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哈罗德与里奇(2/2)
她后来有没有纳闷过他在哪里?他还好吗?他看见镜子里的她往嘴唇上涂红色唇膏的倒影。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仿佛在努力捕捉这片色彩背后的东西。他想起有一次和母亲目光相遇的情景,忽然不能自已。当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她的嘴唇一半是琼,一半是母亲。小小的哈罗德几乎心都跳出来了,突然找到了颤着声音开口的勇气:“请你告诉我好吗?我是不是很丑很丑?”
她突然狂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很深很深,哈罗德几乎可以想象他小小的手指插进去的感觉。
那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那是藏在他心底的疑问。但既然母子间从来没有亲昵的接触,看见她笑也就变成了他可以盼望的最好事情。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将她唯一的一封信撕得粉碎。“亲爱的儿子”也是有意义的。将戴维揽入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是有意义的。他为那些没有做的事痛悔不已。
黎明前哈罗德爬回自己的睡袋,突然发现拉链下有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块面包、一个苹果、一支瓶装水。他擦擦眼睛,吃掉食物,但还是一夜无眠。
当纽卡斯尔的版图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队伍里又出现了新的争执。凯特主张压根不要经过城市。但有人得了拇囊炎,得看医生,至少得去买点药。里奇对现代朝圣的本质有说不完的观点,猩猩男已经写完一个本子,需要换本新的。让大家迷惑而惊恐的是,哈罗德此时提出绕路去一趟赫克萨姆,翻出一张名片,那是他出发第一晚住的旅馆里那个生意人的,名片已经皱皱巴巴,边缘也卷了起来。虽然头几天的遭遇几乎让他打了退堂鼓,他还是很想念那时遇到的人。他们都有一种朴实的简单,哈罗德眼看就快要失去,或者已经失去这种简单了。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和我一起走,”哈罗德说,“但我有我的承诺要遵守。”
里奇又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把话说出来的人。但你们都没有看见问题的严重性。哈罗德正在崩溃。我们绝对不能去赫克萨姆。那意味着白白多走二十英里。”
“他答应了人家,”凯特说,“就像他觉得他对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一样。他太看重承诺了,不会轻易食言。这是我们英国人的特点,而且是个优点。”
里奇火冒三丈。“你可别忘记奎妮快死了。我说我们该组一个先行部队直奔贝里克。他自己以前也这样说过。我们一周之内就能走到。”
谁也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凯特发现变化在一夜之间悄悄发生了。帐-篷里、篝火灰烬边的窃窃私语印证了里奇的话,虽然他们都很爱哈罗德,但现在是时候离开他了。大家四下寻找老人,但哪里都不见他,于是纷纷收拾好帐-篷睡袋离开了。除了渐渐熄灭的篝火,整片营地空落落的,几乎让她怀疑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她在河边找到了哈罗德,他正在和小狗丢石头玩,含着胸,好像背上有什么重量压着。凯特震惊地意识到他看起来竟忽然老了那么多。她告诉哈罗德里奇已经说服猩猩男和他一起往前走,还带走了剩下的记者和支持者。“他开了个会,说什么你需要停一停,还挤了几滴眼泪。我什么都做不了。但那些人不会上当太久的。”
“我并不介意。说实话,这事已经变得有点太大了。”燕子从水面掠过,翅膀一挥又变了个方向。他又看了一会儿。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哈罗德?回家吗?”他摇摇头,动作很沉重:“我会去一趟赫克萨姆,然后从那里去贝里克。不会太远了,你呢?”“我会回家。我前夫一直在联系我,他想我们再试一次。”哈罗德的眼睛在晨光中——湿——了。“那很好。”他抓住凯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两只相握的手很自然地张开,抱-住了对方。凯特不知道是她抱-住了哈罗德还是哈罗德抱-住了她。哈罗德套在朝圣者t恤里的身\_体很瘦很瘦。他们就这样维持着似抱非抱的姿势,有点不太平稳,直至她放开手,飞快地擦一下脸颊。
“请一定要保重,”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家也愿意听你的话,但你看起来真的很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哈罗德。”
