一个人走?”
“都不是问题。”他和昨天一样的装束。
并排走了好长一阵,俩人都没有话,只是闷头走着,身上渐渐出了汗。学生的足球飞到脚边一次,我捡起来扔回场地。回到外圈的时候,小说家说:
“住在附近?”
“是,你呢?”
“就在球场旁边,一直住在这里。”
“小说家?昨天听学生这么叫你。”
“不算,就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谈不上小说家。你呢?”
“没有工作。说来话长,目前的情况是这里好像出点小问题,正在想办法。”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小说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估计很容易地就看到了我深黑色的眼袋,除了在律师门前的沙发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你呢,有没有像我这样的经历,从一个正常人突然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好像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觉。”
“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觉?”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
“很不错的比喻。”
“以前很少打比方,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开始打比方是出事之后的事情,因为有许多事情突然间说不清了。”
“很有意思。”小说家的脚步慢了下来,头也基本上抬到了原来的位置,可能是以便用余光看我
“虽然经常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还没到可称得上症状的程度,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小说的原因,别的事情很少去想。什么感觉?”
“了无生趣。”
“不想活了?”
“还没到非得把自己除掉的程度,只是不想活的念头会经常浮现,而且现在的我,想去北极看北极熊。”
“真的?”
“是啊,也知道这样的念头相当不正常,可是好像非得这么做不可,一定要去北极看熊,目前来看,只剩这么一个念头,正确与否已经管不了了。”
“介不介意,我问一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你看起来不应该这样。”
“介意。恐怕。”我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周遭的东西开始模糊不清,生锈的球门,破烂的球网,踢球的学生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操场,裸露着昏黄的灰尘。远处的大学食堂的烟囱冒着烟,一群乌鸦从烟囱旁边飞过,“嘎嘎”地叫着。更远处的办公大楼的牌子也亮了起来,看不清是什么字,只看得见一片亮光。
“你是不是要回家吃饭了,已经过了昨天的时间了。”
“我倒没什么问题。”他抬手看了看表。“如果你还想聊聊的话,我们可以去看台上坐坐。再这么走下去,我怕明天起不来,已经走了平时两倍的路了。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面对着球场在看台上坐下来,我忽然想到如果现在把小说家杀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四野无人,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得见。尸体可以就藏在看台底下的废旧的储藏库里。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储藏库,锁已经锈了,估计里面摆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只要把锁打开,把尸体放进去,塞进残破不全的体育器材里面,很可能一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到了北极圈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他问。
“住在附近的一个黑旅馆。”
“离家出走?像威克菲尔德先生一样?”
“威克菲尔德?”
“没事,无关紧要,你看,那群乌鸦又飞回来了。”
果然,刚刚飞过烟囱的乌鸦又折回来,从相反的方向飞过烟囱,盘旋了半天之后,飞过一片楼宇,不见了。
“一直写小说?”我知道,再过十五分钟,天就彻底黑下来了。虽然今天没准备动手,可是就像我和律师说的,这样的事需要随机应变。没带任何工具,恐怕到时候只有把他掐死了。
“从二十五岁起,到现在写了五年。这五年确实是一直在写。”
“写些什么呢?”
他笑了笑说
“没人看的东西。”
“写了五年?”
“嗯,就这么写了五年。每天睡九个小时,早上九点起床,吃早饭,写到中午,午饭之后看书,累了就把书放在胸前睡一会,醒了再写三个小时,晚饭过后抄小说,抄完就睡觉。”
“抄小说?”
“是,把自己喜欢的小说抄在本子上,也写意见,用其他颜色的笔。”
“哦。”
“无聊吧。到现在为止,一篇小说也没有发表过,不是不想发表,写完就烧掉那种,是真的寄出去,然后给人退了回来。渐渐也就放弃了,只剩下写小说一件事。”他看着冒着烟的烟囱。“你看那个烟囱,如果有一天不冒烟了,或者无烟可冒了,他会不会还在那里?”
