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迪(1/1)
在初三上学期,我们班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轶闻,之所以称之为轶闻,是因为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它成为了老师们放在嘴边传诵的故事,每个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都像是给朋友们拍过艳照的陈摄影师一样,被闻讯赶来的同事和同学追问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景,那个发了疯的妈妈到底在教师里奔跑了多少圏,那个残忍的学生到底是怎样在锋利的兵器下逃脱,向窗外纵身一跳的。也许人在危急的表现和扮作女警纵情做爱时一样,都是难得的本我的展示,所以才会惹起许多人的好奇。有些老师声称自己看到了全部场景,每一句对白都记在心间,讲起来的时候自己可以扮演两个角色,先是追出去,然后又逃起来,有些学生也可以模仿那惊心动魄的一跳,双手抓住窗棂,抛回来一个哀怨而决绝的眼神,然后作势而下,以至于孙老师让隋飞飞把那扇窗户用胶条糊住,谁要是再敢跑到窗边情景重现,她放出话来说可以助之一臂之力,帮他完成全部的情节。这又惹来了别的麻烦,就是经常会有其他班的学生在下课的时候窜到我们教室里,然后指着有胶条的窗户,互相小声说:看,就是这扇窗户。可见真正精彩的往事很难因为一种强权而磨灭,总会有人因为对于血和泪以及曲折离奇本身的好奇而把它牢记,就像是一颗种子种在心里。但之后长成什么就很难预计,有的时候明明落入土中的是一颗黄瓜籽,多年后长出的竟是一棵大树,上面挂满了西瓜。我就亲耳听到一个比我小七八岁的初中校友,说起这个故事时,竟又加上了喜欢那个女孩儿的男生为她挡了一刀的细节,这让我着实惊喜,可见人心是多么善于铭记而又同样擅长篡改啊。
初三上学期,是最可怕的时光,按照老师的说法,所有事情都在这半年决定,若你在这半年里还是没有起色,那他们也就免去了救治你的责任,可以在你脸上刺上官字,发配你去一个不知名的高中。若你有些进步,他们也许会燃起对你的兴趣,使出浑身解数把你逼得更紧,若你不疯,也许会符合他们的期望,以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名义,为他们几乎丧失了微笑能力的脸上增光。可是否有起色这一点,需要更强劲的刺激,才能发现是不是有人的潜力在两年来还没有消耗殆尽。于是在我们这些人不到十五岁的时候,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超过了十七个小时,也第一次见识了一种叫作晚自习的东西,每天晚上6点到9点,漫长的自习课上,没有一分钟自习的时间,各种各样的老师粉墨登场,在你一天里最困倦的时候把已经陈述了几十遍的知识点再多陈述几遍,用无比单调的声音,因为他们其实也筋疲力尽了,可他们不会允许大家在教室里一起睡着。那一定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场面,老师带进教室的不是书和练习册而是一个闹钟,然后站在讲台上一声令下:同学们,睡吧。率先垂范当然是她,趴在讲台上迅速进人梦乡,我们马上纷纷效尤,教室里鼾声四起,直到闹钟响起,老师擦擦嘴巴上和讲台上的口水,说:下课。我们便四下散去,骑着自行车赶回家睡回笼觉,不外乎有几个还没完全清醒的同仁像流川枫一样在自行车上睡着,冒着气球一样的鼻涕泡。当然,这是我的幻想,每天晚自习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都要幻想一遍,然后默念:不是书,不是书,是闹钟,是闹钟。没有一次灵验,而且老师带进教室的书越来越厚,有一次教化学的汤老师竟然抱着一大摞新练习册走进来,像表演杂技一样摇摇晃晃把练习册摆在讲台上,原来她要把这些练习册卖给我们。在她的大力促销之下,那时候对于任何商业模式和营销手段及其利润分配方式一无所知的我们,还残存着对于老师的一点点信任,纷纷解囊。