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2)
珍妮复又站起身来回走动。“我想坐下。”她说。我们到这儿多长时间了?可能只有几十分钟,也可能长达几个小时。我浑身大汗淋漓,胳肢窝底下衣服已经湿透。我尝到上嘴唇有股咸味。虚假的痛感袭上我的身体。其他人显然也感受到了疼痛,这从她们扭动的样子可以看出。珍妮开始含吸冰块。随后,她开始叫唤:“噢不要,噢不要噢不要。”声音似近又远。这是她的第二胎。过去她曾生过另一个孩子。我是在感化中心时知道的。那时她常常在夜里为此泪流满面,大家都一样,只是她哭声更响罢了。照理她应该记得生孩子的过程,记得接下来会怎样。可疼痛一旦过去,谁又能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皮肉上的一道暗影,心里是丝毫痕迹不留的。疼痛会在身上留下印迹,但其痛之深,却使之难以被人看清。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有人往葡萄汁里掺了酒。酒是从楼下偷来的。类似场合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她们对此基本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我们也需要狂欢庆贺一番。
“把灯关小,”伊莉莎白嬷嬷说,“通知夫人时辰到了。”
有人站起身走到墙边,屋里灯光变得昏暗,众人的声音也随之压低,变成一片吱嘎声,一片嘶哑的低语声,就像夜深人静时田间蚱蜢的鼓噪。有两个人走出房间,另外两个人把珍妮带到产凳上,让她坐在下面那个座位上。她现在平静了一些,肺里开始有了一些空气。我们身子紧张地前倾着,背上和腹部的肌肉紧绷得发痛。来了,来了,仿佛一声军号,一声战斗的号角,一堵墙轰然坍塌。我们可以感觉到它像一块巨石在我们的体内迅速往下滚动,身体仿佛立刻就要爆裂。我们互相抓着对方的手,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大主教夫人匆匆进了门,身上还是那件滑稽可笑的白色棉布睡裙,底下露出细轴杆似的双腿。另外两位身穿蓝色长裙、头戴蓝色面纱的夫人煞有介事地搀着她。这位夫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微笑,活像一个不情不愿的宴会女主人。她一定清楚我们对她的看法。她爬上产凳,居高临下地坐在珍妮后面的座位上,如此一来,珍妮便完全被她包围起来:她两条皮包骨头的细腿往下伸在两旁,像是两根样子怪异的椅子扶手。奇怪得很,她脚上竟然还穿着白色的棉袜,趿着卧室的拖鞋,毛绒的那种,就像马桶的坐垫套。不过此时谁也没去注意夫人,甚至瞧都不怎么瞧她,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珍妮身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身穿白色睡裙的她,宛若乌云中的明月一般光彩夺目。
她一边用力,一边痛苦地哼哼。“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低声吟诵。“放松。呼吸。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与她同心协力,我们与她灵肉相通,我们已酣然如醉。伊莉莎白嬷嬷跪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块摊开的浴巾,是用来接婴儿的。出来了,代表荣誉与辉煌的头颅,酱紫色的,沾满酸奶般的黏液。再一使劲,婴儿身体便夹带着血水,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顺溜地滑出产道。噢,感谢上帝。
伊莉莎白嬷嬷查看婴儿时,我们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是个女孩,可怜的东西,但就目前而言,还算不坏,起码看上去一切都好,手,脚,眼睛,我们在心里暗暗数着,一切都妥在其位。伊莉莎白嬷嬷怀抱婴儿,抬头向我们报以微笑。我们也笑了,相同的笑容,泪水流下脸颊,喜极而泣。
我们的高兴一半来自回忆。我想起了卢克,他在医院里陪我,立在床头,身上穿着医院给的绿色外套,戴着白色口罩。噢,他喊,噢,上帝,语气中充满惊叹。那天夜里他整夜无法入眠,太兴奋了。
伊莉莎白嬷嬷动作轻柔地为婴儿洗净血水,她不怎么哭,一会儿就不哭了。我们尽量安静地围到珍妮身边,以免惊吓孩子,大家拥抱她,抚拍她。她也在哭。身穿蓝裙的两个夫人搀着另一位夫人,也就是这家的夫人下了产凳,来到床边,扶她躺下,盖好。已经洗净的婴儿此刻已不哭不闹,她被礼节性地放进她的怀里。在楼下等候的夫人们这时蜂拥而入,把我们推来搡去,拨拉到一边。她们谈笑风生,有的手上还端着盘子,拿着咖啡杯或酒杯,有的嘴里还嚼着食物。她们绕床而立,对着母女俩百般抚慰、恭喜庆贺。她们脸上闪现着嫉妒的神情,我可以闻出这股气味,微微的醋意混合着香水味。大主教夫人低头俯视婴儿,似乎她是一束花,一件战利品,一个供品。
夫人们是来这里为起名作证的。这里婴儿的名字由夫人们起。
“就叫安吉拉吧。”大主教夫人说。
“安吉拉,安吉拉。”夫人们一遍遍念叨着,叽叽喳喳个不停。“多么可爱的名字!噢,多么完美无瑕的婴儿!噢,她真是太棒了!”
我们站在珍妮和大床之间,因此她看不到这番情景。有人递给她一杯葡萄汁。我希望里面有酒,她还在痛。产后她一直在哀哀哭泣,伤心的泪水已干涸流尽。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欢欣鼓舞,因为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胜利。我们终于大功告成。
头几个月会允许她亲自给婴儿哺乳,因为她们相信母乳。然后她会被转送到另一家去,看能否与那家大主教再生一个。但有了这个孩子她便永远不会被送到隔离营,永远不会被宣布为坏女人。那便是她所得到的奖赏。
产车在门外等着,准备送我们回各自的家中。医生们还呆在他们的车里,车窗里露出他们的脸孔,白色的一团,就像久病在家的孩子苍白的脸。其中一个医生打开车门向我们走来。
“一切都顺利吗?”他焦急地询问。
“一切顺利。”我回答。这时我才觉得累极了,简直精疲力竭。双乳生疼,还分泌出了一些液体。假乳,在一些人身上会发生这种情况。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凳子上,面面相对,已了无情绪,几乎连知觉也没有,就像一捆捆红布。我们好痛。各人都在膝上抱着一个幻象,一个婴儿的幽灵。兴奋过后,此刻面对众人的是各自的失败。妈妈,我在心里想,不论你在何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盼望建立一个女性文化,那么,现在是有了。虽然它与你所说的相去甚远,但确实存在。感谢神赐给我们的小小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