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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个字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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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几周,斯特雷顿和他们的关系已经远远不止停留在互致问候的阶段了。实际上,他几乎已经中断了和雕塑师行会的联系,花了大量时间在办公室琢磨置换字母,想找出灵巧种名。

他穿过工厂的前厅,客户们通常在这里浏览自动机目录。这天,客厅里挤满了家用自动机,都是家务类的。营业员正在检查这些自动机的名字。

“早上好,皮尔斯。”他说,“这儿在干什么?”

“出了一个经过改进、专用于‘摄政王’的新名字。”营业员说,“人人都想要最新版的自动机。”

“今下午你可得忙一阵了。”打开自动机名字的钥匙被锁在保险柜里,要有两个科德的经理同时在场才能取出来。每天下午的开机时间都是固定的,只能开启短短一段时间,超过一点经理们都很不情愿。

“我会按时准备好的。”

“你不会告诉美丽的主妇说,她的家用自动机要明天才能准备好吧?”

营业员微笑着说:“你在责备我,先生?”

“不,我没有。”斯特雷顿轻声笑着,转身向大厅后的办公室走去,迎面碰见了威洛比。

“也许你想让保险箱大敞着,这样主妇们挑选起来会方便些。”威洛比说,“你似乎总想整垮我们这儿。”

“早上好,威洛比大师。”斯特雷顿冷冷地说。他想走过去,但对方挡住了道。

“有人告诉我科德要让一些不是雕塑师行会的人来帮你。”

“是的。但我保证他们都是声誉很好的独立雕塑师。”

“说起来好像真有这种人似的。”威洛比嘲弄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向行会提议举行罢工,抗议科德的行为。”

“我想你不是当真的。”雕塑师几十年都没有举行过罢工了,最后一次罢工曾导致骚乱。

“我是认真的。这件事已经提交给行会成员投票表决,肯定会通过:我和别的雕塑师讨论过你的作品,他们和我的意见一致,它会威胁我们的生存。但是,行会的领导层不同意举行投票。”

“这就是说,他们不同意你的看法。”

威洛比皱着眉头,“很明显皇家学会卷进来了,他们在为你说话,劝说雕塑师行会控制局势。有些很有背景的人在支持你,斯特雷顿先生。”

斯特雷顿有点不自在地回答道:“皇家学会认为我的研究很有价值。”

“也许吧。但这事还没有完。”

“你没有必要对我充满敌意。我告诉你,”斯特雷顿继续说,“当你看见雕塑师如何使用这些自动机后,就不认为会有什么威胁了。”

威洛比没有回答,阴沉着脸走开了。

下一次和菲尔德赫斯特勋爵见面时,斯特雷顿询问了皇家学会介入的事。当时他们正在菲尔德赫斯特的书房。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嗯,是的。”他说。“作为一个整体,雕塑师行会相当棘手,但他们的个体成员却能够被说服。”

“怎么说服?”

“皇家学会注意到雕塑师行会的某些领导成员参与了欧洲大陆一起剽窃名字的案件,这案子至今末破。为了减少麻烦,他们同意拖延罢工决定,直到你的自动机作了公开演示。”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斯特雷顿惊讶地说,“我不知道皇家学会还会用这种办法。”

“很明显,在学会公开讨论这此问题不太合适。”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带着慈祥的微笑,“科学的进步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斯特雷顿先生。有时,皇家学会也要同时采用官方和非官方两种渠道。”

“我意识到了。”

“虽然雕塑师行会不会组织正式的罢工,但同样也会采取间接手段;例如,他们可能分发一些匿名小册子,激起公众对你的自动机的反感。”他啜了口威士忌,“也许我应该找人留意一下威洛比大师了。”

同其他直接为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工作的命名师一样,斯特雷顿也住进了达林顿·霍尔别墅的客房。他们中有的是本行业的著名人物,如霍尔库姆、米尔本和帕克尔等。能和他们一起工作,斯特雷顿感到很荣幸,虽然他几乎不能做什么,只是跟着阿什伯恩学习生物命名法。

有机体的名字与自动机的名字有很多相同的种名,但阿什伯恩开发了一套完全不同的组合和分解系统,增添了很多新的字母置换方式。对斯特雷顿来说,这犹如再次回到大学,重新学习。然而,各物种名字迅速发展的技术脉络是很清楚的;因此,通过找出各类物种系统间的相似性,就可以从一个物种推断出另一个物种。

斯特雷顿还了解了很多关于性欲种名的知识。性欲种名把雄性或雌性特征赋予自动机。目前他只知道有一类这样的种名,并且还惊异地发现它是现存变体中最简单的一类。命名界以前没有注意到它,但现在这类种名却被广泛研究。它最早出现在圣经时代。据说,约瑟夫的兄弟们造了一个有生命的女性假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和她做爱而不违反禁令。几世纪以来,该种名得到了秘密开发。最初的应用成果出现在君士坦丁堡,最新模型则运用于现在的伦敦妓院,这就是交际花自动机。这种用皂石雕成的自动机被打磨得发亮。身体也被加热,和普通人的血液温度相等。全身涂满香油,闪闪发光。她们要价很高,只有男女妖魔自动机的价格比她更贵。