汤老师是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除了握着粉笔的右手,其余部分完全松垮下来。马立业有一次因为把水的分子式写成了ufo而被汤老师骂得狗血淋头,说她的化学课配不上他,他应该去学天文学。他下课之后说:你看这逼松的,裤腰带能勒着扎儿。有人提醒他应该尊老,他说:也是,算了,不和她计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也许当汤老师把那一摞后来证明毫无用处的练习册强行卖给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她的话至少有些善意在其中,即使发到手里之后,发现她的名字赫然印在编委一栏里,我们除了感到自豪,竟没有体察到一丝别的意味。
那天自习课当班的,不是汤老师,而是教语文的孔老师。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老师像她那样喜欢把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挂在嘴边,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姓孔有点关系,她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宽厚仁义,像是一只慵懒的水牛,而且她十分朴素,一件蓝底碎花的衬衫在盛夏里可以穿上两个星期,令每一个想向她请教问题的学生望而却步。初二的春天学校突然流感蔓延,老师和学生纷纷倒下,可能是老天看我们要撑不住了,用一个特别的方式让我们得以喘息,唯有孔老师带着口罩给尚未倒下的学生坚持上课。这一招果然有奇效。第一,在之后不久的升旗仪式上,柳校长点名表扬了孔老师的敬业精神,说她是灵魂工程师里的楷模,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典范,然后大家奋力鼓掌,孔老师穿着蓝底碎花汗衫站在升旗台上向我们微笑致意,柳校长边鼓掌边渐渐地退后,离她越来越远。第二,原来她是老师里感冒最重的一个,没用几天,尚未倒下的学生几乎全军覆没。我是最后倒下的几个之一,烧得我在打点滴的时候唱起儿歌: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
事情发生的时候,晚自习已经开始了好久,孔老师一边强调《孔乙己》这一篇中考是定会考的,“他是用手走来的”,对不对,注意细节描写,鲁迅的细节描写是世界八大文豪里最好的,一边把手中粉笔头随意地丢向各个角落里溜号或者酣睡的学生。丢粉笔是她从业几十年来练成的独门绝技,虽然她的粉笔字写得七扭八歪,每日在黑板上笔耕不綴,到老竟然还得用尺子才能把一排中国字写齐,否则就要写出一条对角线,可丢粉笔这一招真是准得惊人,像我这般每日踢球之人自以为反射弧极短,可每次但见她一扬手,粉笔头已到面门,若你正在左顾右盼地说闲话,她便要断喝一声,引你向她看去,正恍惚间,粉笔头不偏不倚地正中门牙。孔老师在讲台上行走这么久,下手总归有些分寸,要是径直扔进你嗓子眼,万一你嗓子眼小,不小心噎死,她就要偿命,她可舍不得拿自己这半条命和你的青春年华同归于尽;要是掷在你脸上,打出一个什么印记,家长来了便有了现成的证据,再怎么搬出三纲五常之说也不好解释,于是她便练成了门牙粉笔的绝活,让你不疼不痒,不留痕,无危险,不但吓你一跳,还恶心你一整天。她正掷得起劲,一时间教室里呼啸而过各色粉笔,弛废的纪律焕然一新。教室的门突然被一种大力轰开,一个中年妇女手拿一生锈的铁锹倚门而立,披头散发,上半身穿的什么一时不好分辨,因为实在太脏,下半身却穿了一条红裙子,艳丽夺目。突然之间的巨响已经让把我们吓得够呛,我的同桌王黎雪一哆嗦,钢笔把《孔乙己》那句“他是用手走来的”画了个稀烂。再看这女人的打扮,恐惧更是绵延而来。夜幕沉沉,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楼群点点灯火摇曳,教室的灯偏又应景地摇晃了一下,再加上门口这穿着混搭手握铁锹的女人,我这条胆子瞬间飘到爪哇国,腰间酸软,直想往桌底下滑。这时候孔老师已经全没了威风,忘了她手上还有半根粉笔可以向女鬼的门牙掷去,瘫在讲台上的椅子里,嘴里说:同志啊,同志啊,我心脏不好,心脏不好。女鬼说:去你妈的,谁是吴迪,给我站起来!我胆子一下子就飘了回来,倒不是因为这女人骂了
