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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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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听到这话,凛然喝道:“闭嘴,我还没开始问呢!”

事到如今,这女人居然还想要争取谈话的主动权?老刑名都知道,要让审讯顺利开展,第一要务就是别被犯人牵着鼻子走。可吴定缘还没想好怎么煞一下她的威风,苏荆溪又开口了:

“我可全都听到了,你们是在为太子查宝船爆炸案吧?”

她的语气很是从容。吴定缘捏了捏鼻梁,觉得有些心累。都怪于谦那个大嗓门,让犯人知道审讯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可以了!”

苏荆溪道:“只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这位捕爷,我可以如实回答,绝不欺瞒,但请你先松开双手,容我整理一下仪姿。” 她刚才为脱身拔出了发簪,导致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很是狼狈。

吴定缘盘算了一下,快点把这事了结也好。于是他把苏荆溪双臂松开,孰料她又吩咐道:“那边镜奁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来给我。” 口气像是使唤一个小厮。吴定缘皱皱眉头,到底还是拉开镜奁,把梳子递过去。但他双眼时刻紧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举动,铁尺随时砸将过去。

苏荆溪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把发丝梳拢整齐,一缕一缕捋在耳后,从容之态不似一位阶下囚,倒更像是元宵节准备出去看灯的贵家女眷。直到这时,吴定缘才看清她的容貌。

这是一张二十四、五岁的清秀面孔,五官轮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几分妩媚精致,但多了一点干练坚毅。那一头长发梳开之后,显出额头光洁饱满。相书里这叫九善之首,为聪睿之兆,难怪她可以女扮男装,年纪轻轻成为坐馆医师。

等到苏荆溪梳拢完毕,吴定缘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双臂,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乡贯何处?”

苏荆溪果然像约定的那样,老老实实答道:“我是苏州昆山人氏,&15564;川乡苏家三房出身,唤做苏荆溪。” 她看了吴定缘握笔的别扭姿势,似笑非笑,又补了一句:“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吴定缘一听掉书袋就头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太子宝船爆炸,你是否参与其中?”

“我与那件事没关系,你们误会了。”

“哦。” 吴定缘一点不觉惊讶,哪有人会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他磕了磕笔杆:“你为何去东水关码头?又为何在宝船爆炸前一刻离开?”

“我去那里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御史,按说也该在码头。可是我没找到他。朱太监不是约了我下午出诊么?我便急着赶回家去了。宝船爆炸之时,我确实刚刚离开,可那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们敲门之时,你何必问都不问就逃?”

“东宫的人都在宝船上。那位于官人门外自称詹事府司直,不是闹鬼就是冒名。” 苏荆溪歪了歪头,“我若早知道宝船要出事,还特意去码头干嘛?送死吗?”

苏荆溪的反问,令吴定缘有点无言以对。他眯起眼睛,换了个话题:“说说朱卜花吧。”

“我只是为他诊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听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只是单纯为他看病喽?”

“当然不是。” 苏荆溪双眼突然闪过一丝厉芒:“我给他治病,是为了杀掉他。”

记录的毛笔猛然一颤,在纸上涂出一个大墨点。这可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吴定缘略显狼狈地把手腕抬起来,满腹狐疑:“你不觉得这个说法自相矛盾吗?”

“救人杀人,原本就只在医者一念之间,有区别吗?” 苏荆溪回答。吴定缘“呃”了一声,这女人每次说话,总是试图掌握主动权。他提笔重新蘸了蘸墨汁:“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之交,我要报仇。”

吴定缘略觉奇怪,一个京城御马监的提督太监,怎么会和一个苏州女子结下仇怨?不过这与于谦要了解的事情无关,他决定先把动机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题:“那你是打算怎么杀朱太监?在药里下毒吗?”

苏荆溪不屑道:“那种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黄之道的用法,可比你们想象中精妙得多。”

“嗯,你继续说。”

“今年年初,我在苏州听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后,便立刻赶至留都。在普济馆取得一个身份,顺便暗中调查他的行踪。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玄津桥外巷口的樊记烧鹅。每天樊记老板会单熬一小锅鲜卤汁,专为他烧制鹅肉。我对铺子的伙计稍施贿赂,在卤汁里掺进一味查头鳊肝。”

“鳊字……怎么写?” 吴定缘有些为难地用笔杆敲敲脑袋。他粗通文墨,可也只是粗通而已。

苏荆溪发出一声同情的嘲笑:“鱼旁加扁。这是一种长于汉江的河鱼,肉嫩味美,只是它的肝脏是大发之物。有个叫孟浩然的诗人,就是吃了查头鳊,背疽发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谁吧?”