他们的研究就开始于这个卑贱的行道。这种能激活交际花的名字可以把强大的性欲种名与男性和女性身体结合在一起。通过分解出共同的肉欲,命名师能提取出男性化或女性化种名,比从动物中提取的更为精纯。以这种种名为核心进行整合,就可以找到人类所需要的、能使卵子受精的名字。

渐渐地,斯特雷顿知道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开始和其他命名师一块儿从事人类名字的研究工作。他们根据各种可能性,从不同方向进行研究,不断放弃那些证明是没有结果的方向,而发展那些看起来很有前途的方向。

命名师们付钱给女人——通常是年轻健康的家庭主妇——从她们的月经里取出卵子,把试验的名字压入卵子里,然后在显微镜下进行仔细观察,寻找与人类胚胎相似的形状。斯特雷顿问,是否可以从女性巨型胚胎里得到卵子。阿什伯恩提醒说只有从活的妇女身上直接提取的卵子才会有用。生物学有一条基本原理:雌性提供产生后代的本原,雄性则提供基本的形状。因此,两者都不能自己产生出自己。

自然,阿什伯恩的发现改变了上述理论:他认为,雄性的参与不再重要,因为形状可以词汇的方式得到。一旦某种名字能够产生人类胚胎,妇女就可以不需男人的参与而生出后代。斯特雷顿猜想,这样的发现一定很受那些同性恋妇女的欢迎。而且,一旦这种名字投入使用,她们就会建立一个单性繁殖的社区。这个社区到底会因为增加了性欲的感受更加圆满而兴盛呢,还是会因其成员病态行为的泛滥而崩溃?不得而知。

在斯特雷顿加盟之前,命名师们已经开发了一些名字,能够在卵子里产生与小人隐约相似的物体。利用杜彪森和杰利的办法,他们增大这些物体的体积,以便观察。这些形状更像自动机,而不像人类,四肢像桨叶,没有指头。通过与灵巧种名结合,斯特雷顿可以把这些桨叶状指头分离出来,提炼出整个指头的形状。阿什伯恩反复强调要创新,不能局限于传统方法。

一次讨论中,阿什伯恩说:“想想现有的多数自动机可以作些什么吧,它们从事的工作都是热力效应层次的。采矿自动机能挖矿,收割自动机能收割麦子,伐木自动机能砍伐木材;但无论它们多么有用,都不能创造次序。它们的名字可以在热力水平上制造次序,也就是把热能转化成动能。但多数情况下,在可见水平上,它们的工作成果却是无序的。”

“很有趣。”斯特雷顿若有所思地说,“从这个角度看,自动机的缺陷显然很明显:比如,自动机虽然能很快找到柳条箱,但却不能灵巧地堆放它们;不能根据碎矿石的成分进行分类,等等。所以,你认为各类适用于工业的名字不能光根据热力学,这种做法不够有力。”

“完全正确!”阿什伯恩很激动,像导师发现了聪明的学生,“所以说,你的那类灵巧名字才不同凡响。你的自动机能够做一些技术性的工作,证明你的名字不仅能够制造热力水平上的次序,而且还可产生可见水平上的次序。”

“米尔本的研究也和我的一样。”斯特雷顿说。米尔本已经开发出了能够把东西放回指定地点的家务自动机,“他的名字同样能产生可见水平上的次序。”

“的确如此。这也证明了我们的假设。”阿什伯恩往前倾了倾,“假设能够分解出你和米尔本的名字共同拥有的种名,这个种名就可以制造两类水平上的次序。再假设我们找到了人类的‘佳名’,又能把种名结合到名字中,你能想像通过压入名字的方法会生出什么东西来吗?如果你说会生出‘双胞胎’,我可就要敲你的脑袋了。”

斯特雷顿大笑起来:“我夸句海口,凭我对你的了解,还不至于说出那种荒唐话。你的意思是,如果种名能在无机体上产生两种水平上的次序,也就可能在有机体上生产出两代后代。这种名字可以使雄性精子含有预成形胚胎。这样的雄性有生育能力,虽然他们的儿子不能生育。”

老师拍拍他的手。“很正确:次序能生出次序!很有趣的推断,你同意吗?这样的话,医学的参与就可以减少一半,人类也依然会延续下去。”

“那么,可不可以开发出能让对象有两代以上的胚胎呢?比如自动机,自动机必须拥有哪类能力,才能使它们的名字里含有这种种名呢?”

“恐怕目前的热力学还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什么东西能在无机体内构成很高的次序?也许是能协调工作的自动机?我们还不得而知,也许迟早会知道的。”

斯特雷顿提出了一个很久以前就困扰着他的问题:“阿什伯恩博士,我刚加入你们团队的时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曾谈到灾变可能创造新物种。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现存的全部物种都是用命名的方式产生吧?”

