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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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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行啦。” 吴定缘一脸无奈,“我给你算算啊。你给了三百两银子,我给你把苏荆溪找出来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帮你把供状问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里疗伤,算我自己招惹来的,不收钞银,权当送你的添头。咱们现在两清付讫,再无瓜葛。”

这一笔账算得于谦脸色涨红,连连骂道:“市侩!市侩之至!”

吴定缘双手抱臂,冷笑道:“先别急着说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爷那颜色,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气儿?” 太子那种眼神他在牢狱里见得多了,对生机毫无可恋,只待一死。这种枯槁状态,别说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说。

“不行也得行!”

于谦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子不豫,慈闱有难,乱臣贼子觊觎大宝,这一切,只有殿下能拨乱反正!” 他说完把头转向太子,希望能得到应和。可惜太子完全没有反应,木偶一般地任凭苏荆溪折腾。

于谦无奈地转回头来,色厉内荏地继续辩解道:“有志者,事竟成!若事事顾虑,遇难即退,昭烈帝如何三分天下?齐桓公如何会盟诸侯?”

“你说的……这都是谁啊?”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那边苏荆溪淡淡道:“你们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嚎?” 他们两个只好悻悻闭嘴。

苏荆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残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杆钳了出来。朱瞻基肩膀剧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霎时有鲜血从伤口涌出。苏荆溪早有准备,先用烧红的铁烙封住伤口,然后撒上刀伤药与炭末,她手法巧妙,只用了三、四块棉布便压制住了。

于谦喜道:“成了么?” 苏荆溪摇了摇头:“箭杆虽除,箭镞还在。这种钩镞反咬着筋肉,非得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来。”

“麻烦吗?”

“嗯……不算复杂。” 苏荆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在这里没法开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开完刀,能立刻动身回京城吗?”

苏荆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子:“想什么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否则不死也得残废。” 于谦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下的局势,哪里还容太子慢悠悠静养?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问道:“请问可还有和缓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响赶路的法子,哪怕痊愈速度慢些也无妨。”

若是他在太医院里问出这种话,只怕直接拖出去杖死了。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头道:“我在《刘涓子鬼遗方》里看过一个随军郎中的急就法子,叫做解骨法。若有将佐兵丁中了箭,赶上战事紧急无暇剜挖,他们便会先锯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然后每天用半夏和白蔹和酒服下,并用淘米水清洗创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复长,便能慢慢把钩镞挤脱出来。”

“这要多久?”

“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间,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每日都得内药外洗,按摩不可中断。否则一旦肉长岔了,把钩镞封在里头,还得挨一刀。”苏荆溪又提醒道,“这是实在没办法才用的 法子,若钩镞带着锈迹或淬了毒,也会有性命之忧,风险不小。”

听苏荆溪说完,于谦眉头紧皱,这可真是麻烦。且不说风险,南京到京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里找稳便的郎中来每天处置伤口?

他们正说着病情,太子那边已缓缓醒转过来。他还没睁开眼睛,鼻孔里先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对于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气味宛如灵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窍,通体酥软,比宫中所用的什么名贵合香都来得舒坦。今天从午时起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缓缓松弛下来,连肩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身体朝那馨香的来源凑了过去,突然一歪,险些摔下榻去。苏荆溪避过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着翠绿绣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香气大概是从她身旁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香气虽然粗劣,闻起来却比宫中那些名贵上品更沁人心脾,就连那铜炉的扁扁鼓腹,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朱瞻基还想多看几眼,可于谦一步上前,大剌剌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殿下万福。”

朱瞻基被这一声喊扯回了残酷的现实,之前的不堪回忆又浮现出来,恼怒顿生:“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谦只当是夸奖:“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到底。” 他停顿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暂时还算安全,待臣想一个万全之策,尽快护送殿下归京。”

“不回了,没用的……” 朱瞻基羸弱地拍了拍榻边,“南京举城皆叛,就凭你一个行人,怎么送我出去?局势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谦有些吃惊,苦口婆心劝道:“只要心怀坚毅,万事皆有可为。”

这话听在太子耳朵里,等于是承认没有办法,只能撞大运。朱瞻基颓丧地摆了摆手:“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许那边登基大典都已开始筹备了。千里归去,难道只是给新君当祭品么?”

