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2)
“苏……苏大夫?”
他觉得有些高兴,可软软地提不起力气来。苏荆溪用力握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干柴:“快,快,太子有危险!”
吴定缘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六岁前的事情,但铁家与朱家的真相既然揭开,便无法再被忽视。
“抱歉,我帮不了你。”
他哑着嗓子回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荆溪眉头一皱:“你在济南,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敏锐地觉察到,吴定缘一定遭遇了剧变。他一遇到为难之事,就会习惯性去酗酒逃避,这一次听到“太子”二字就眼神闪避,难道这剧变与朱瞻基有关?一个南京的小捕快,跟北平的太子能有什么旧怨?就算有旧怨,又和济南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苏荆溪罕有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吴定缘朝椅背重重一靠:“苏大夫,你总说坦诚一点会感觉更好。好吧,我就坦诚地说给你听,然后你不要再烦我了。”
不待苏荆溪表示,吴定缘自顾自开口说起来。他酗酒初醒,舌头和脑子都很僵硬,说得颠三倒四。饶是如此,苏荆溪依旧听得瞠目结舌。这种变故与曲折,委实超出了想象的极限。待得吴定缘说完之后,苏荆溪消化了好一阵,方才抬头道:“看来……你惊痛的真正根源,是六岁那年在教坊司监牢受到的惊吓。你居然是铁铉的儿子?”
“所以你不要劝我去临清,我有什么理由去救杀父仇人的孙子?”吴定缘怨毒地说道。
苏荆溪淡淡道:“你至少搞错了一件事。”
“嗯?”
“太子并不在临清。”
吴定缘闻言一怔,他这才注意到,苏荆溪出现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极蹊跷的事。她怎么会跑来济南求援?又怎么那么凑巧,在街上碰到自己酗酒被抓?凭他的敏锐,本该在一见到苏荆溪时便觉察不对头的。
苏荆溪道:“很简单,太子就在济南,他是来救你的。”
吴定缘如同被野蜂蜇了一下,他忍不住大声吼道:“莫要欺我,大萝……太子怎么会知道我在济南府?”
苏荆溪便把太子在淮安的发现娓娓道来,然后讲到了安山湖的分道扬镳,以及太子试探靳荣的敲山震虎之策。吴定缘整个人像被一管火铳击中胸口,瘫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他发什么癔症?还有什么比回京城更重要的?于谦呢?于谦难还不拦着他?”
“于谦被打发去临清跟张侯碰头了。”苏荆溪道,“太子这一次态度坚决,连于司直也拗不过他。他铁了心要来救你,还说若连你都救不得,根本不配为人君。”
“他居然这么说?”
“于谦说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他就说自己还不是皇帝,不必受那个头衔束缚。那一对君臣,可真有意思。”
“少一窍的肉头!”吴定缘骂道,呆愣了半天,似又想起来什么,“太子如今人在哪里?”
苏荆溪朝远处的大门一指:“他去了都司衙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本是在这茶铺里探望,可巧看到你被那几个衙役抓过来。”
府馆街这里大多是官府衙署,济南府司狱司与山东都司相距不过几十步远。苏荆溪坐在对街的茶铺里,两处的动静皆一目了然。从这个地理布局来看,只要吴定缘失意酗酒,两人相遇几乎是必然。
太子进去了一个时辰没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必再说。吴定缘的酒劲已全数退去了,可他的身躯仍不住颤抖着。救?还是不救?他不知道,可又必须知道。
苏荆溪看着这个陷入巨大矛盾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这种困惑,我也曾经历过。锦湖的死讯传来苏州时,我也不知所措。我与她非亲非故,她家里人都无动于衷,我又算她什么人呢?复仇这种事,一定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你是怎么……”
“若你是吴定缘,便杀回白莲教,让他们为吴不平殉葬;若你是铁福缘,便坐看朱家人自相残杀,顺便再捅上一刀为铁家阖族报仇;若今日不说君臣,不谈父子,不提往日恩怨,只以朋友相待的话……有一个生死好友身陷不测,你会如何?”
见吴定缘仍不作声,苏荆溪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托平递过去:“你若还心存犹疑,一切交给天意吧?若见了永乐二字,便是铁朱二家仇怨不得解;若是无字一面,便要朋友相济,余者不论。”
吴定缘默默接过她掌中的铜钱,朝上一抛。铜钱翻转了几圈,“啪”地落到茶桌之上。四目齐看,只见“永乐通宝”四字楷书,线条分明。
苏荆溪二话不说,直接起身欲走。吴定缘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咳,刚才太仓促了,我,我还没正式抛。”苏荆溪“嗯”了一声,坐回原位。吴定缘神色凝重,又一次抛起,这一次铜钱还没落地,他便伸出手掌,狠狠地把它拍在桌面上,久久不愿掀开。
苏荆溪盯着他的手背,见它欲掀又盖,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这些笨男人,都是一样的笨拙。她伸出双手,轻轻压在吴定缘的手上:“你连抛了两次,真正的本心如何,难道还需要老天爷来定夺?”