“哦,这样的话,我们就涉及到神学问题了。一个新物种的产生,首先要求其生殖器官里有原形体,该原体蕴含了大量后代,并体现了最高级的次序。一个单纯的物理过程是不是也具有这样的次序?自然学家认为机械装置不会产生这样的次序。另外,我们知道词语能创造次序,一个全新物种的产生需要一个拥有巨大威力的名字。命名法有类似上帝造人一样的权力,甚至可以给物种下定义。

“这是一个难题,斯特雷顿。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答案,但不能让它妨碍目前的工作。我相信,无论是否能创造物种,名字都是使物种能得到延续的一个机会。”

“我同意。”斯特雷顿说。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必须承认,我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字母的置换和组合,而没有看到全局。如果能预先知道成功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会使人更清醒些。”

“我也这样想。”阿什伯恩回答道。

斯特雷顿坐在制造厂的办公桌后面,眯缝着眼睛读着从街上捡来的小册子。它印刷粗糙,字迹模糊。

“究竟人类是名字的主人,还是名字是人类的主人?很久以来,资本家们把名字藏在他们的保险箱里,用专利、钥匙和锁紧紧锁住,仅仅因为拥有字母就集聚了大量财富而普通人却不得不为每一先令而苦苦劳作。富人们霸占着整个字母表,直到从中榨取最后一个便士,才肯把它扔给我们使用。这种现状还要延续多久?”

斯特雷顿把小册子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新鲜东西。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读这些小册子,看到的都是一些无政府主义者的大喊大叫。没有证据表明雕塑师们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斯特雷顿的研究工作。他的灵巧自动机预定在下周表演,威洛比已经没有机会提出公开抗议了。实际上,斯特雷顿也想散发一些小册子获取公众支持。他可以解释说,改进自动机的目的是为了给大家带来方便,严格控制名字专利也是为了防止名字落在不法商贩手里。他甚至还想到了一条标语:“自动机让我们自治。”行不行?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斯特雷顿把小册子扔进废纸篓。“谁呀?”

一个穿戴古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下唇上留着一长串小胡子。“斯特雷顿先生吗?”他问,“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本杰明·罗斯,是奥秘教教徒。”

斯特雷顿非常惊讶。神秘主义历来视命名为宗教,而现代命名法却成了一门科学。神秘主义者对此大为恼怒。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到制造厂里来。“很高兴见到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听说你在字母置换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谢谢。我不认为你会对我的研究感兴趣。”

罗斯尴尬地笑笑,“我的兴趣不在于它的实际运用。奥秘教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上帝。要实现这个目标,最好的办法是了解他的创造物。我们对各种名字进行冥思,以达到意识的迷狂状态;名字越强有力,我们离上帝越近。”

“我明白了。”斯特雷顿心想,如果这个奥秘主义者知道了他们正在将命名法用于生物,以期创造生物,不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请继续。”

“你的灵巧种名使自动机能够雕刻另一个自动机,能复制自己。你知道,能创造生命的名字可以使我们比任何时候更加接近上帝。”

“恐怕你误解了我的工作,当然,你不是第一个产生这方面误解的人。自动机能浇铸模子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复制自己。还有很多其他的技术要求。”

这位神秘教徒点点头,“这我明白。我在研究中也开发出了一种有着其他特殊技术的种名。”

听了来客的解释,斯特雷顿突然有了兴趣,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浇铸身体的过程完了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名字把身体激活。“你的种名能让自动机写作吗?”他自己研制的自动机能很容易地抓住钢笔,但不能写出哪怕最简单的字,“你的自动机的灵巧程度达了能够写作的地步,怎么会不能浇铸模子?”

罗斯谦虚地摇摇头,“我的种名不能赋予写作能力,也不能斌予灵巧的手工操作能力。它只能使自动机写出激活它的名字而已。”

“哦,我明白了。”看来它不具备学习一整类技术的能力,只能使作用对象掌握一种单独的、被动的技术罢了。要让一个自动机具有不假思索写出一连串字母的本领,它的名字必定复杂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斯特雷顿想像着其中的困难,“很有意思。但没有多大实用价值,对吧?”

罗斯淡淡地笑了笑。斯特雷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但罗斯竭力让气氛轻松一点。“也可以这么说吧。”罗斯承认道,“但我们的目的不同。对我们来说,这个种名和其他任何种名一样,其重要与否不在于它能让自动机做什么,而在于我们。对我们来说,种名好不好,是看它对我们达到迷狂状态的帮助有多大。”

“自然,那是自然。你对我的灵巧自动机感兴趣也是因为它能帮助你们达到迷狂状态吗?”

“是的,我希望你能把你的种名拿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

从来没有奥秘教徒向斯特雷顿提出过这样的请求,很显然罗斯自己也不愿意当这第一个人。斯特雷顿想了想,“奥秘教徒必须得达到一定的级别,才能用最强有力的名字进行冥思吗?”

“是的,绝对是这样。”

“也就是说,达不到一定的级别,就接触不到一定的名字。”

“哦,不;很抱歉误导了你,只有掌握了必要的冥思技术的人才能通过名字达到迷狂,这种技术被严密控制着。如果没有严格的训练,擅用该技术会导致疯狂。因此,对一个新手来说,即使有最强有力的名字,也不能达到迷狂。对他们来说,这些名字只能激活泥土塑造的偶人罢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斯特雷顿赞同道,心想,这些人跟自己真是太不一样了,“那样的话,恐怕我不能让你使用我的名字。”

罗斯阴沉着点点头,仿佛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你想要版权费用。”

现在轮到斯特雷顿来忽略罗斯说话的冒昧了。“我不是为了钱,我的灵巧自动机要用于特殊目的,因此必须保护我的专利。我不能不加区别地分发这些名字,使我的计划受损。”实际上,他已经把名字分发给了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手下的命名师们,但他们都是绅士,发誓要保守秘密。更何况他并不相信神秘主义。

“我向你保证不会把你的名字用于迷狂练习以外的任何其他目的。”

“很抱歉。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风险太大了。可以告诉你的是,专利是有期限的。期限一过,你就可以自由使用名字了。”

“但要等很多年的时间!”