“圣慈既能送出密诏,可见还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撑局面,等待殿下回銮。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听着这些话,太子因疲惫而潜生烦躁,因烦躁而蓄积怒意,情绪急遽发生着变化,而于谦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临大事,需要镇之以静……”

“什么尚未可知,什么镇之以静,全是废屁,老獾都不叼的废屁!你把我藏在粪坑里有什么用?死在皇城里头还体面些!本王现在就想安静地去死,难道这也不行吗?”

一阵滔天巨浪骤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这个卑微的小臣。可那个身影非但没有退缩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夺目的犀利剑光刺过来。

“住口!身为储君,岂能口出这种轻佻之语!”

这一下断喝如惊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汹汹浊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发脾气,连大伴都得跪下来劝解,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胆敢反击,他一时间震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于谦的剑光再次袭来:“敢问殿下这一死,置社稷于何地?视天子为何人?弃万民而何为?”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耳光掴在太子脸上。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谁料到这个行止端方的官员,突然变得如此狂悖无礼。

于谦的下巴紧绷如弓,双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气势:“舍社稷而轻身,是为不忠!置天子于不顾,是为不孝!留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这就是您的为君之道?”

“我……” 朱瞻基发现,他对于被骂实在缺少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重耳流亡在外一十九年,而后成就晋文霸业;汉高祖百战不胜,而后创立大汉洪基。倘若他们一输即降,一败即绥,一挫即靡,一伤即颓,何来霸晋强汉?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是么头么脑!知道什么叫为国储贰吗?动静行止关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么个么同死蟹嘎一只!”

于谦一激动就官话土话混杂起来,同时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脑门子了。他的骂人水准远胜太子,抑扬顿挫,平仄分明,动辄一串排比甩过来,令人应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小官活活骂死。

见朱瞻基有些怂了,于谦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贱之身前后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朱瞻基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生怕答错了又挨骂。

“臣不知筹谋今日之乱的人是谁,但此獠为了夺权,竟不惮动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丧德败道,有干天和!这等心存奸恶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灾祸。” 于谦说到这里,凑近朱瞻基,双眼凝视:

“实话跟您说吧。臣前后奔走,不是为了陛下,亦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让那贼子不得上位,不得祸害天下苍生!”

朱瞻基顿觉失落:“原来你竟不是为了效忠我?”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几句话说出来,让朱瞻基大为震惊。

这句话乃是出自孟子《尽心篇》。国初之时,洪武皇帝不喜《孟子》里各种犯君的言论,遂令儒臣刘三吾前后删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内的八十五条,重出《孟子节文》。从此天下官学私塾,只准教授节文。

于谦喊出这么一句来,可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更进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偏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内心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梓舆,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没那么不堪!” 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那就证明给我看!” 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地望着太子。

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明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吴定缘在旁边看了,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楞之意。

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得那么多。

现在既然太子重振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实在不行,我向苏大夫讨教了药方与按摩法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通万物,总不见得差……” 于谦计议刚定,忽然耳边意外地传来苏荆溪的声音:“若蒙信重,民女愿陪护太子归京。”

朱瞻基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谦:“这位医师,到底是谁?” 于谦没料到苏荆溪会斜里杀出来主动请缨,一时有些尴尬。他从怀里掏出供状,向太子略做介绍,又强调说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实。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赞道:“我说朱卜花那奸贼怎么一脸脓污,原来竟是你的手笔!” 苏荆溪敛衽垂首,算是承认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静候佳音便是,何必又来掺和本王这桩要命的事?” 苏荆溪双眸过一缕恨意:“朱卜花现在疽毒深种,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气极而毙,也算是我亲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来。他恨极了朱卜花,现在听说那厮还能被自己气得暴毙,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大为开朗:“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堪比谢小娥、红拂女的义士啊,值得一副冠带褒奖!”

