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2)
每天晚上上床时我都会想,清晨醒来我又会回到自己的家里,一切将恢复原样。
可是今早醒来,一切依然如故。
我穿上衣服,夏天的衣服,还是夏天,似乎时光在这个季节停滞不前。七月,一个个令人透不过气的白天,一个个洗蒸汽浴般大汗淋漓的夜晚,难以入眠。我努力使自己跟上时间的脚步。我在墙上作出记号,一个记号代表一个星期里的一天,每过七天,就在中间画过一道横线。可是有何用处?这又不是有期徒刑,有出狱的日子。这里不需要时间来做什么和完成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所做的一切至少让我在想知道时,能知道是什么日子。昨天是七月四日,是过去的独立日,现在被废除了。九月一日是劳动节,这个节日还保留着。虽然过去这个节日和母亲没有任何关联。
不过我是靠月亮计算时间的。阴历,而不是阳历。
我弯腰穿上红鞋。现在的鞋子轻多了,在里面拘谨地开了些小小的洞眼,当然,和大胆挑逗的凉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平常时有锻炼,弯下腰还是费了些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渐渐流通不畅,手脚不灵,有些不能随心所欲。女人到了这个分上,依我过去的想法,就是很老了。我觉得自己连走路都已老态龙钟:蜷曲着身子,脊梁骨弯成一个问号,缺乏钙质的骨头疏松得像风化的石灰岩。这是我在年轻时候、充满想象的年纪里常有的想法。也许人们在光阴所剩无多时,便会更加珍惜一切。我忘了考虑精力的消耗。有些时候我确实会格外欣赏一些事物,比如鸡蛋、鲜花等,可我马上会想这不过是一时风花雪月的感伤情绪罢了,头脑中闪过柔和的彩色印片法,就像过去在加利福尼亚大量印制的有落日图案的美丽贺卡。高光泽度红心纸牌。
那一瞬间,危险在视野里暂时模糊。
我希望穿衣时卢克能在跟前,在这间屋里,这样我就可以和他拌拌嘴。很荒唐吧,可那确实是我所渴望的。不为什么大事,只为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日常小事争吵一通,诸如谁来把碗碟放进洗碗机,该轮到谁来给要洗的衣服分类和清洗卫生间,等等。我们甚至可以单单为什么不重要,什么重要而争论不休。那该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即使在过去我们也并非经常为之。这段日子来我把所有那些争吵过程都在头脑里编排了一遍,当然也包括后来的和解。
我坐在椅子里,天花板上的花环在我头顶上飘浮着,像一个凝结的光环,一个零。宇宙空间星体爆炸形成的一个空洞,石子投向水面激起的一圈涟漪。一切都是白色的圆形。我等待着新的一天,等待着整个地球随着那架亘古不变的时钟圆面,逐渐展开、旋转。犹如几何图形的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平稳润滑地逝去。上嘴唇已经布满汗珠。我等待着,千篇一律的鸡蛋早点很快就会送来,像这屋子一样温热,蛋白外面包着一层绿膜,吃起来带着点硫磺味。
接下来,就是同奥芙格伦一道去采购。
我们同往常一样,来到教堂,看看墓碑。然后移步到围墙前。今天只挂着两具尸体:一个是天主教徒,但不是牧师,布告上画着一个倒十字架,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教派。尸体上只有一个红色j的标记。它不代表jewish(犹太人),否则应该用黄色星。不管怎么说,犹太人现在已所剩无几。他们因为被视为雅各的后代而得到另眼相待。有两条路任他们选择。要么皈依,要么移民到以色列。如果新闻还有几分可信的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移民。我曾在电视上见到一艘满载犹太人的船只,他们靠在船的栏杆旁,身穿黑衣,头戴黑帽,蓄着长胡须,尽力装扮出犹太人的模样,那些过去的服装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妇女们头戴披巾,面带微笑,挥舞着双手,当然,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在镜头前摆弄姿势。另一个镜头拍的是一些有钱人,正排着队上飞机。奥芙格伦说,一些非犹太人装扮成犹太人也混出去了。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因为想要移民的人得经过各种测验,而且这条路如今也已卡紧了。
当然人们不会仅仅因为是犹太人而被处以绞刑。被吊死的只有那些不肯保持安静、拒绝作出选择的犹太人。或者皈依不是出于真心。这些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深夜突击查抄,从床铺底下搜出私下藏匿的犹太教物品。包括犹太律法,有穗饰长方形披巾,还有大卫之盾。同时出现的还有这些东西的主人,他们满脸怒容,毫无悔改之意,被眼目们往他们自家卧室的墙上推搡着。播音员用悲天悯人的话外音控诉他们背信弃义、以怨报德的行为。