“你总得考虑考虑其他人的利益吧。”

“我知道了,商业利益成了精神觉醒的障碍。是我的错。我总希望事情会有所不同。”

“这样说有些不公平吧。”斯特雷顿抗议道。

“公平?”罗斯竭力掩饰着他的愤怒,“你们这些命名师盗窃上帝的技术,为自己聚敛财富。你们的工业以名字为商品,却还奢谈什么公平。”

“你看——”

“谢谢你的接待。”罗斯走了。

斯特雷顿叹了口气。

斯特雷顿透过显微镜目镜调整着操纵轮,直到针头压住卵子的一侧。卵子猛地缩了起来,像被戳痛的软体动物,从球体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胚胎。斯特雷顿从玻璃片上取出针头,松开上面的夹子,放了一个新针头上去,然后把它放进孵化器加热。随后又拿了另一块玻璃片,上面放着未受精的人类卵子。他把它放到显微镜下,聚精会神地重复着刚才的过程。

最近,命名师又开发了一种可以产生形体的名字,所产生的形体与人类胚胎没有多大差别,但这类名字没有激活功能:作用对象一动不动,对刺激也没有反应,这类名字不能精确地描述人类的非物理性特征。斯特雷顿和他的同事们煞费苦心地编纂了一些人类独有的特征,想提取出一套种名,既足以代表人类的本质,又足够简洁,能和物理种名结合成一个由七十二个字母构成的名字。

斯特雷顿把最后一张玻璃片放进孵化器,又在工作日志上做好记录。放进针头的名字已经用完,今天没有新胚胎可测试激活性能了。他决定到楼上的起居室打发剩下的时间。

进了那间用胡桃木装饰的房间,他发现菲尔德赫斯特和阿什伯恩在皮椅子上坐着,抽着雪茄,饮着白兰地。“哦,斯特雷顿。”菲尔德赫斯特说,“快过来,喝点酒。”

“好的。”斯特雷顿说着,朝吧台走去,从一个细颈瓶里给自己倒了些白兰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刚离开实验室吗,斯特雷顿?”菲尔德赫斯特问道。

斯特雷顿点点头,“几分钟前我才把最近研制的一套名字压进去。我感到最近的字母置换方向弄对了。”

“不止你一个人有乐观的感觉,阿什伯恩博士和我刚才还在谈论最近的新进展。看来我们有望在人类绝种之前找到‘佳名’。”菲尔德赫斯特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抽着雪茄,“灾难最终会转成恩赐。”

“恩赐?为什么这样说?”

“一旦我们控制了人类的生殖,就可以阻止穷人生很多孩子。他们现在生得太多了。”

斯特雷顿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我倒从没这么想过。”他小心翼翼地说。

阿什伯恩看起来似乎也很吃惊。“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计划。”

“也许我不该这么早就提这件事。”菲尔德赫斯特说,“俗话说,到孵蛋的时候再数小鸡嘛。”

“那是自然。”

“我们必须承认潜力是巨大的。通过判决谁可以生小孩,政府能保护人类这一种族。”

“我们的种族受到威胁了吗?”斯特雷顿问。

“你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下层人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贵族和有教养的人。平民不是没有美德,但他们缺乏优雅和智力。精神贫困会造成和物质贫困一样的后果,一个生长在恶劣环境中的妇女,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有同样的命运。如果下层的人生得过多,我们的种族就会逐渐充斥大量粗俗的笨蛋。”

“因此,不给下层人印入名字?”

“也不完全是这样,刚开始肯定不会这么做:生殖能力消失的真相传出后,如果不给下层人压入名字,肯定会引发骚乱。而且,下层人也可以在我们的社会中承担一定的角色,只要他们的数量控制在某种范围内。我想,这个计划只有在很多年之后才能实施。那时,人们已经习惯了用名字压入法来进行生育。也许,我们可以配合人口普查来监管人口的增长和构成。”

“这样使用名字合适吗?”阿什伯恩问,“我们的目的是延续种族的生存,而非党派斗争的工具。”

“恰恰相反,这是纯粹的科学。我们的责任既是为了保证种族的延续,也是为了保证人口的健康和平衡。这里面没有政治。如果情况改变了,如果只有很少一部分下层人,我们会采取相反的政策。”

斯特雷顿建议道:“如果改善穷人的生存环境,也许会使他们生出更聪明的孩子?”

“你是在想用你的廉价引擎机达到这个目的,对吗?”菲尔德赫斯特笑道。斯特雷顿点点头,“你的改革和我的改革可以相互促进。减少下层人口的数量应该更能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然而,不要希望经济状况的改善能提高他们的精神素养。”

“为什么不呢?”

