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辱者(1/2)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回到了家。
“饭厅的灯亮着……不,让我解释解释,”埃尔多萨因后来说道,“我和妻子生活十分艰苦,我们所谓的饭厅不过是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另一个房间则是作卧室用。您一定会说,既然这么穷,为什么要租一整套房子呢?那是因为妻子的坚持,她念着过去的好时光,受不了没有家的‘保护’。
“在饭厅里,除了一张松木桌,再没有别的家具。饭厅一角挂着一根电线,上面搭着我们的衣物。另一角有一个带铁扣的衣箱,给人一种游牧生活的印象——而那游牧生活将在最后一次旅行后终结。我在后来许多次想起那个被置于角落的廉价衣箱为我的悲伤(这是一只脚已迈进监狱的人的悲伤啊)造成的‘旅行的印象’。
“正如前面跟您提到的,饭厅的灯亮着。一打开门,我就站住了脚。妻子穿着要出门的衣服,坐在桌边等我。黑色的薄纱一直遮住她红润的下巴。在她的右脚边,放着一个手提箱,而在桌子的另一侧,一个男人在我走进屋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在我因惊讶而在门框处站住了脚的时候)站了起来。
“在那一秒钟,我们三人一动不动……上尉站立着,一手撑在桌面,另一手握着剑柄;妻子低垂着头;我站在他们俩的对面,手指依然停留在门缘上。那一秒足以让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他身材高大,魁梧强壮的身体装在制服里。他的目光在从妻子身上移开后,再次变得冷酷无比。说他带着傲慢、像对待下级一般审视我一点儿也不夸张。我继续看着他。他庞大的身躯与椭圆形的小脸、精致的鼻子以及朴素的薄嘴唇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胸前佩戴着飞行员徽章。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怎么回事?’
“‘这位先生……’她愈加羞愧,改了口,‘雷莫,’她直呼我的名字,‘雷莫,我无法再和你一起生活了。’”
埃尔多萨因连颤抖都来不及。上尉接着说道:
“您的妻子,我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
“您在哪儿认识她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艾尔莎打断道。
“的确,”上尉反对道,“您得知道,有些事是不应该问的……”
埃尔多萨因脸红了起来。
“也许您说的没错……抱歉……”
“由于您挣的钱不够养活她……”
埃尔多萨因一边看着上尉,一边紧紧握着裤兜里左轮手枪的手柄。随后,他想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枪打死他,于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不认为自己刚刚说的话会让您觉得好笑。”
“不,我笑是因为一个愚蠢的念头……所以,她也跟您说了那些事?”
“是的,而且她跟我说您是一个倒霉的天才……”
“我跟他提起你的发明……”
“对……您制造金属花的项目……”
“那你为什么要走?”
“雷莫,我很累。”
埃尔多萨因感到异常愤怒,脏话堆积在他的嘴边。若不是想到那个男人会用拳头砸扁他的脸,他早就用脏话辱骂她了。他回答道:
“你总是很累。在你父母家里……在这儿……在那儿……在山上……你在哪儿都很累……你记得吗?”
艾尔莎不知该怎么回答,垂下了头。
“累……你为什么累?……所有女人都累,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们都很累……上尉,您是不是也很累?”
那个闯入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对您而言,累是什么?”
“是无聊,是痛苦……您没发现,这情况与《圣经》里的‘大灾难’很像吗?我一个娶了个瘸女人的朋友这样说道。瘸女人是福音书里的娼妓……”
“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但我有想过。您一定奇怪我会在这种场合下与您聊痛苦……但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太过悲哀,他们需要受到他人的侮辱。”
“我不这样认为。”
“当然了,您挣那么多钱……您一个月的工资多少?五百?”
“差不多吧。”
“当然了,有那么高的工资,当然……”
“当然什么?”
“无法体会这种困境。”
上尉严厉地看着埃尔多萨因。
“赫尔曼,别理他,”艾尔莎打断道,“雷莫总是喜欢谈论痛苦。”
“是吗?”
“是的……而她则相信幸福,相信所谓的‘永恒的幸福’,每天沉浸于享乐之中……”
“我痛恨穷苦。”
“当然咯,因为你不相信穷苦……我们正身处的可怕的穷苦,它深深扎根于我们体内……在灵魂里,像梅毒一般腐蚀我们的骨头。”
他们沉默了。很明显,上尉感到无聊,他正在仔细查看自己精心抛光的指甲。
艾尔莎透过面纱的菱形死死盯着她曾经如此深爱的丈夫憔悴的面庞。与此同时,埃尔多萨因在苦苦思索,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那么庞大的空虚,那空虚将他的意识吞没,让他无法用言语将永恒的痛苦咆哮而出。
突然,上尉抬起了头。
“您打算怎样制造金属花?”