“知道,知道。等审完你,我自会去寻孟浩然的亲眷查实,你继续。” 吴定缘敷衍地回答,不想在这上面纠缠。

“鹅肉本身就是发物,烧鹅卤料更是容易发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头鳊肝熬煮的汤饵,三者齐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脸上便开始生出痈疽,痛痒难忍。他找的那些庸医不知缘由,只会用当归、桔梗、皂刺去败毒去火,百无一用。我找准时机,主动请缨,给他进献了一种虎狼药膏,效果卓然。只不过这药膏只有我懂得调配,必须每日涂抹,方才暂缓痛痒。于是朱 卜花使了力气,扶持我出馆留府,为他一人专诊,一日也离不开。”

“可他也没死啊。”

苏荆溪微微一笑:“若是他当即毒发身亡,我又岂能脱开干系?少不得要用一个暗度陈仓的计策。捕爷你有所不知,痈疽这种病症,分为内外两种。外疽有头,多发于肌肤,虽然痛痒却不致死;而内疽无头,多发于腠理之间,一旦发作,药石罔效。”

苏荆溪一说起医理来,滔滔不绝。吴定缘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直接说但是。”

“查头鳊肝,只是让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给他涂的虎狼药膏,是以藜芦、生龟板、全虫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实只是将疽毒强行压伏于筋骨之内,慢慢抑阳转阴,最终变成无头内疽。朱卜花确实还没死,但他的疽毒之势这几日蓄到极限,只消一点点刺激,他随时可能疽发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吴定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杀朱卜花于无形,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听过南京坊间的传闻,当年魏国公徐达吃多了烧鹅,背疽病发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只会觉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达覆辙,根本不会有人去怀疑医案里的猫腻。

没想到这宝船案里头,还套着这么一桩诡谲的毒杀案。

“所以我不可能与朱卜花是一伙,与宝船案更无牵连。” 苏荆溪强调了一句。

“好,好,我再给你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冠带褒奖,好不好啊?”

吴定缘嘿然冷笑。她算计得倒清楚,宝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迟都算轻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不如痛痛快快承认毒杀朱卜花,充其量不过绞刑。更何况,这还不一定是罪过。

这女人之前肯定偷听到了他与于谦的对话,知道他们对朱卜花有所怀疑。她这么招供显然是在赌,万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轨,她连毒杀罪名都不必承担了,反而是诛杀反贼的义士。这女人,招供里充满了心机……不过,无所谓了。

这些事跟他没关系,吴定缘也不多问,只是将这些供述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把那几页写满字的洒金笺叠在一起,走到苏荆溪身后,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个手印。

“这就完了?” 苏荆溪一楞。

吴定缘懒懒道:“我只负责记录供状,至于信与不信,会交给有司审谳,到时候你别翻供就行。”

于谦要的只是一份供状,现在有了。至于苏荆溪说的是真是假,吴定缘可没有查实的义务。他把装订好的供状收入怀中,朝外间走去。苏荆溪忽然道:“捕爷呆在这里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来,可就不好了。”吴定缘的脚步停住了,他转回头来,狐疑地盯着她。

“最近几天,他的内疽已呈外溢之状,面额发溃,痛痒难忍,随时可能派人来召我去诊治。” 苏荆溪道。吴定缘盯着她,半是恼怒半是嘲讽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们约好的不是吗?你让我梳头,我如实坦白一切。” 苏荆溪回答。

“哼……” 吴定缘从鼻孔里喷出一丝不耐烦的气息。

他本来想,在这座幽静无人的屋舍里等于谦回来,交出供状,早点回家喝酒去。可苏荆溪这一句话,令得事情又节外生枝。万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时派人来找她,必然会跟他起冲突,又要被卷入一场与己无关的麻烦里。

怎么每个人都不肯让他安静地待会儿呢?

这屋舍是绝计不能呆了,可若不在这里,又能去哪?吴定缘思前想后,最终只得咬咬牙,取来一张信笺贴在门扉之上,上书四字:“归家相见。”

他决定把苏荆溪押到自己家里去。一来他家就在镇淮桥,离这里不算远;二来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吴玉露在,没有闲杂人等,很是方便。纸上那四个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于谦见过他讨三百两银子时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该去哪里找。

当初若没一时糊涂救了太子,哪还有这么多麻烦事体!