所以那个字母j并不代表犹太人。会是什么呢?jehovah&039;s witness(耶和华见证人)?还是jesuit(耶稣会会士)?不管它代表什么,总之他是已经死了。
在经过这个例行的注目礼后,我们继续上路。朝一些没人的地方走,这样两人可以聊聊天。假如这可以称之为聊天的话。掐头去尾的轻声低语,从白色双翼头巾的缝隙中传出。它更像是一封电报,一个有声信号。被删除的发言。
在任何地方都不宜站立太久。我们可不想因闲逛罪而遭逮捕。
今天我们走的是与“安魂经卷”祷文店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类似开放公园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老式建筑,装饰华丽,镶嵌着彩色玻璃,是典型的晚期维多利亚风格。过去这个地方被称为纪念馆,但我从不知道它纪念的是什么。某一类死者吧。
莫伊拉曾告诉我,在这所大学建校初期,那里是大学生们的食堂。她说,当时要是有女生进去,男生们就会用小圆面包扔她。
为什么?我问。这些年来,莫伊拉越来越精于此道,满肚子类似的趣闻轶事。我不太喜欢这样,这种对过去心存积怨、耿耿于怀的态度。
为了把她赶出去。
也许这更像往大象身上扔花生,我说。
莫伊拉大笑,她总是这样。外星怪物,莫伊拉说。
我们站立着端详这座大楼,从外表上看多少有点像是教堂,天主教堂。奥芙格伦说:“我听说眼目们就在里面摆酒设宴。”
“听谁说的?”我问。附近没有别人,我们尽可以自由交谈,只是出于习惯,两人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
“小道消息。”她回答。她停顿了一下,眼睛斜视着我。随着她双翼头巾的移动,我可以感觉到眼前隐约可见一团白色。“用一句暗号。”她说。
“暗号?”我问,“什么作用?”
“靠这个暗号,”她说,“你可以分辨出谁是自己人,谁又不是。”
虽然我看不出知道这对我有何用处,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暗号?”
“五月天,”她说,“我曾经用它试探过你。”
“五月天。”我重复道。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救救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它,”奥芙格伦说,“对整个关系网其他人的情况知道得太多对我们不利。万一被捕就糟了。”
这些低语传达的内容,这些内幕的透露,令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在当时我却一直笃信不疑。尽管后来它们似乎显得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幼稚,像一场儿戏,像女子俱乐部活动,又像流行在校园里的秘密。它还像过去每逢周末,完成作业以后,我总喜欢读的间谍小说,或是夜间电视节目。暗号,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身份诡秘的人物,暗中接头: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可话又说回来,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是我从以往的岁月中得出的对现实世界某种看法的后遗症。
还有各种关系网。建立关系网,这是母亲常挂嘴边的老口头禅之一,早已过时的陈词滥调。即使到了六十多岁,母亲仍在从事她称之为“建立关系网”的活动。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而言,这个词所指的不外乎就是同其他几个女人共进午餐。
在拐角处我与奥芙格伦告别。“再见。”她说完,脚步轻快地沿着人行道走开,我则踏上通往大主教家的小路。尼克在那。歪戴着帽子,今天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他显然是在那里等我的,等着向我传递无言的信息,因为一经断定我已看到他,他便用软羊皮往“旋风”车上重重擦抹了一下,快步往车库方向走去了。
我沿着砾石路穿行在厚厚的浓绿草坪之间。赛丽娜·乔伊坐在柳树下,在她自己的椅子里,拐杖搁在胳膊肘旁边。她的裙子是挺括、凉爽的棉布。她的色调是蓝色,水彩色,不像我是红色,在吸热的同时,又放出热气。她侧身朝着我,正在编织。这么热的天气摆弄毛线她怎么受得了?不过也许她的皮肤已经麻木,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就像一个过去曾被灼伤过的人一样。
我垂下眼睛看着小路,轻轻走过她身旁,希望她不要看到我,反正我也知道即使看到,她也是视而不见。可这回不同。
“奥芙弗雷德。”她喊道。
我停顿了一下,不敢确定。
“叫你呢。”
我把被头巾挡住的目光转向她。
“过来,我找你有事。”
我穿过草坪,站在她跟前,目光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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