我们话在嘴边但是三年间谁也不敢说出过的几个字,而是她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实在亲切。女鬼大多温文尔雅,幽幽怨怨,绝不可能泼辣,这人顶多是个阳间的疯子而已了。吴迪就坐在我的侧后方,平时有些假小子性格,梳着短发,爱穿格子衬衫,还能打几手篮球,很受大家欢迎。毕竟是女子,我以为她应该在桌子底下避一避才对,可她“霍”地站起,说:我是吴迪,你找我什么事?我看见孔老师看见吴迪站起来,马上把眼睛闭上了,也许她在心里说:你个傻孩子,充什么好汉,连累我在还得在这儿装死。而吴迪的同桌陈志强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简直泣不成声,把手里的语文书揉得像一打旧钱。我心里想:没想到你小子平常一副猥琐模样,这时候倒懂得怜香惜玉,就是哭鼻子实在太窝囊,好像铁锹要往你头上招呼一样,有本事往前站一站。那女人横端着铁锹向吴迪走过来,沿途几个学生想要把她拉一拉,可能是她衣服太脏或者铁锹看起来太锐利,这几人只摆了个架势。她走到吴迪身前说:你凭什么欺负我儿子?吴迪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说:陈志强,你也给我站起来!陈志强擦着眼泪缓缓站起,她说:把衣服脱了。陈志强好像是中了咒语,木偶一般把上半身脱了个干净。全班同学一片唏嘘,像苍蝇一样,嗡嗡声把孔老师都惊醒了。陈志强的左胳膊和后背上,布满了小红点,但不像是荨麻疹或者水痘,像是谁用绣花针一个一个纹上去的。女人说:你这丫头也太狠毒了,儿子,妈在这儿,你给我扎她。陈志强说:妈,回家吧。我从惊异已经变成了狐疑,心想吴迪扎人已经足够出人意料,陈志强甘心被她扎来扎去更让人想不明白,看那些红点颜色深浅不一,一定是扎了几个月才能形成的规模,陈志强不躲不闪让她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么一副宏大的作品只能解释成,他自己也陶醉其中,这么一想顿时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更让人琢磨不透的是,她是用什么扎的呢,难道是她每天带着针线来上学?这么一想,她要比陈志强的妈妈更像女鬼一些。有几次打篮球我毫不留情地盖了她的帽,我可真是不知深浅的傻蛋啊。女人向吴迪伸出手:把圆规给我。原来是圆规,就地取材,如果老师发现大可以解释成俩人正在搞趣味数学,在对方胳膊上画圆,聪明的姑娘。吴迪说:谁让他老上课摸我。女人说:胡说!我儿子谁也不会摸。吴迪说:他是变态,我扎他他说舒服。女人说:去你妈的,我扎你你看看。吴迪喊到:你儿子真的是有毛病!这句话好像是拉了炸弹的引信,女人挥着铁锹向她冲过来,看来此人谙熟铁锹的用法,一瞬间真是人锹合一,浑身没有一个破绽。陈志强也机敏得可以,像鼹鼠一样钻进桌子底下,附近的几个学生也都学着钻下去,包括我在内,只把吴迪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地上。虽然从小在家附近看过无数斗殴,上初中之后两点一线几乎没在街上逛过,对于血光之类的情形一时间竟有些生疏,看见大家都这么机警,我不能表现得像个傻子。而且我真的有点害怕,那女人看来似乎确实会取人性命。吴迪手里抓着圆规,一瞬间好像想拿圆规抵挡,估计下一秒她马上想到自己不是东方不败,对方却似乎和任我行一样宁可瞎了一只眼睛也要报仇雪恨。就算她瞎了一只眼,我这么一个正青春的女孩子脸上挨上一铁锹也不太合算。当然这只是我在桌子底下的揣测,实际上的情况很可能是,下意识地夺路而逃。这时我顺着七扭八歪的桌子腿向前看了一眼,孔老师的脚已经不见了,若不是她因为过于淡定而浮了起来,就是她已经不在这个教室里面。吴迪哭着在教室中跑了起来,剰下六十几个学生乌泱泱地发出嗡嗡地声响,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我从桌子底下出来,看见女人和铁锹还是那么执着地跑在她的后面,顿时觉得今天要出大事了。