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2/2)
在20世纪初的作家里,非常少的人如阿尔特这样,出身中下层阶级的家庭、双亲为贫困移民。他没有博尔赫斯的欧洲教育背景,更不能与像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这些天然上层阶级作家相提并论。放到今天来说,阿尔特受到的教育是一种草根的教育,他的文化是一种“混杂”“生猛”,类似“大杂院”一样的文化。而他在写作中所使用的语言,更是一套将原生的意大利语-德语母语语境,夹杂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西班牙语,混合不时灵光一现的当地黑话,所融汇在一起的独特而私人的语系。
《七个疯子》之所以被公认为阿尔特最出色的作品,正是因为,在阿尔特混杂又生猛的文笔驱使下,这部小说既荒诞又清醒,充满了难得一见的诗意。
疯子们想要寻找纯净的愿望、寻找天堂,却不断被现实唾弃。生命中只剩下痛苦和羞辱。也许正如埃尔多萨因向妻子倾诉的那样,这种折磨始于童年。他的父亲不仅会严刑惩罚他,还会让他对未来也充满了恐惧,比如将惩罚延迟到“明天”……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最终只能在想象和疯狂中得到暂时的逃避和安宁。因此,成年的埃尔多萨因与小说里的其他主角一样,因无法忍受痛苦和憎恶而产生了推翻这个社会——这个充满了谎言的社会——的想法。
小说里华彩的部分是“占星家”那场深入哲学和政治领域的演讲,最终抵达的却也只能是人性的荒谬之地。“占星家”意图的毫不掩饰,“通过摆布愚昧且痛苦的大众来制造暴力叛乱”,即使在阅读时,也能使人感受到一阵“竟与现实如此相似”的触目惊心。至于用哪种意识形态来征服且奴役人类——三k党激进的至上主义,列宁的社会主义,还是民族主义——这对“占星家”们而言并不重要。
此外,这些疯子们的想法却极具预见性——这也是让所有读过这本小说的人,印象深刻且不寒而栗的一点。1930年9月,也即小说出版后几个月,阿根廷总统伊波利托·伊里戈延在一场军事政变中被推翻。现在来看,那只是以后几十年中,多场军事政变的起始;在同一年,阿根廷陷入经济大萧条。小说中真假难辨的“少校”提出创建一个虚拟的革命军,专门进行恐怖袭击,从而激起全国的革命动荡,这个提议却成为日后阿根廷现实政局的模型。可以说,这些与现实对照的点正是这部小说的讽刺性所在,尤其它创作于“二战”和阿根廷军事独裁的黎明时分。
《七个疯子》不是一部读起来让人感到轻松的小说。阿尔特一再重复相同的心理活动、谵妄的个人独白和层层交织的噩梦。然而,这也正是小说所要展现的:一个彻底迷失的灵魂,试图在最堕落的生活中寻找不可能存在的伟大和崇高。阿尔特曾在该书的注释中说过,假如犯罪行为并没有伴随着一系列扭曲、紧张且痛苦的内心活动,那么他对于描写犯罪活动本身并不感兴趣。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刽子手”,而阿尔特想要做的,无非是通过他的文字将这一事实展现出来。这部小说就像一口由层层黑暗堆积而成的深井,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地站在井边,观望黑暗;能够在井边坚持读完它的人自然会对那个难以定义的、叫作“人性”的东西了解更加深入一些。
评论家常常批评阿尔特的文字重复过多、语法错误频繁且逻辑荒谬,这却正是由阿尔特“大杂院式”的教育和成长背景所导致,亦是他写作风格的独特之处。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也逐渐体会到这种按图索骥式的趣味。
《七个疯子》里充满了闪光的梦呓、诗意的浑浊以及令人难以忘怀的迷人片段,比如:
“一束阳光从半开着的镶着不透明玻璃的门射进来,仿佛一条硫黄棒,将黛青色的氛围切成两半。”在描写昏暗的酒馆的同时也将人物内心的浑浊烘托出来。
在提到即将执行的杀人计划时,埃尔多萨因说:“您知道,在夏天即将到来之前死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还有另一处,阿尔特用“雨水让沟渠里响起短暂的蛙叫声”,精炼地描绘出那一刻的气候氛围,或用“他的悲哀犹如铅球一般,在橡胶墙上弹来弹去”,巧妙地用带有破坏力的物理画面来描写抽象的感受。
作为译者,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尽可能精确地还原阿尔特的文字和意象,避免添加任何我个人的诠释和注解,也是希望这部小说最原始的力量——那种西语里天然的跳跃、疯狂和伟大,能以中文的形式重现在字里行间,以最本真的面貌再度跨越时间。
欧阳石晓
西班牙马德里2019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