“不知道啊。”我在感受着黑暗的缓慢爬升,好像溺水的人看着水面渐渐没过了头顶。手心也开始出汗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可能他还会在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拆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站在那里,暂时还没有被拆毁。知道这样的形容很无聊,其实空洞无物,可是很久没有和人聊聊,一旦聊了起来,也就不在乎空洞不空洞的问题了。”他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了擦,又戴上。“大学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毕业之后因为我没有试图去找工作,而是决定在家里写小说,所以很自然地不再来往,估计她的父母也松了一口气吧,我确实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这五年的收入加起来,应该是零,一点也没有,如果有人给我本人做一份财务报告的话,利润那栏上应该是负数,靠着妈妈的养老金生活,蛀虫一样蚕食妈妈微薄的收入。总体上,我厌弃写小说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十分厌弃这样的生活,可是为了写小说,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是隐士,念大学的时候也是个很活跃的人,喜欢喝酒唱歌,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有事经常找我商量,让我把同学组织起来做些什么,远足啊,参观啊,同乡会啊,每次都不会让大家失望。可是突然有一天,陪女朋友去图书馆,我看到一篇小说,名字叫做《我打电话的地方》,实在是好看极了,边看边流出眼泪。之前很少看书,生活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没有想起来还要看书。从那天之后,每天去图书馆看小说,课也不上,女朋友想找我,只有去图书馆,每天一直看到图书馆熄灯才走,回到寝室睡也睡不着,想着小说里的事情。沿着学校图书馆的书架,中国文学,法国文学,英国文学,美国文学,日本文学一本一本看下去,笔记记了十几本,也在上面画图,很多大部头的小说,自己画人物图出来,如果你现在要我画《战争与和平》的人物图,我还是可以马上画出来。有些稍短一点的篇章,因为看了很多遍,可以背诵。女朋友说我着了魔了,成绩一落千丈,朋友也不怎么来往,我自己知道,远比着魔严重,人生可能要就此反转了,本来是顺着阶梯向上爬来着,突然掉进了一口井里,不是不能出来,而是再也不想出来了,或者说,甘愿过井下的生活,其他事情都了无意义。我要做这件事,我的一生只能做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也许你不相信,我听见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话,你这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存在了,你被选中了,别无选择了。我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只好这么做。”
他站了起来,说:
“向上走走,给你看点东西。”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看台的最后一排,距离地面大概有五层楼那么高了。看台的最后面是一面石垛,并不高,到我的脖子左右,石垛另一面一直垂直到地面,底下是一条小路,两边种着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开着,一些花瓣凋谢在黑色的地上,还没有被扫走。小说家把胳膊搭在石垛上,下巴放在胳膊上,望着小路,说:
“我偶尔会和妈妈要一点钱出去找人按摩,你知道,如果不这样的话,恐怕会很快疯掉,没有熟识的妓女,每次都换不同的人,脱掉衣服性交,穿上衣服走人,话也很少说。这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像这样看着这条小路,所有季节的样子我都很清楚。不止一次想从这里跳下去,一下就摔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总觉得还有些东西没有写出来,在心里惦记着,妈妈也没人照顾,虽然我一无是处,总还是她的儿子,如果我度过了这样的一个人生,她一定会非常失望吧,没有战斗到最后,就扔下枪跑掉了。你的脑袋出了问题,可还在活着,想去北极看熊,所谓熊这样的动物,即使生活在北极,看上一眼,也会觉得温暖吧,不管之后如何,你总还是抱有希望的脑袋出了问题的人。而我,真是完全无希望的人,除了写小说干不了别的,而写小说的人生又是如此痛苦,而之所以没死,只是觉得还有些小说没有写完。说清楚一点,想死和想活,都是因为写小说这件事,是原因也是结果,反复推动着我一直这么生活着。多么不真实的人生啊,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娴熟地爬上了石垛,站在上面,黑暗里,他的身影和远处的烟囱叠在一起。他向前走了一点,脚尖已经露在石垛外面,笨重的运动鞋就在我的眼前,好像随时都可以迈着平常的步子走进黑暗里一样。
“如果你现在推我一下,好像可以替我解决很多问题。”