吴迪突然止住了哭声,回头把圆规向女人掷去,女人偏头躲过,脚下踩中一个刚才慌乱中掉在地上的文具盒,摔倒在地,红裙子和铁锹滚在一起,前额撞在锹头,血流在眼睛周围。吴迪却忘了这时候可以从门跑出去,可能她刚才已经下了决心,时间太短已经来不及修改,她冲到窗户边,向着窗外的黑暗跳进去,然后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和一声叫喊,却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们向窗口跑去,看见窗户下面站着一个人,躺着两个人。救护车来的时候,拉走了四个人。一个是甲班的男孩,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正站在墙根的树丛里向他同班的一个女孩诉衷肠,求她能答应他每天一起回家,他愿意每天帮她把作业完成,如果说话不算话,天打五雷轰。这时吴迪落了下来,砸中了他指向天空的右手和正在表白的嘴。一个是吴迪,她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脑袋也震荡了,摔在男孩身上的时候连叫喊也没有发出,就晕了过去。一个是陈志强,他和吴迪一样晕了过去,嘴角流出口水。可能是他光着身子在桌子底下蹲了太久,也可能是他看见吴迪跳下觉得就算不让自己偿命,至少也是胁从,或者是他觉得此人一死,身上的作品便无人完成,自己身上有几个部分是他自己说什么也够不着的。他的妈妈发现他晕过去之后,第一个拨通了120,救护车就是这么来的。第四个人就是陈志强的妈妈,她坚持要坐在救护车上陪伴着儿子,如果他在车上醒来,不至于再受到同车的吴迪的报复,而她脸上的血,她站起来的时候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就似乎忘记了。
忘了过了多久,因为当事的两个人我都不熟,从没期盼过他们能原封不动地出现,也没期盼过他们从此不再出现,只是觉得一个晚自习这么过去,比听孔老师讲《孔乙己》有趣得多。之后的每个晚自习,经常会幻想那扇门被什么人撞开,发生一件足以占用整个晚自习的事故,可惜没能如愿。那扇门关得紧紧的,即使偶然被打开,也是教务处的老师来看看老师和学生是不是都在。是的,确实忘了过了多久,当我都已经开始准备把这两人和那场事故还有对下一场事故的期盼一并在脑中删除的时候,他们俩几乎同时出现在教室里。吴迪的头发长了,不知是摔过之后知道了恐惧还是摔过之前知道了恐惧,她似乎有些忧郁,眼睛被头发挡住,若隐若现,不知是在看你还是在发呆。陈志强的头发短了,准确地说,剃了个光头,乍一看,前所未有地彪悍起来,可眼睛里还是那个胆怯猥琐的家伙,之前猥琐压倒了胆怯,现在胆怯压倒了猥琐,光头就显得可笑。孙老师把两人调得远远的,恨不得让他们俩出现在两个国家,可惜教室就这么大,每天两人还得呼吸同样的粉笔灰。除了这些,这件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孙老师也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告诉吴迪你不能再用圆规扎人,或者告诉陈志强你妈不能心情不好就拿着铁锹来学校追着人跑,她聪明地选择了遗忘,可惜越是这样我越是记得很牢,在我就要把这件事情遗忘的时候,她的沉默提醒我最好不要忘记。
这件事表面上的后果之一是那个站在树丛里的女孩休学了,我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当一个男孩正在向你赌咒发誓说他喜欢你,而你正在犹豫是否接受他的心意而背上早恋的负罪感的时候,另一个女孩从天而降,落在男孩的头上,两败俱伤,我想除了突如其来的惊吓以外,爱情的萌芽在这一瞬间破灭才是给予她的最大的讽刺。另一个后果就像是我所说过的,尽管当事人和当权者都选择了缄默,可事情还是流传得四通八达,而我相信第一个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说出去的应该是孔老师,因为这件事在老师中流传得明显比在学生中流传得快,这让她又一次成了焦点。