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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净叹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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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从不讲过去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似乎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至少是将一个个孤立的事件都忘记了。另一方面,过去的经验所带来的教训,他却一一吸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将一个个具体的事件都记住吧。他绝不会在战略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从这一点上,就可知道他已经接受教训了。然而,这种教训是通过怎样的痛苦经历才获得的,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这个猴头有一种能在无意识中完全吸收经验教训的神奇能力。

但是,他也有一个,也只有一个可怕的经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曾经跟我描述过当时那种恐怖的感受。那是在他第一次遇见释迦如来的时候。

那时,悟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他足蹬藕丝步云履,身穿黄金锁子甲,手中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的、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天上地下都没有敌手。他先是扰乱了群仙云集的蟠桃大会,后又打破了惩罚他的八卦炉,大闹天宫。他横扫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与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追杀他的大将佑圣真君在那凌霄宝殿前,大战了半日有余。当时,带领着迦叶、阿难二位尊者的释迦牟尼正好路过那儿,于是便拦住了悟空的去路,喝停了争斗。悟空勃然大怒,扑向释迦如来。如来笑道:

“你好威风啊。你究竟是哪道修来的?”

悟空答道:“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石蛋中生出来的。你是何人?竟然不知道我的神通!我已经修得不老长生之法,御风乘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十万八千里呢。”

如来道:“你别吹牛!别说什么十万八千里了,我看你连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

“胡说八道!”悟空怒不可遏,飞身跳上了如来的手掌,“我能飞出十万八千里,又怎么跳不出你的手掌?”

话音未落,他就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一会儿他落下云头,心想怎么着也飞过二三十万里了吧。抬头看到五根红色的大柱子,他便走过去,在正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用浓墨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这几个大字。然后又腾云驾雾回到了如来的手掌之上。他洋洋得意地说道:

“别说你这手掌,我已经飞出三十万里远了,还在一根大柱子上留了标记呢。”

“你这个愚蠢的猴头!”如来笑道,“你那神通有什么用呢?你刚才不就是在我的手掌中跑了个来回吗?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的这根手指吧。”

悟空觉得诧异,仔细一看,发现如来右手中指上果真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墨迹淋漓,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儿?”

悟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仰望着如来。发现如来脸上的微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异常严肃地紧盯着他看呢。随即,如来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大,仿佛要遮天蔽日一般,且向悟空的身上压来。悟空感到无比恐惧,身上一阵发冷,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他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如来的手掌。如来一翻手掌,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将悟空压在山下,又金书了“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贴在山顶上。悟空只感到头昏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身体也仍会微微发颤。确实,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就整个儿地变了样。从此之后,他饿了就吃铁丸,渴了就喝铜汁,整天被封在岩窟之中,除了等候赎罪期满,别无他法。悟空的心态,也从之前极度的增上慢,跌落到了极度的不自信。与此同时,他也变得怯懦起来,有时还会由于困苦难当而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起来。过了五百年,前往天竺取经的三藏法师偶然路过此地,为他揭去了五行山山顶上的符咒,这才将他解放了出来。当时,重新获得自由的悟空也曾哇哇大哭过。不过这次流的是喜悦的眼泪。他愿意跟随三藏去天竺,也仅仅由于这种喜悦,珍惜这一机会而已。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极为强烈的感谢与报恩。

现在想来,被释迦牟尼制服时的恐惧,似乎就是给之前的悟空——无与伦比的(超越善恶的)存在,一个地上的制约似的。并且,为了将具有猴子外形的巨大存在改造成有益于地上生活之人,通过五行山那长达五百年的重压而将其凝集缩小,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这个已被凝聚缩小了的现在的悟空,在我们的眼里又是多么地出类拔萃,多么地伟大啊!

三藏法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奇特人物。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震惊。变化之术自不待言,那是不可能有的,在路上一遇到妖怪的侵袭,马上就会被抓了去。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是毫无自卫能力更确切呢。那么,这个没出息的三藏法师,能将我等三人深深地吸引住的,又是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因为悟空跟八戒,只是一味地敬爱师父而已。)我寻思着,我们该不是全被师父那柔弱之中蕴藏着的悲剧性所吸引的吧。因为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这些从妖怪脱胎而来的人身上,绝对没有的。三藏法师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类,或者说是生命体)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极其可悲之处和可贵之处。并且,他忍受着此种悲剧性,勇敢地追求着正确、美好的东西。我等所无,师父所有的东西,正是这个。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虽说按照那个不靠谱的八戒的解释,我们——至少是悟空,在对师父的敬爱之中,多少带点男色幻想的成分。