从靳荣踏进监牢的那一刻,朱瞻基就觉得极不舒服。
靳荣以仪表堂堂著称于军中,长面美髯,时人称之为“独眼关公”。这位“关公”走到太子面前时,既没有奸计得逞的欣喜,也没有谋害君上的愧疚,甚至没有刻意避开视线,一脸的大义凛然,仿佛徐州破城之后见到曹孟德似的。
朱瞻基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慌,挺直腰杆:“靳四!我真是没想到,连你都参与了这场谋篡!”
靳荣抱拳一揖,他甚至连掩饰都懒得做,事实上,也不需要掩饰,他刚才抓朱瞻基时,双方的立场已是明明白白,不需装模作样。
“臣没料到殿下竟会现身于济南,仓促之间,只有请您从都司衙门移至南大营的大牢驻跸。”靳荣环顾四周,“这里在济南城的南边,历山之下,乃是济南卫的行营所在。殿下必无行踪泄露之虞。”
听到靳荣这句话,朱瞻基嘴角一抽,悔意像虫蚁一样撕咬着他的心脏。这时候他才知道,于谦的忠告是多么英明——“你永远不知道谁是背叛者,所以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
可他想不通,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济南卫明明展开了对白连教的追捕啊,这是作不得假的。可靳荣若与谋篡者是一伙,怎么会对同伙痛下杀手?靳荣似乎读穿了太子的想法,不屑道:“一群蝼蚁,妄想和虎贲共谋,就该有被踩死的觉悟。”从这句话里,朱瞻基隐隐读出了些信息。不过他还未及细想,靳荣又一拱手:“济南府城内,美食甚多。不知太子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厨子来整治。”
朱瞻基的脸色一变,这分明是断头饭哪,看来今晚靳荣就迫不及待要送他上路。太子下意识看了眼监牢的气窗,内心无比绝望。
苏荆溪是在城中都司衙门的门口守着,自己却被转移到了南大营,就算她觉出不对劲,也不知自己下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去临清找于谦和舅舅求援。从济南到临清至少需要三天时间,等援兵赶到济南,只怕他的头七都做完了……
哀求饶命,求他晚点下手?一个屈辱的想法闪过脑海。
没意义的,就算靳荣高抬贵手又如何?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若今晚还不北上,六月初三之前绝对赶不到京城,一样是万劫不复。无论怎样,奸贼们的赢面都近乎十成,可恶!太子感觉自己的心火越撩越旺,几乎快要冲破理性的束缚。
靳荣对太子的心态变化不感兴趣,他正要离开,朱瞻基的骂声突然从背后传来:“靳四你这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要离开的靳荣,骤然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独眼里的光芒变得锐利起来:“殿下,您说我是不忠不义之徒?”
“难道不是吗?”朱瞻基按捺不住火气索性放开嗓门,“你添为山东都指挥使,受了朝廷恩遇,勾结宵小先害天子,再谋储君,哪里来的忠!哪里来的义!你还自命关公?可笑至极。真正的关公,至少会脸红!”
靳荣快步回到栅栏前,颀长的手臂顺着缝隙伸进去,一把掐住了朱瞻基的脖颈,一字一顿:“我可从来没把洪熙那胖子当成主君。我的功勋,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出来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亲手赐下的,与你们父子何干?”
朱瞻基没想到,靳荣居然对他们父子有这么大恨意,竟直呼天子为“胖子”。他忍不住反唇相:“你杀他儿子,杀他孙子,还有脸提他老人家庙讳?”
靳荣的独眼猝然爆出一丝光芒,手里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须臾不敢忘记。我如此做,正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
朱瞻基被掐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两只手无助地舞动着。靳荣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缓缓松开手,太子扑通一声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荣俯视着太子,一部长髯在胸前不住晃动,仿佛憋忍了很久:“洪熙那个胖子,满脑都是肥肠。太宗靖难付出多大代价,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纸诏书把那些建文余孽尽数赦免,置我等卫官于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筹划,好不容易把都城迁至北平,尸骨未寒,他就要把国都迁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于你,空长了一张太宗皇帝的面目,却没有他老人家半点气魄,终日沉溺玩乐——你们父子俩,根本不配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家打下的大好基业!你们父子俩,根本不似人君!”
“不似人君”四个字,正戳中了朱瞻基的痛处。这句话他听得太多了,已成为心中的一根刺。凭什么说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太子过往积郁于心的愤怒与困惑,被这一刺,猛烈地爆发出来。
他化身为一头怒兽,朝着靳荣凶狠地扑了过去。靳荣没有闪避,只是长腿一弯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让他倒飞回去。只听“扑通”一声,朱瞻基背部结结实实撞在了监牢土墙上,眼冒金星。扑簌簌几缕墙土落下来,可见撞击力道之大。
靳荣略鄙夷道:“我早想这么给你一下了。永乐爷戎马一生,竟生出你这没用的废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么会让你逃出金陵的。”
太子被踹得胸口剧痛,根本站立不起来,可嘴里却不示弱:“少提皇爷爷!你们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的野心,别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靳荣走进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脸贴近,一字一顿道:“我的野心?我靳荣参与两京之谋,早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我的忠义,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义,而是让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义。纵然要背负弑君之恶名,我也在所不辞。”
靳荣用拳头敲击了一下胸膛,独目灼灼,正气凛然,一瞬间竟令太子生出错觉,敢情靳荣是真心觉得这件事乃是大忠义,自己才是反派。太子嘶声道:“你就不怕皇爷爷显灵,劈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靳荣的脸上多了一丝狂热的兴奋:“太宗当然会显灵。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护佑,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济南,自投我的罗网?可见先皇的本心所向,从来不是你们,而是他真正的后继之人,真龙!”