有几次我去她的办公室领取属于我的批评,她都在用她一成不变的声音向语文组的其他老师讲着这个故事,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当多变,不像在课堂上那么肃穆。那一瞬间我有些喜欢她,女人都喜欢嚼舌头,老女人也许更是如此,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把平庸的生活嚼得吱吱作响,直到把舌头吐出来那天,可在她眉飞色舞的瞬间,我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像我的邻居或者某个我熟悉的长辈,一个真实而正常的老女人,而不是站在讲台上似乎没有体温的蜡人。可惜几次进去的时机都不巧,听见的都是故事的开头,不知道后来她怎么讲述自己当时的表现。
陈志强从此一蹶不振了,虽然他曾经在大家面前展示了自己华丽的文身,可这种虚名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他迅速被孤立起来,女孩子怕他,觉得他恶心,男孩子鄙弃他,觉得他不丈夫,摸就摸了,扎就扎了,摸得就扎得,不亏,可你把妈妈引来,却是大大的不对。我们那时虽然大部分人都接近于神经的临界点,随时可能做出自己想不到的举动,可大家似乎都相信,发生在教室里的事情就在教室里解决,关起门来骂一通,打一顿,把书摔在对方脸上,揪对方的头发,只要关起门来,都可以原谅。你家里的当权者破门而入,侵入属于我们的空间,把属于我们的女生逼得跳楼,这是破坏了属于我们孩子的规则,超出了游戏的范畴,而成为了一种我们没法制约的暴力。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就这么把他在有限的空间放逐,有些残忍,毕竟我们当时不是吓得钻进桌子底下就是吓得连钻桌子都忘记了,可每当我看见他的脸,我就知道就算我们收留他,让他回来,他也不会原谅自己,他已经把自己放逐了,我们只是把此事追认了而已。毕业之后,此人再没有音信,无论是走在街上,坐在饭店,躺在洗浴中心,或者在各种各样虚拟而实名的网络空间,我都没有见过他,他应该是在毕业那天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新的社群,让我们和我们所记得的事情在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吴迪的故事要长一些。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对这件事情作何感想,看来是选择了不了了之。也许是因为如果你在这个节骨眼闹一场,把一个其实已经不小的纠纷继续搞大,也许你会得些钱,或者让对方付出其他的代价,可这样对于中考是不利的,但凡一个考试,最重要的是心如止水,我相信吴迪的父母是为了让她心如止水而心如刀割地让此事在家长之间消弭了。
自从吴迪的头发长了之后,她便从一个假小子变成了真女人,带着幽怨的气息坐在我的侧后方。成绩一如往常,看来应该会考上一个一般的高中,事情发生之后她的成绩更是稳定在班级的中下游。可因为一些我自己也无法言表的原因,我有些怕她,不是怕她不小心言语不和而拿圆规向我扎来,而是觉得她的圆规已经倒转过来,朝向自己。我们这个班级因为顶着天才班级的名号,大家都希望自己有点天才的样子,可似乎天才的定义在这里有些扩大,老师们几年来不断想让我们相信,天才就是你不但要聪明,而且要正确。正确的意思就是按照他们定义的标准在班级里活动,若你只是聪明而不正确,那你就和希特勒、蒋介石是一个品种,越是聪明越是祸害,放出去就要为祸人间。我就曾指着历史书上蒋中正的照片,说:这家伙长得不赖。老师听见,指着我说:你哪只眼睛看出他长得不赖?他的手上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我马上点头认错,觉得自己不该从一个刽子手的脸上看出美。放学时候骑车回家,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一个人的正确与否和他的美丑有什么关系?我顿时觉得今天这顿骂挨得冤枉。可当时我没想到什么有力的论据,就算想起来,也是不敢乱说的。