“你忘了文化的本质。”菲尔德赫斯特说,“虽然所有的巨型胚胎都是相同的,但不能否认,等胚胎成为人之后,他们在外表和气质上是有差别的。这都是母亲的影响所造成的:母亲的子宫是一个肉体容器,同时又体现着社会环境的差异。举例来说,和普鲁士人生活在一起的妇女,生出来的孩子很自然地具有普鲁士人的特征。同样,某个阶层的独特气质,可以延续几个世纪,尽管肯定会产生一些变化。所以,穷人和富人没有区别的观点是很不现实的。”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在这些方面你肯定比我们更明智。”阿什伯恩边说边默默地看了一眼斯特雷顿,“我们听从你的判断。”

接下来,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斯特雷顿尽力掩饰着他的不快,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态度。菲尔德赫斯特离开后,斯特雷顿和阿什伯恩到楼下的实验室继续商谈。

“我们帮助的是什么人啊?”门一关上,斯特雷顿便大声道,“一个对待人民像对待畜生一样的人?”

“也许我们早该意料到。”阿什伯恩叹了口气,在实验室的高凳上坐了下来,“我们团队的研究目标就是复制人类的生殖过程,而这个过程本来是用于动物的。”

“但不能以个体的自由为代价呀!我要退出这项研究。”

“别太冲动了。你退出研究又能怎么样?你已经为我们的研究付出了那么多,你离开了只会使人类的未来更加渺茫。相反,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研究小组仍然达到了目的,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就更能实施他的计划了。”

斯特雷顿努力保持着镇静。他知道阿什伯恩是对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其他议会成员反对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计划?”

“我认为大多数贵族与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观点相同。”阿什伯恩用指尖托着前额,突然之间变得十分苍老,“我应该早一点预料到的。我的错误在于把人类视为一个物种,一个整体。我只看到英国人和法国人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而忘记了不是只有国家之间才能相互争斗。”

“我们私下把名字分发给下层人民怎么样?他们可以暗地里取出针头,把名字压进去。”

“他们是可以这样做。但压入名字是一个精细的过程,最好能在实验室进行。我怀疑这样规模的动作会引起政府的注意,并且会受到政府的控制。”

“有没有另外的方法?”

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阿什伯恩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设想过能生出两代胚胎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

“我们可以开发这种名字,但在把它交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时候并不交出所有权。”

“好主意。”斯特雷顿惊喜地说,“所有通过这种方式生出来的孩子都有生殖能力,所以他们可以不受政府的控制而进行繁殖。”

阿什伯恩点点头,“在人口控制政策实施之前,可以广泛分发这种名字。”

“但下一代怎么办呢?丧失生殖能力的情况会再次发生,下层人民还是不得不依赖政府繁殖后代。”

“对的。”阿什伯恩说,“这只能暂时解决问题。也许惟一长远的办法是成立一个更加民主、更加自由的议会,但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事。”

斯特雷顿又想到廉价引擎可能带来的变化;如果劳动者的生存环境改善了,就可以向贵族们证明贫穷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即使一切很顺利,要使议会改变看法也得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可不可以用压入名字的办法繁殖出更多的代呢?有生育能力的代数多一点,可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创建更加自由和民主的社会。”

“你这只是幻想。”阿什伯恩回答说,“多代繁殖的技术太困难了,我宁愿打赌说人可以长出翅膀飞翔。繁殖两代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两人讨论着对策,直到深夜。如果不打算把最有价值的一个个“真名”交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他们必须伪造大量试验记录。而且也会陷入一场不平等竞赛,因为没有专利,他们必须不断开发更高级更复杂的名字,而其他命名师却可以找到相当简单的“佳名”。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这些障碍,阿什伯恩和斯特雷顿必须招募一些志同道合者;这样也许可以巧妙地阻止其他人的研究。

“你认为小组中哪些人和我们的观点相同?”阿什伯恩问。

“我肯定米尔本和我们一样,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要小心点。挑选成员时要加倍小心,比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开始组建这个小组时更加小心。”

“我同意。”斯特雷顿说,然后又怀疑地摇摇头,“我们这是在一个秘密组织内成立另一个秘密组织。还有胚胎的问题,比成立组织更加棘手。”

十一

第二天晚上,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斯特雷顿沿着威斯敏斯特大桥走着。小贩们推着卖水果的独轮车渐渐远去。他刚在一家小餐馆吃完了可心的晚餐,漫步走回科德制造厂。昨天晚上在达林顿·霍尔别墅的谈话使他难以平静。他一早就回了伦敦,尽后减少和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接触,直到确信自己的表情能够保持正常。

他回想起很久以的和阿什伯恩的谈话。当时,他们第一次谈到可以分解出一类产生两个水平次序的种名。那时他就曾尝试想找到这样的种名,但考虑到和小组的研究计划不相干,于是只做了些零星的试验,没有任何结果,现在,目的已经不同了:以前的目标还远远不够,两代似乎是最低目标,每增加一代都极为珍贵。

他再次想到了他的灵巧名字,那种名字可以改变热水平上的次序。次序的改变激活自动机,自动机又可以产生出可见水平上的次序。次序产生次序。阿什伯恩曾提出下一个水平上的次序可能是其有协调能力的自动机。可能吗?为了协同工作,它们必须相互交流,但自动机天生不会说话。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使自动机能从事复杂的工作呢?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科德制造厂。天早已黑尽了,但他仍找到了回办公室的路。斯特雷顿打开厂区大门,穿过前厅和营业室。