“很简单……比如,拿一朵玫瑰花,把它浸泡在溶于酒精的硝酸银溶液中。然后,把花放在阳光下,硝酸盐转化为金属银,玫瑰花将被一层作为导体的金属薄膜包裹。接着,对它施以正常的铜电铸法……自然而然地,您就能得到一朵铜铸的玫瑰花。它的应用很广泛。”
“这个想法很有创意。”
“赫尔曼,我不是跟您说过吗,雷莫很有天赋。”
“是啊。”
“也许我的确有天赋,但我缺乏活力……热情……类似一个非凡的梦想……一个巨大的谎言来推动我实现它……不过,我们换个话题吧,你们觉得你们俩的生活会幸福吗?”
“会。”
沉默再次降临。在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的面孔看起来像三张蜡制的面具。埃尔多萨因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将在几分钟后结束。他被自身的痛苦折磨,对上尉说道:
“您为什么来我家?”
对方犹豫了一阵,接着说:
“我想要认识您。”
“您觉得这样好玩儿吗?”
“不……我对您发誓,我没这样想过。”
“所以呢?”
“我只是好奇地想要认识您。最近一段时间,您妻子跟我讲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况且,我从未想过会经历这样的情形……事实上,我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会来。”
“您发现了吧?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就拿我来说吧,我也在试图弄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口袋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却没有一枪把您打死。”
艾尔莎抬起头看向埃尔多萨因,他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尉问道:
“是什么阻止了您?”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或者……是的,我确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宿命线。犹如通过神秘的直觉获得的预言。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早已在那条宿命线上标注好了……仿佛我亲眼见过似的……但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什么?”
“你们说什么?”
“并非你给了我动机……不……我确定……来自远方的确定。”
“我不明白。”
“我却明白了自己。瞧,就是这样。一个人会突然意识到某些事一定会发生……它发生的目的是改变生活,为了拥抱新生活。”
“那你呢?”
“您认为您的生活会?……”
埃尔多萨因避开那个问题,继续说道:
“对于此刻发生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如果您叫我去买一包香烟,对了,您有烟吗?”
“拿去……然后呢?”
“我不知道。最近我的生活支离破碎……痛苦让我不知所措。但您可以看见,我是怎样心平气和地在与您交谈。”
“是的,他总是期待发生什么非凡的事。”
“你也一样。”
“什么?艾尔莎,您也一样?”
“是的。”
“他说的不对,是吧,艾尔莎?”
“你觉得呢?”
“说实话吧,你所期待的非凡的事并非这件事,对吗?”
“我不知道。”
“上尉,您看见了吗?那即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我们俩沉默地坐在这张桌边……”
“住口!”
“为什么?我们俩坐在这里,不用言语就能明白我们是谁,两个不幸的人,拥有迥异的愿望。当我们上床睡觉时……”
“雷莫!”
“埃尔多萨因先生!”
“别假装正经了……你们难道不会上床吗?”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没法继续交谈了。”
“好吧,当我们分开时,我们拥有相似的感受:生活和爱的愉悦就是这样?……我们无须交流,就知道我们在想着同一件事……不如换个话题吧……你们打算留在城里吗?”
“我们会去西班牙待一阵子。”
突然间,旅行的念头让埃尔多萨因打了个寒战。
他仿佛看见艾尔莎靠在一排玻璃舷窗下的扶杆边,眺望着远方的蓝色地平线。阳光落在黄色的前桅和黑色的吊臂上。太阳渐渐落山,但他们俩依旧在那里,倚靠着白色的舷梯,专注地想着别处。含碘的风随着海浪而起,艾尔莎看着海水,她的影子在水面多变的纹路中忽隐忽现。
时不时地,她转过苍白的脸,两个人仿佛都听见从海底深处传来的责备声。
埃尔多萨因想象着那个声音对他们说:
“你们对那个可怜的男孩做了什么?”(“因为尽管我年龄不小了,但我依旧是个孩子,”后来雷莫这样对我说道,“您明白吗?一个被人当面夺走了妻子的男人……他很可怜……就像个孩子一样,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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