“太子谬赞,民女浅陋怯弱,不得以才用这法子,可比不得那两位侠女。” 苏荆溪扶住太子肩膀,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抿嘴笑道

于谦动了动嘴唇,硬生生把后头的话吞下去。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杀重臣之罪为筹码,换苏荆溪一路上为太子疗伤。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先把这事定性为“义行”,那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于谦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她能不动声色毒杀朱卜花,万一要对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苏荆溪又是唯一的选择,于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吴定缘。吴定缘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啜着酒。

其实苏荆溪的话,吴定缘也听到了。她这时主动请缨,理由太充足,时机太准确,绝对是经过算计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吴定缘提醒自己,别再多管闲事,这些人赶紧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于是他故意不理于谦,垂头继续喝酒。

忽然吴定缘耳朵一动,听到窗外传来咕咕的声音,好像是吴玉露养的那几只土鸡。可是,它们一般日落后便缩在窝里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缩,扔掉酒壶,闪电般地冲出屋门,飞快地越过鸡窝后头那条篱笆墙。

在篱笆墙的另外一侧,一个黑影正撅着屁股偷听,定睛一看,居然是邻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计是于谦刚才的嗓门实在太大,引得这个烂舌根的婆娘听墙角。

吴定缘还没说话,那婆娘先跳起脚来,说我在自家墙根撒尿,你这堕业的色鬼跳过来想做什么?她扯起嗓子唤屋里的箍匠来抓淫贼。吴定缘脸色一阵铁青,若是惊动了附近的巡兵,休说太子要被抓走,就连自己也一定会被牵连。他不得已,一记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颈,让她直接晕厥过去。

这时箍匠也从屋子走出,骂骂咧咧拎着铁锤赶过来。吴定缘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只好扑过去一并打晕,夫妇俩捆做一块塞回屋里。他此时心里真是恨极了于谦,真是个惹祸精!本来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横生枝节,这下子怕是难以收场了。

吴定缘沉着面孔回到自己家中,于谦迎上来担心地询问情况。吴定缘没好气地回答:“刚才我在他们屋里看到几个刚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里赶工,恐怕明天一早便会有人上门来取,到时候肯定遮掩不住。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于谦松了一口气:“我跟苏大夫谈妥了,她会随同进京。我们收拾一下,立刻离开。”

吴定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可他看于谦那表情,突然觉得不妙。果然于谦伸出五根手指,学街头商贩那样晃了一晃:“我们再来谈一桩生意如何?最后一桩。你帮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给你五百两银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面对这个市侩的篙篾子,于谦已经放弃了谈大义,直接谈钱。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寻求这家伙的帮助,可现在城里满布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头蛇只有吴定缘一个。

“不干。太子死活,与我何干?” 吴定缘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还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太子只要一离开金陵城,你的任务就算完了。”

吴定缘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于谦似乎早算定他会如此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南京城里现在还活着的官员,个个都有嫌疑,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你爹吴不平……” 于谦还没说完,吴定缘眼中爆出一团怒意,上前揪住于谦作势要打。于谦不闪不躲,梗着脖子道:“他是应天府总捕头,纵无官身,也是一个紧要人物。试问他如今身在何处?”

吴定缘的拳头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话,他没法反驳。迎接太子之时,吴不平非但没守在长安街或东水关,反而擅离职守跑回家来一趟,这可一点不像他平日作风。再加上妹妹吴玉露神秘失踪,这两件事彼此勾连,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于谦见吴定缘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猜对了:“无论吴捕头如今是生是死,你这个做儿子的,总要为他有所预备。”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吴不平若是遇袭身亡,你合该为父报仇;若是还活着,那参与叛乱的嫌疑极大,更需要一桩擎天保驾的大功来抵赎罪行。这其中利弊,以吴定缘的脑子不会算不清。

吴定缘额头的青筋跳动,牙齿来回磨了几磨,终于还是放下拳头,恨恨道:“好,最后一次,说好了,一出金陵城咱们就南赶骡子北撵马,各走各的。”