来到办公室前的走廊时,他发现门上的毛玻璃依稀透着亮光。难道离开前没关汽灯?他开门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男人面朝下躺在桌子前的地板上,双手被捆在背后。斯特雷顿冲向前去,是本杰明·罗斯,那个奥秘教教徒,已经死了。斯特雷顿发现死者的手指已断;想必死前曾经受过折磨。

斯特雷顿脸色苍白,颤抖着站起来。办公室一片狼藉。书橱大开,书在橡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桌子上的东西全不见了,旁边是一堆有着黄铜把柄的抽屉,里面空空的,东西全被倒了出来。零碎的纸屑一路撒到工作室。斯特雷顿惶惑地朝工作室走去,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灵巧自动机被毁坏了;只剩下了下半身,其余的被砸破,成了石膏块和灰尘。工作台上,用泥土铸成的手模也被砸得粉碎,设计草图也从墙上撕了下来。和着石膏的大桶装满了办公室里的碎纸屑。斯特雷顿上前看了看,发现里面洒满了灯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猛地转身对着办公室。办公室的前门关上了,一个宽肩的男人从门背后闪了出来,斯特雷顿进来的时候他就藏在那里。“你来得正好。”他边说边用那双像猛兽一样残忍的眼睛审视着斯特雷顿。一个刺客。

斯特雷顿从工作室的后门向走廊跑去。那人紧追不舍。

他拼命奔跑着,穿过黑魆魆的大楼和塞满焦炭、铁棍、熔化炉、模子的车间。月光从头上的天窗透过来,照得一片通明。最后,他跑进了厂里的铸造区。他在屋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发现自己的脚步声响亮地回荡着。他停了下来。看来,躲起来更容易逃脱些。这时,他听见追赶的脚步声停了:刺客似乎也觉得悄没声儿的办法更好。

斯特雷顿扫视着四周,想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他的周围全是一些半成品的铸铁自动机。这是成型车间,浇铸出来的自动机在这里作最后的精加工,锯掉多余的部分,磨光身体表面。没有地方可藏。他正想继续逃跑,突然自动机的腿部绑着一捆像来复枪一样的东西,于是悄悄挪了过去。是军用自动机。

这些自动机都是为战争事务部铸造的:为己方大炮运送炮弹的自动机,速射自动枪手——这一个就是,用曲柄跟身上的弹药舱相联。真是可怕的家伙。但克什米亚战争证明了这种自动机的价值,发明者因此得到了贵族头衔。斯特雷顿不知道能激活这种武器的任何名字——这是军事秘密,好在装备来复枪的自动机只有身体是自动的,来复枪的发射装置完全是机械的。如果他能把自动机的身体指向正确的方向,就可以人工操纵来复枪。

片刻后,他咒骂着自己的愚蠢:这儿没有弹药。他偷偷溜进隔壁房间。

这是包装车间;到处都是柳条箱和散落的稻草。他弯下身子跑过箱子、到了后墙边。窗户外面是工厂的后院,成品自动机就从这里运走。但他无法从这条路逃出去:后院的门在晚上被锁住了。惟一的办法是通过工厂的前门,但这样的话,他必须返同原路,有可能碰上刺客。因为他不得不穿过烧陶车间,再次回到那片厂区。

就在这时,包装车间的前门响起一阵脚步声。斯特雷顿赶紧藏到一排柳条箱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一道边门,池摄手跟脚地推开门走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刺客听到他的走动了吗?他从门口的一排小栅栏里悄悄探出头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刺客并没有察觉到他。刺客有可能正在搜寻包装车间。

斯特雷顿转过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烧陶车间的门在对面。他进了一间装满成品自动机的储藏室,没有另外的出口。而且门也无法锁上,他陷入了困境。

屋里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吗?这儿有些蹲伏着的采矿自动机。它们的上肢有巨大的鸭嘴锄,但斧头的前端是和肢体连在一起的,没办法拿下来。

刺客开了边门,正在搜寻其余几间储藏室。斯特雷顿注意到对面有一个搬运存货的自动机。它是屋子里惟一一个具有人形身体的自动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斯特雷顿查看搬运工的后脑勺。搬运工自动机的名字很久以前就公开了,因此它的名字狭口处没有锁住,可以看到一小片突出的羊皮纸。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铅笔,撕下一小张空白纸片,在黑暗中迅速写下他许久以前便熟记于心的七十二个字母,然后把它折成坚固的正方形。

他低声对自动机说:“向前走,尽量靠近门。”这个铁铸的人儿立即向门边走去。步伐很流畅,但不快,而刺客随时都可能找到这里,“快一点。”斯特雷顿悄声命令道。自动机加快了脚步。

它到了门口。斯特雷顿从栅栏后便看到刺客已追到了对面。“滚开。”他大声吼道。

自动机驯服地后退一步,就在这时,斯特雷顿猛地拉出自动机的名字。刺客使劲推门,但斯特雷顿已经把折成正方形的新名字深深地塞进了自动机的后脑中。

自动机又向前走去,这次步伐很快,很僵硬:他童年时的玩具娃娃,但现在的块头跟成年人一样大小。它很快走到门边,机器的冲力猛地撞上了门。门关了。它顶在门上,手臂扇动着,每动一下,铁手便在坚实的门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橡胶浇铸的双脚在砖石地板上重重地磨来磨去。斯特雷顿退到了贮藏室的后面。

“站住。”刺客命令自动机,“你,不许走动!站住!”