“推你一下?”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鞋带。
“是,无论用什么方式,帮我一下,我也就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抽烟吗?”他说。
“给我一颗。”
他把烟和打火机扔给我,我转过头猛吸了一口烟。那是一种非常便宜的劣质香烟,吸进肺里,脑袋里面似乎有轰鸣声,极其浓重,极其浑浊。周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要我轻轻一推,似乎所有事情就会一齐迎来满意的结局,所有人各得其所。
四
久藏在天黑之前进了城。京城的街道很宽,而且是用石头铺的,估计再大的风也没有扬尘,两旁种着高高的树,这树久藏从来没见过,那么粗,那么高,而且都是一边粗,一边高,好像在树的上方横着一把尺子。久藏按照自己的计划,掏出一个烧饼坐在路边吃。快要把烧饼吃完的时候,久藏发现了京城和村里的又一处不同。这么宽的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也没有马车,牛车,驴车嗒嗒地走过,房子倒是不少,青砖黛瓦,有的门上镶着铸铜的门环,石狮子的上面挑着灯笼,上面写着黑字,十分好看。可是灯笼里没有火,也不见有房子亮着灯。实在是够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一点光亮,头上的月亮也被乌云遮住,看样子夜里可能有雨。果然不大会儿,风渐渐吹了起来,吹得久藏身上清朗,一只燕子在他面前低翔而过,挑入城墙那边,不见了踪迹。还是没有声音。
顺着燕子飞动的曲线,久藏发现头顶的树上,好像结着什么东西,着实不小,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烧饼只剩一个,如果能摘点果子充饥,妈妈的细软也许能够保住一些,妈妈没了,有妈妈的首饰在,多少也是个念想。久藏把手指中最后一点烧饼放进嘴里,背着包袱三下两次上了树,悬着果实的树枝都像村里的小树树干那么粗。顺着树枝爬到果实切近,久藏吓了一跳。那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一颗死人脑袋,头发披在颧骨上,眼睛睁着,琥珀一样的死寂。断颈里的肉向下翻着,血早已流干了。久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颗这么惹人喜欢的大树上,怎么会结出一颗死人脑袋呢?又仔细看了看,脑袋的头发向上束着,那里有一根绳子。原来是给人吊在树上,和树没什么关系。久藏坐在树枝上想了想,拿出包袱里的刀,割断绳子,脑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久藏跟着从树上爬了下来。是一个年轻人的首级,岁数和他相仿,嘴边还有柔软的胡须。久藏把首级的眼睛合上,放在树根旁,继续向前走。边走边抬头看。原来几乎路边的每棵树上,都有人头,相貌各异,年龄也大不相同,有的连眉毛都是白的,有的还是小孩子,张着的嘴里看得见牙洞,只是都睁着眼睛,发呆似的朝前方看着。久藏一次又一次爬上树枝,把人头取下,合上眼睛,放在树根边。累了就在树枝上坐下歇一歇,看着夜色里京城黝黑的房顶。摘下了大约三十个人头以后,久藏终于筋疲力尽,握着刀趴在树枝上睡着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梦见自己在啃一只甘蔗,妈妈把甘蔗皮撕开,把最甜的尾巴递给他吃,他没有用手去接,而是伸着脖子用嘴去咬,甘蔗在嘴里乱动,怎么都咬不着,又急又气,一下子醒了,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一只竹竿在嘴里捅着。
“你是哪一区的人?”地上的人问。
“我从长白山那边来的。妈妈脚被石磨砸了……”久藏在树上说。
“长白山?”
“是长白山。从那里一路走过来的,吃妈妈带的烧饼,也要饭。”
“不许下来。你到这里来干吗?”
“来找赤发鬼,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家给妈妈看。我想撒尿,一般夜里这个时候……”
“你能把树上的脑袋割下来吗?”
久藏抬手割断了绳子,然后屁股冲下,从树上爬了下来。在解开裤子,把尿尿进大树根部的时候,天上滚过一声闷雷,跟着的闪电十分耀眼,好像就在他面前炸开了似的。
他系上裤子转过身,看见那人已经把人头提在了手里。一个顶多十二岁的小姑娘,头发剃得很短,实际上,几乎是秃着脑袋,头皮上刚刚长出一层不足一寸的黄色头发。身上穿着猎人一样的软甲,一手握着竹竿,一手提着灯笼。
硕大的雨滴一个接一个落了下来,怦怦然打在纸灯笼上。
“下雨了。跟我来吧。”小姑娘转身朝树对面的一栋宅子走过去。拉开大门,走过天井,进到一间大房子里。房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只是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一人高的画。画的是一个小姑娘在一片乱石里,双手夹着一片叶子,鼓着嘴吹着。
“你在画里。”久藏说。
“是我妈妈。”小姑娘揭开画,画后面有一个洞,她把手中的人头放进去,盖上画。“这是一直照顾我的邻居哥哥,十天之前死的。你叫什么名字?”
“久藏。”
“我叫小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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