他一直等到凯特离开。她回头挥了几次手,他都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得太久,听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跟得太多他们的路线了。如今得以再次只听自己一人的话,他松了口气。但看着凯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还是感到一种失去她的悲伤,好像有一小块什么东西远逝了。她已经快走到一片树林旁,哈罗德已经准备离开,却突然看到她停下来,好像迷失了方向,又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开始疾步往回走,几乎小跑起来,哈罗德内心一阵激动,因为在所有人中间,甚至包括维尔夫在内,他真正了解和喜欢的却是凯特。但没过多久她又停了下来,好像还摇了摇头。哈罗德知道为了她,他一定要站在这里看着,远远地支持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把他留在身后。
他用力挥了挥双手。她终于转身,走进了那片树林。他又站了很久,以防她再次回头,但空气似乎停滞了,没有将她带回来。
哈罗德把身上的朝圣者t恤脱掉,打开背包穿回自己的衬衫领带。衣服已经一团糟,皱得不能再皱,但一穿上它们,哈罗德又感觉做回自己了。他想了想要不要将朝圣者t恤作为纪念品带去给奎妮,但给她一件曾经引起这么多争端的纪念品好像感觉不太对,所以他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t恤丢进了垃圾桶。他发现自己比意识到的还要累,又花了三天才走到赫克萨姆。
他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按下门铃,等了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生意人的踪迹。一个自称是他邻居的女-人下来告诉哈罗德公寓的主人去伊比沙岛度假了。“他总是周末去度假。”她这样说,又问哈罗德要不要喝杯茶,或者给小狗喝点水,哈罗德婉拒了她的好意。
队伍分开一周后,报纸上刊登了朝圣者到达贝里克郡的消息。还有其他照片:里奇·里昂牵着两个儿子的手在码头边走;一个穿着猩猩服的男人亲-吻南德文郡小姐的脸颊;专门有铜管乐队和啦啦队表演欢迎他们的到来;还举行了一个欢迎晚宴,当地议员和商界人士都有参加。几家周报同时声称自己有里奇日记的独家来源,还传出消息要拍一部电影。
电视新闻也报道了朝圣者到达的消息。在bbc的聚光灯下,莫琳和雷克斯看到里奇·里昂和其他几个人送了花到疗养院,还带着一篮巨大的松饼,虽然奎妮无法接待他们。记者说很遗憾,疗养院没人愿意予以置评。她拿着话筒站在疗养院的车道上,身后是整齐干净的草坪,种着蓝色的绣球花,还有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修剪枝叶。
“那些人根本连奎妮都不认识,”莫琳说,“真让人倒胃口。
他们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哈罗德?”
雷克斯啜了一口阿华田:“我想他们可能不耐烦了。”
“但这又不是比赛,过程才是关键呀。况且那男人又不是为了奎妮才走的,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英雄,把自己的孩子争回来。”
“我想某种程度上讲,他的故事也是一个过程,”雷克斯说,“只是过程有所不同而已。”他小心地将杯子放到杯垫上,为了不要弄脏了桌面。
记者简单提了一下哈罗德·弗莱,还插播了一张哈罗德的照片,他在镜头面前缩得很小很小,看起来就像一个影子,又脏、又憔悴、又害怕。里奇·里昂在码头边接受了独家采访,说那位年老的德文郡朝圣者筋疲力尽,还有复杂的情绪问题,在纽卡斯尔以南就不得不放弃了。“但奎妮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是幸运的,得到了那么多同伴的支持和帮助。”
莫琳嗤之以鼻:“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人连话都不会讲。”里奇将手伸到头上作出一个胜利的姿势:“我知道哈罗德会很
感激你们的支持!”挤在旁边的热心人纷纷喝彩。节目以码头珊瑚色石墙的画面结尾,几个市政工作人员正在撕掉墙上贴的欢迎标语。一个人从句头开始清理,另一个人从句尾开始,一个个字撕下来丢进货车后车厢,墙上只剩下“克郡欢迎哈”几个字。莫琳啪一声关掉电视,走进房间。
“他们都过河拆桥,”她说,“他们都后悔相信他,把他说得像个傻瓜一样。真是不可思议。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他们的注意呀。”
雷克斯抿着嘴陷入了思索:“至少那些人现在放过了哈罗德。至少他现在可以专心一个人走。”
莫琳把目光投向天空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