可单就美丑和对错而言,我还是有些委屈,就像是我揍了张三一顿,却被另一个张三因为我揍了和他同名同姓的人而寻仇。吴迪一直以来是一个口碑极好的小姑娘,因为她的男孩性格,男孩女孩都愿意和她一起,可被人摸过了又把人扎过了之后,她就不正确起来。大家倒没有像对付陈志强一样,让她觉出人群之中的孤独,毕竟她的行为属于复仇的一种,可大家还是不太敢和她走得太近,至少我,如果她在玩篮球,就会犹豫要不要过去玩,一般情况都会选择还是踢足球吧,她可是敢下手扎人的。她曾经大大违反了正确的定义,无论现在看起来多么正常,也是一个危险的人。现在回想,那时候班上的每个人都有秘密,之后陆续被人知晓,或者有些已经被彻底掩埋,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不能和别人讲的不正确的故事,只要是人,虽然我们已经足够笃信和努力,却似乎无法做到那时候所要求的正确,只是她的秘密不小心被揭开,在所有人面前,就算我们和她是一样的,可面对公开的不正确,我们大都下意识地怀揣自己隐秘的不正确而向后躲远一些。
初中毕业之后,她和我升入了同一所高中,我那时候的失眠症已经好转,准备选择像大多数人一样,无赖一般地活着。我学会了抽烟,每天中午在学校的厕所里和一干人等吞云吐雾,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属于了某一个群体,一个和初中班级不一样的群体。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体会到抽烟的快意,只是觉得用一种损害自我健康的方式宣告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大孩子。我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儿,我还怕些什么呢?
吴迪开朗了许多,头发还是长的,课间的时候经常看她在篮球场跑着,把头发盘在头顶,像是一个道士。高二那年,她的模样开始起了变化,不知是头发越来越长的缘故还是体内的某种激素开始活跃起来,或者两者是因果关系,她变得漂亮了,身体也比其他女孩早一步呈现出令人遐想的曲线。有几个哥们儿找到我,问我她初中时候长什么样?我说:妈的,像条黄瓜,上下一边齐。那几个小子乐了,说:看来她现在真需要条黄瓜。我说:早知道她能长成这样,我应该早早地培养她,她就坐在我后面。这时我想起了陈志强的遭遇,觉得还是他的眼光长远,只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有一个叫作李元峰的小混混,比其他人认真一些,一天他递给我一支白沙烟,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想和她处处。我等着他把烟点着,说:这你得自己问,别看我和她一个班,其实我和她不熟。他说:听说她初中的时候跳过楼?我说:不知道,没告诉你我和她不熟嘛。他点点头,说:有点意思。这是他的口头禅。后来他真的去问了,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那小姑娘的骂人话简直层出不穷,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男人都骂了一顿。我说:有点意思没?他说:没意思,那逼可能真跳过楼。之后很少有人再去问她能不能处一处,不单是因为她骂起人停不下来,还因为大家发现她经常和一个有点男孩模样的女孩拉着手在学校里遛弯。又过了一阵子,大家已经可以确认,那女孩就是她的男朋友,因为有人看见在学校的锅炉房旁边,那个女孩在吻她的脖子。这在我们学校不是稀奇的事情,女孩之间的事情通常不被禁止,因为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界定。当然,有很多男孩表示遗憾,觉得有那么点暴殄天物,毕竟两个女孩可以帮助两个男孩子,而她们互相帮助就使大家丧失了两个很好的机会。
以后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吻到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