吴定缘一边吃着后悔药,一边把苏荆溪从椅子上弄下来,让她找件掐腰的翠绿绣袍穿好,一定要宽袖的。这样一来,苏荆溪只要束手垂袖,在驴子上那么一坐,便没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着绳子,只当是哪家小媳妇儿归宁。

“我们换个地方呆着。你不要生出什么心思,否则格毙勿论。” 吴定缘晃了晃铁尺,警告道。苏荆溪笑道:“捕爷为我着想,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呢?”

吴定缘看不透她心思,也懒得琢磨。他暗暗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绝不再多管闲事,然后一拍驴子屁股,跟苏荆溪离开这间屋舍,走入巷道。

此时大纱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发深透,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两人抬起头来,看到尚有最后一丝明亮还在墙头藤隙之间纠结,仿佛一根细弱的绳索,牵扯住即将沉沦的白昼。可惜这个努力终究失败了,只是转瞬之间,整个巷子便彻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大纱帽巷,整个内秦淮流域的彩楼画栋,骚动不已的南京城内外厢坊,也同时沉沦入夜。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

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彻底消逝的同时,它从容迈进了长乐殿的门槛。朱瞻基的心情,比刚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确实如太宗皇帝所说,当你解决了纷乱线头中的第一个问题之后,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他为伴当在奉忠庙里设了牌位,略做拜祭,然后在返回长乐殿的路上,想清楚了接下来的理政次序。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权掌握住。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也做过一番功课。目下在皇城之内,有勇士营拱卫;留都城中有守备衙门、十八卫所亲兵、五城兵马司的巡营防营;在城外有龙江船厂水军、新江口营、浦口营、池河营、孝陵卫等处。掌握住他们,南京秩序便可安泰无虞。

接下来,再检视官员名录,优先让户部和应天府恢复运转,南户部管着江南钱粮与漕运,应天府管着南直隶地面,都耽误不得,然后再重新搭起吏部,让他们去补齐工部、兵部、刑部,至于礼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着急……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边的耳濡目染,终于显现出了成果。一件件事项,从线团里抽离出来,自动分门别类,归入他脑子里的架阁库。怎样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面前逐渐明晰起来。

不过在所有事情之前,还有一件最为优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时手中握着的鱼筒。这里面装着的,是父皇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

朱瞻基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回到榻上,把鱼筒上的封条撕掉,然后双手一错,拧开了被蜜蜡封住的齿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只有一卷明黄色衬底的尺素。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纸卷,徐徐展开,露出里面的正文来。尺素不长,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可朱瞻基却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眼盯着纸面,似乎永远读不完这短短几十个字。整个长乐殿中安静得如同孝陵一般,连温度都变得阴冷下来。

一个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隔着门槛高声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监求见。” 朱瞻基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上前来。”

小奉御赶紧迈进几步,跪在御榻之前:“朱太监求见。” 朱瞻基“嗯”了一声,却没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小奉御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又不敢用袖子去揩,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儿。

过不多时,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在长乐殿外响起,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全身披挂的朱卜花急匆匆朝着长乐殿走去,挂遮在脸上的白布不时飘起,露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脓疽,每一粒都浓艳欲溃。

他一口气走到殿门口,这才停下来:“千岁爷,臣朱卜花特请奏禀。” 殿里隐隐传来太子的声音:“太监不辞奔走,当真辛苦。”

“留都未靖,岂敢言辛苦二字。”

一段标准的君臣寒暄之后,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屏风的缝隙里可见烛光摇曳,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侧躺,只是被几重罗縠纱帘隔着,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城中可还安定?凶徒可有眉目?百官军民可得救援?”

太子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朱卜花早有准备:“城中各处已安排了军铺弹压,百姓虽有惶恐,不致骚动;臣遴选各处衙署精锐,正在全城大索白莲教众;另外东水关码头已初步点清,请千岁爷过目。”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份纸折,恭敬地捧在手里。纸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个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员。

殿中传来一声叹息:“有我大明以来,何曾有臣工伤亡若是,真可谓是亘古未有之奇祸。” 声音停顿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卫,本王现在要去孝陵给太祖爷请罪。”

“啊?”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寝,就在钟山南麓,驻有一卫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护陵军。太子伤恸过度,要去拜祭祖陵无可厚非,可这个时辰……他连忙劝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势不明,从皇城至钟山孝陵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啊。”

“可本王留在这宫城之内,也睡不踏实。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备衙门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郑太监。”

“他们如今皆有名医施诊,伤情无碍,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尚未醒转。您若亲临探视,龙威过盛,只怕两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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