“离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 于谦忍不住回讽了一句。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头于谦的话都听得真切。他几次忍不住想开口,让于谦别把吴定缘拽进来。一看到那张臭脸,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欣赏苏荆溪为自己处置伤口的神情,一颦一动,鲜活动人,连伤口的痛楚都能暂时忘掉。

苏荆溪最后摆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个时辰之内殿下您行动应无大碍,但胳膊不能吃劲。” 朱瞻基试着活动了一下,果然比刚才轻松多了,赞道:“就是太医院里,也没有这等神仙手段。等归京之后,本王保举你一个典药局的内使。”

“殿下说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进得太医院。”

“典药局是我东宫下辖,不干太医院的事儿!安排谁自然我说的算。”

苏荆溪撇了撇嘴:“民女去了那儿,还不被那群老家伙吃了?”

“那你想去哪里,安乐堂?良医所? ”

苏荆溪知道这会儿太子正在兴头上,笑道:“殿下口含天宪,自然是金玉良言。不过民女福薄,暂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归京践祚,民女再想想要什么不迟。”

“好,本王就欠你一个请求!” 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可给的,便顺手一指刚才起誓的铜炉,以此为信物,苏荆溪郑重谢恩。朱瞻基觉得自己真是驭下有方,恩纶稍布,便让这位女医师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这时于谦和吴定缘也回到里间。吴定缘一看到朱瞻基,便把头转向一边,还揉了揉太阳穴。朱瞻基对这种轻慢有些恼火,也不去理他。于谦上前道:“殿下,我们稍做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就你们几个么?” 朱瞻基问。一个热血小行人,一个臭着脸的捕快,一个女医师,看起来不是很让人放心的组合。

“事涉帝位之争,南京无论文官、武将、勋贵、内臣,皆心不可测。殿下在离城之前,只能信赖我等三人。” 于谦正色道。

“一个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买了。”

“您说的对,但我们也不知谁被收买。哪怕十个人里只有一个,殿下你就敢冒这个险吗?”

“那些锦衣卫呢?” 朱瞻基忽然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可靠的,这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吴定缘远远冷笑道:“殿下多聪明。锦衣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之事,反贼那么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里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这一通尖酸刻薄气得不轻,可现在只能抑住火气:“那你说,我们怎么逃……呃,怎么走?”

于谦捅了一下吴定缘,后者勉为其难地拿出一张绢本南京城舆图,铺在桌子上。这图上没有渲染,只有勾线,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地名。这是吴不平房里拿出来的,应天府捕快办事,全靠这张舆图指引。

吴定缘道:“你们来这里之前,门外一共经过了四波人马。有兵马司的铺兵、有勇士营的马队、有应天府的衙丁,还有守备衙门的亲兵。这说明朱卜花已经有能力调动南京城里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们只能赌一赌,尽量从小巷与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后缓缓沿着墨线移动。吴定缘一边指一边解说,这里是废弃破庙可以翻墙而过,那里是湾边浅滩可以淌水而行,随口说来,可见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于胸。

于谦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这家伙虽然品性恶劣嘴巴恶毒,但涉及到实务,却十分值得信赖。只是不知他为何深藏不露,甘愿留一个“蔑篙子”的恶名。

“即使城隍护佑,我们绕过了所有的巡兵,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吴定缘的手指,点到了南京城的府城墙,“外城有一十三道城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入夜之后绝难开启。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城门必然更有重兵镇守。”

“那怎么办?难道要翻城墙?” 于谦疑道。

“城墙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试。”

“……那走水门呢?”

吴定缘摇摇头:“水门下面都有罩网,每隔十眼系着一枚铜铃,守军闻铃响即射。”

这时苏荆溪也参与进来:“我看你手指虽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体朝着东南方向,莫非那边会有什么城防漏洞?”

吴定缘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释道:“想要在天亮前离开金陵城,只有这一个办法。” 他一边说着,手指缓缓移动着,并最终停在了舆图右下角。

那里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视线同时投过去,看到指尖压在一个墨线勾勒的小方块里,旁边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

“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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