与悟空在实际行动方面的天才相比,三藏法师在处理实务方面简直就是愚钝至极。然而,由于这两人的人生目的不同,所以相互之间并无矛盾。遇到外部困难时,师父并不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寻求,即让自己的内心做好能够承受此种困难的准备。啊,不,还不是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去做这样的准备,而是在平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使自己不至于遇到事情而内心发生动摇。师父已经练就了一颗无论什么情况下穷死都感到十分幸福的坚强内心,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了。在我们眼里显得十分危险的那种肉体上的毫无防备,对于师父的精神而言,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悟空表面看来颇为聪明伶俐,可世上或许还有些事情运用他的天才也无法破解。在师父这里是没有这种担心的。因为对于师父而言,没有任何需要破解的事情。

悟空会愤怒但没有苦恼,有欢喜而没有忧愁。他十分单纯地肯定着“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么,三藏法师又是怎样的呢?他体弱多病,没有自卫能力,时常遭受妖怪们的迫害。可尽管这样,师父仍欣然肯定着“生”。这难道不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吗?

有趣的是,对于师父优于自己这一点,悟空并不理解,只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师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随师父,是因为师父会念紧箍咒(悟空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金箍,他不听师父的话时,师父一念这个紧箍咒,金箍就会收紧,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当)。师父被妖怪捉去后,尽管他会嘟哝“真叫人不省心”之类的话,可总是急着前去搭救。有时他也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师父没办法!”还为自己的怜悯之心大受感动。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更为有趣的是,师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优越。每次悟空将他从妖怪的手中救出来后,他总流着眼泪表示感谢,说些“要是没有你前来搭救,我就没命了”这类的话。其实,不论多么凶恶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终都不会死。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关系,却能保持着相互敬爱(当然,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这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上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差异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说,日暮黄昏时分,我们商量后决定在路边的破庙里过夜。虽说这个决定是一致的,其实各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悟空觉得这样的破庙正是打败凶恶妖怪的好战场,所以选择在此过夜。八戒是由于不肯再去别处寻找了,只想着早点歇脚,早点吃饭,早点睡觉。而我呢,则是考虑到“反正到哪儿都有邪恶的妖精,既然到哪儿都会遇难,那么选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说,只要三个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这么各怀心思的吗?看来是没什么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相较于孙行者的光彩夺目,猪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绝对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头猪是如此地酷爱此“生”,酷爱这个世道。嗅觉、味觉、触觉,他通过所有的感觉来执着于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对我说道: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奔天竺,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今生修善业,来世投胎在极乐世界吗?可是,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又是个怎样的所在呢?如果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叶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着热气喝滚烫的肉汤吗?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喷喷的烤肉吗?如果没有,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饮霞嘬露地活着,我才不要呢!那样的‘极乐’,我才不稀罕呢。我们活着的这个‘现世’,尽管有时候日子很难过,却有着能让我们忘记这一切的无穷乐趣,这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然而,与八戒交谈多了以后,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享乐主义的内心深处时而会闪现出某种可怕东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说“要不是敬重师父,害怕大师兄,我早就开溜了”,这话几乎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可这种好吃懒做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他还潜藏着某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心思。就是说,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经之旅,对于这头猪而言(其实对我而言也一样),是幻灭、绝望之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还不能沉湎于对于八戒享乐主义背后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应该向孙行者学习,并且从各个方面进行学习。除此之外,我是无暇他顾的。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我都必须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才能考虑。事实上,我还几乎没从悟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后,我到底有了什么进步没有呢?不依然是“吴下旧阿蒙”吗?在此次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行事过头,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懒。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了。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然而,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还根本追随不了悟空。虽说一直想学,但由于悟空的气场太过强大,性情太过暴躁,令人恐惧难当,无法靠近。说实话,不论怎么考虑,悟空都不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从不顾忌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脑地一通怒骂。他以自己的能力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会火冒三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当然也可以说,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坏,并非有意为难别人。这一点我们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于如此低下,故而对于弱者的狐疑、犹豫、不安等毫无同情之心,最后便因焦躁难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们的无能而惹他生气,他其实是个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气的家伙。八戒由于老会睡过头,老是偷懒,叫他变什么东西老是变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骂。我之所以不怎么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在他跟前出错罢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论再过多久,我也是无法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的。看来,今后即便难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气,我也必须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骂、被他打,甚至急得与之对骂,我也要将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到手。要不然,老这么离得远远地看着,感叹不已,肯定一事无成。

夜里,我独自醒来。

今晚没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后溪水旁的大树下铺了些草,我们师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个人睡在对面,呼噜大得震山响,每打一次呼噜,头顶上方树叶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虽说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气还是相当寒冷的。此刻,无疑已是下半夜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一颗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边,有一颗较小的红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还有一颗偏黄色的星星,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它就变得时隐时现。还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领悟到了这一点。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师父的脸。就在我这么望着师父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的当儿,我感到胸中微微发热,就好像心里“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1] 佛教密宗中将双手手指交互纠结为各种形状,并伴以强烈意念的一种修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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