朱瞻基张了张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靳荣欣赏着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袖子一摆:“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觐见你爹,看到那张油乎乎的胖脸,都想冲上去狠狠捶上一顿。没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偿所愿,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么吧,下去看见先皇总不能饿着肚子——这是臣唯一愿为你尽忠之事。”
这时一名亲兵跑进来,打断了这场羞辱。他附耳说了几句,靳荣“嗯”了一声,横瞥了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离开。
整个大牢已经被提前清理过,所以靳荣一走,偌大一间牢房里转瞬只剩朱瞻基一个人。他软软靠在墙角,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你没有指望了。吴定缘下落不明,于谦远在临清,苏荆溪孤立无援,谁能来救你?你身系重狱,什么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
“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说完,便一声低吼,将其强行掐断。
若换作从前的他,大概会斗志尽失,坐以待毙。而从金陵到济南的一路波折,让太子从同伴们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弃。无论是宫城潜逃、后湖纵火、瓜洲水牢还是淮安船坝,无不是在绝境里拼出一丝生机——济南府城,凭什么例外?现在不是还没死吗?
朱瞻基缓缓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了一下。那里的箭伤已大半痊愈,只是箭镞还未完全脱出,被这么一捶,剧痛如电,瞬间激活了行将沉沦的神志。现在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脑子一闲着,心魔便会复苏。所幸刚才靳荣太过兴奋,在羞辱太子之余,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其中最重要的,是靳荣无意中说出的一个词。
真龙?
这条“真龙”,显然是这一场两京巨谋藏在最深处的策划者,也是皇位之争的最终受益人。可他到底是谁?
先前于谦有过分析,有资格跟朱瞻基竞争皇位的,只有两个亲生弟弟: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从靳荣刚才的话里能听出,那个混蛋对永乐皇帝敬畏十足,却对洪熙皇帝不屑一顾,不可能对他的子嗣有什么好脸色。
难道说,他所效忠的这条真龙,不是洪熙皇帝这一支,而是从永乐皇帝那里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闭上眼睛,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名来。朱卜花。
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为何要叛乱?他一个蒙古人,能做到御马监提督太监,可以说已是人生巅峰。他参与两京之谋,究竟图什么?
朱卜花身死后湖之后,朱瞻基以为这事再也搞不清楚了。可刚才靳荣的表现,让他意识到,朱卜花也许和靳荣一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出于某种忠诚,某种足以让他们毫不犹豫投入一场叛乱的绝对忠诚。
这两个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线都大不相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参加过靖难之役。想到这里,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爷爷在行军途中,曾给他讲了许多次靖难故事,他对其中细节倒背如流。只要花点时间搜寻记忆,或许会有发现。
太子很快便在这寂静无人的牢房里,沉浸到了回忆里。
在靖难之初,李景隆率军六十万进攻北平,燕王率二十万人在白沟河迎敌。在这一场大战中,朱卜花与靳荣两人同属精骑先突,在关键时刻击破了南军大都督翟能,让整个局势发生逆转,燕军以少胜多。
在随后的东昌之战中。燕王被盛庸大军所围,又差点丧命,多亏张玉、靳荣等人拼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这一战中,朱卜花在负责断后的后阵翼军之中,一直奋战到燕王安全撤离。
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战中与南军相持,战况不利。是靳荣率领一支先登飞骑驰援,北军方才反败为胜。
在靖难这一系列战事中,他们两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战后一个成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成了山东都指挥使。他们对永乐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两人同时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有白沟河与东昌两战。硬说有某种联系,委实有些牵强。
朱瞻基强忍着疼痛,又重新过了一遍,巨细靡遗。想着想着,他倏然眉头一挑,发现了这两个人真正的共同之处,应该隐藏在军队序列之中。
白沟河之战的精骑先突也罢、东昌之战的后阵翼军也罢、浦子口之战的先登飞骑也罢,这三支军队其实是一支,只是不同时期的军号不同而已。这一支军队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时也由一位总兵官直接统辖。
朱卜花和靳荣的忠诚,极有可能是奉献给这位直属上司的。
朱瞻基回忆起那位总兵官名字的一瞬间,心脏骤然一疼,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棘鞭勒紧。那是一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名字、一个朱明皇室挥之不去的诅咒。很多疑问,都因此得到了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了新的恐惧。如果两京之谋是那个人策划的话,恐怕京城局势比想象中险恶十倍,几近不可翻覆。
气窗外的光线还在缓慢移动,此时正值未时,太子的眼神却已迅速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绝望,迅速从朱瞻基的脚面重新漫上来。这一次他没再试图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惧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