但自动机继续行进,毫不理会任何命令。刺客气急败坏地推着门,但毫无结果。接着又用肩部使劲顶,每次都顶得自动机不得不轻轻地往后退,但它的步子很快,马上便将门重新顶死,刺客没办法硬挤进来。短暂的僵持后,有什么东西捅穿了栅栏。原来刺客在用一根棍棒撬门。栅栏砰地被撬开一个孔。刺客把手臂伸了进来,在自动机的脑后乱抓,想找到它的名字。虽然每次抓扯都使自动机的头向前摇动着,但什么也没有抓到:新名字被插得很深。

刺客缩回手臂,露出脑袋叫喊着:“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然后便消失了。

斯特雷顿稍微松了口气。刺客走了吗?一分钟过去了,斯特雷顿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行动。他可以待在这儿直到工厂开门;人多了刺客就无法行凶。

突然,刺客的手臂又在小孔上出现了。这次他拿了一罐液体洒在自动机的头上。液体到处溅泼,滴进了它的后脑勺。刺客抽回手臂,斯特雷顿听到了擦火柴的声音,然后是火光一闪。刺客拿着火柴的手伸进来,点着了自动机。

房间里立即火光熊熊,自动机的头和上半身都被烧着了,刺客已经在它身上洒满了灯油。斯特雷顿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焰和着光影在地板和墙上乱窜,把贮藏室变成了巫师乱舞的祭祀场。全身是火的自动机更加顽强地顶住门,徒劳地向前走动,直到它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名字着了火,字母也被烧毁了。

火势渐渐平息下来,已经适应了光亮的斯特雷顿感到房间好像完全黑了。但他听见刺客又在推门。这次,他很轻易地推开自动机,跨了进来。

“够了,出来吧。”

斯特雷顿试图从对方身边逃出去.但被刺客一把抓住,头部被猛地一击,倒在地上。

他马上恢复了神智,但刺客已经把他按在地上,一只脚踩着他的背。刺客撕掉他手腕上的护身符,用一条麻绳把他的双手反捆在背后。绳子紧紧的,深深勒进了他的皮肤。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斯特雷顿气喘吁吁地说,他的脸被死死压在砖石地板上。

刺客嘿嘿一笑。“人类和你的自动机没有区别。给一个伙计一大摞纸片,只要纸片上的数目合适,他就会照你的吩咐办。”他点燃了一盏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我付你更多的钱,放了我,如何?”

“不行,我也要考虑声誉问题,对吧?我们办正事吧。”他抓住斯特雷顿的左小手指,砰的一声,把它折断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斯特雷顿禁不住一声大叫,几乎晕了过去。刺客又说话了。“现在,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复印了一份研究数据在家里?”

“是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的书桌上。在书房。”

“还有没有藏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地板下?”

“没有。”

“楼上你那位朋友没有复印件。也许其他地方有?”

他不能招出达林顿·霍尔别墅。“没有。”

刺客从斯特雷顿的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斯特雷顿听见他快速翻看着。“没有邮过任何信件?没有和同事们通信讨论过?”

“没有涉及我的研究。”

“你在撒谎。”刺客抓住了斯特雷顿的无名指。

“没有!真的!”他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传来一阵重击声,背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刺客倒在地板上,已经失去了知觉。戴维斯拿着一根金属棍站在旁边。

戴维斯把金属棍塞进口袋,蹲下来替斯特雷顿解开手上的绳子。“伤得历害吗,先生?”

“他折断了我的一根手指。戴维斯,你怎么——?”

“菲尔德赫斯特勋爵一打听到威洛比找了杀手,就派我来了。”

“感谢上帝,你来得真及时。”斯特雷顿发现事情突然变得很有讽刺性——他阴谋反对的人恰恰是来搭救他的人——但他感激得顾不上别的了。

戴维斯扶着斯特雷顿站起来,把笔记本还给他。然后用绳子把刺客绑起来。“我先到了你的办公室。那个人是谁?”

“他叫——本杰明·罗斯。”斯特雷顿详细叙述了他和奥秘教徒的那次面谈,“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多数宗教信徒都有点疯狂。”戴维斯边说边检查着刺客的绳子,“你不愿把名字交给他,他可能觉得自己有资格亲自来拿,于是就到了你的办公室。但运气不好,碰上了刺客。”

斯特雷顿感到很内疚。“我应该把东西给他的。”

“你也不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他死了,这太不公平。他什么也没做呀。”

“事情总是这样的,先生。来吧,看看你的手伤得怎样了。”

十二

戴维斯替斯特雷顿的手指安上夹板,缠上绷带。向他保证皇家学会一定会对今晚的事件进行追查。他们把办公室里沾满油污的文件收到一个大行李箱里,准备带出工厂,让斯特雷顿在方便的时候查看。一切就绪后,一辆四轮马车载着斯特雷顿向达林顿·霍尔别墅驶去,戴维斯是驾着骏马自动机来到伦敦的。斯特雷顿把一箱文件装在马车上,戴维斯留下来处理刺客和奥秘教徒的尸体。

在马车上,斯特雷顿饮着白兰地,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回到达林顿·霍尔别墅使他感到很轻松。虽然有另外的威胁,但这儿至少没有刺客。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感到筋疲力尽,躺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镇定了许多,打算整理那一箱子文件。他正准备把这些文件放进一堆原始资料中时,突然发现了一本他不认识的笔记本。里面都是西伯莱字母,其排列组合的方式他很熟悉,所有注释也都是西伯莱文字。他感到一阵内疚和伤心,这些笔记肯定是罗斯的;刺客在他身上找到了它,随后把它扔进了斯特雷顿的文件堆,准备烧掉它。

他想把它收捡起来,但好奇心使他想读一读这个本子。他以前从未见过奥秘教徒的笔记本。虽然本子里的许多术语都是古语,但他还是能读懂。在咒语和图表中,他找到了那个能使自动机写出自己名字的种名。斯特雷顿仔细阅读着这些笔记,发现罗斯取得的成就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这个种名并不描述一套特殊的行为,而是普通的反射行为。名字如果和这样的种名结合,就会变成一种可以自我定义行为方式的名字。笔记还说明,这个种名适用于任何身体行为,被它激话的对象甚至不需要手就可以写出它的名字。只要该种名以适当的方式与名字结合,一匹瓷马也能用它的蹄子在地上画出它的名字。

如果加上斯特雷顿的灵巧种名,罗斯的种名确实可以让自动机承担大部分制作自动机的工作。自动机可以浇铸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塞进头部,使身体激活。但它不能训练新自动机从事雕塑,因为它不会说话。真正不需人类帮助就可自身复制的自动机是没有的,但只要能够接近这个目标,罗斯无疑会感到欣喜若狂。

自动机比人类更容易繁殖,这太不公平了。这就说,自动机的繁殖问题可以一次性解决,而人类的繁殖却像一个永远难以完成的西绪弗斯任务,每多生一代人,就需要更复杂的名字。

斯特雷顿突然意识到他不必增加名字的复杂性,只要能够复制词就行了。

综合了他与罗斯的成就,得到的就是人类这个种族的“真名”。只要在卵子中压入这个真名,胚胎就可以自行生出它自己的名字。

就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名字有两个变体:一个产生雄性胚胎,一个产生雌性胚胎。通过这种方式受孕的女性与往常一样有生殖能力。男性虽然也会有生殖能力,但情况有所不同:他们的精子里没有预成形胚胎,但可以压入这两个名字的任一个。刚开始名字是通过玻璃针头压入的。当精子和卵子结合后,名字就可产生新的胚胎。就这样,不需要医学的帮助,物种就可以自己繁殖自己,因为它自己体内便携带着名字。

他和阿什伯恩博士过去一直是这样假设的:创造有繁殖能力的生物意味着使它们含有预成形胚胎,这样更符合自然的逻辑。但他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如果某种生物能够以名字的形式表达自己,那么,只要能够转录它的名字,那种生物就能繁殖下去。也就是说,这样一个有机体所包含的不是它的形态的一个缩微体,即预成形胚胎,而是能够完全代表它的形态的词。

人类既可以是名字的载体,也可以是它的产品。每一代都既有内容又有载体,不断重复着。

斯特雷顿想像着有那么一天,人类这个种族的大限不再取决于天定寿限,它的生存与毁灭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行为。只要人类自己不犯下愚蠢的错误,这个种族就不会因为天定寿限的终结而消失。其他物种也许会像鲜花般随着四季的变化而繁盛凋零,但人类的存在与否却取决于自身。

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控制别人繁衍的能力。至少从生殖的角度来讲,个体是自由的。这虽然并非罗斯的初衷,但斯特雷顿相信,罗斯一定会认为这一点具有宝贵的价值。当人们发现了真名的威力时,世界各地将出现成千上万借助它出生的人,没有任何政府能控制他们的生育。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或者他的后继者——将会非常愤怒。代价是一定要付出的,斯特雷顿能够接受。

他快步走向书桌,罗斯的笔记本和他自己的并排放在桌上。在一张空页处,他写下了罗斯的种名可能被结合进入人类“佳名”的观点。在他的脑海里,斯特雷顿已经开始不断交换着字母的顺序,寻找那种既能表达人类的躯体特点、又能表达人类精神的组合方式——即人类的个体编码。

后记

写这个故事源于两点启发。首先是“有生命的假人”的传说。

布拉格的犹太拉比勒韦激活了一个泥塑雕像,使它成了保护犹太人免受迫害的保护神,这可能是老百姓最熟悉的有关假人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只是假人传说的现代版,始于1909年。早在十六世纪,就有了把傻瓜泥人或多或少当作佣人的故事,但这还不是最古老的假人。在公元二世纪的许多故事中,犹太拉比激活泥塑成的人,不是为了让它去干一些俗事,而是要证明字母排列艺术有无上权威。拉比们做这些工作是为了更接近上帝。

语言有创造力,很多比我聪明的人已经讨论过这个观点。我对假人不会说话这点很感兴趣。因为假人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因此不会说话的局限会限制它们的繁殖。那么,如果假人能够使用语言,它就应该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它和冯·诺伊曼的机器人不一样。

另一个观点是预成形说。这个理论是说,生物的形状早就存在于其父母的生殖细胞中。现在的人当然把它视作无稽之谈,但在当时,这种理论有其意义。它要解决的是生物为什么能够自我繁殖的问题。我对以上两个问题都很感兴趣,于是便把它们写了出来。

(苏益群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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