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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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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一段模糊不清、形神皆无的不幸时光。

我身体里的某个发动机熄火了,我瘫软了下来。我的行为辜负了我,所以我干脆不再有任何行为。既然现在我住在家里,我就让父母替我安排日程。他们提议了什么,我就麻木地顺从着什么。

我和他们一起吃早饭,边看报纸边喝咖啡,然后帮我妈妈做午饭要吃的三明治。晚饭(当然是我家的女佣做的)五点半开始,饭后我们读晚报,玩纸牌,听广播。

我父亲建议我去他的公司上班,我同意了。他把我安置在了前台,我一天中有七个小时的时间都在把文件挪来挪去,并且在别人没空的时候接一下电话。我多多少少学会了如何给文件归档。我假扮秘书本该被抓的,但至少这让我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有事可做,而且我父亲会付一点薪水以犒劳我的“工作”。

每天早上我都和爸爸一起开车上班,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开车回家。他在那些车程中跟我说的话更像是咆哮的合集,他咆哮着美国应该远离这场战争,罗斯福就是工会的工具,以及共产主义者很快就要占领我们的国家了。(比起法西斯,我那个亲爱的老父亲总是更害怕共产主义者。)我听见了他的话,但我不能说我听进了他的话。

我总是心烦意乱。有些很糟糕的东西穿着重重的鞋子在我脑海里四处乱跺,总是提醒着我,我是一个肮脏的小婊子。

我觉得一切都很小。我小时候住的卧室,还有卧室里那张姑娘气的小床。高度过低的椽子。我父母清晨说话时尖细的嗓音。周日教堂停车场里稀疏的车辆。当地那家老旧的杂货店,和店里面品种有限的常见食品。下午两点就打烊的小吃店。塞满了我青少年时期穿的衣服的衣柜。我小时候玩的洋娃娃。这些都让我动弹不得,让我被悲伤的情绪填满了。

从广播里传出的每一个字在我听来都像闹鬼一样。不论是振奋人心的歌还是凄凄惨惨的歌都让我倍感沮丧。广播剧几乎无法让我全神贯注。有时候我会在广播里听到沃尔特·温切尔的声音,他大吼着八卦,或者急切地要求对欧洲进行干预。听到他的声音会让我腹部一紧,但我父亲会掐断广播,说:“这个男的,不把国内所有好男孩都送到国外任由德国鬼子宰割就不罢休!”

我们订的《生活》杂志在八月中旬时到了,里面有一篇关于纽约热门舞台剧《女孩之城》的文章,文章里还有几张著名英国演员艾德娜·帕克·沃森的照片。她看上去棒极了。在主肖像照上,她穿了去年我给她做的某一件外套——深灰色,微微收腰,带一个特别时髦的猩红色塔夫绸领子。文章里还有一张艾德娜和亚瑟手挽着手穿过中央公园的照片。(“虽然沃森夫人成就众多,但她依然赞颂婚姻是她在所有角色中最喜欢的一个。‘很多女演员会说她们嫁给了工作,’这位优雅的明星说,‘但如果我有的选得话,我还是想嫁给男人!’”)

那个时候,读到那篇文章让我感觉自己的良知像一条正在腐烂的小船一样沿着泥潭下沉。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得说那篇文章让我很是愤怒。亚瑟·沃森完完全全逃脱了他的罪行和谎言应受的惩罚。西莉亚被佩格驱逐了,我被艾德娜驱逐了——但亚瑟却被允许继续跟他甜美可爱的老婆过他甜美可爱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肮脏的小婊子们被处理掉了,那个男人却被允许留下来了。

当然了,过去那会儿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虚伪。

但天呐,现在我意识到了。

周六晚上,我会和父母去当地的乡村俱乐部参加舞会。我能看出,一直被我们夸口称为“舞厅”的地方,不过就是个桌子被推到了一边的中等大小的餐厅而已。演奏音乐的人也不是很出彩。与此同时,我知道在我们南边的纽约,瑞吉酒店为了迎接夏天已经开放了维也纳天台,而我永远都不会再在那里跳舞了。

在乡村俱乐部举办的舞会上,我会跟老友和邻居们聊天。我尽力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知道我之前一直住在纽约,于是就试图聊关于它的话题。(“我不能想象为什么有人会愿意那样住,被关在盒子间里你压我、我压你的!”)我也很努力地想跟这些人找话聊,聊他们的湖滨别墅,或他们的大丽花,或他们的咖啡蛋糕配方——或者他们觉得什么重要就聊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音乐还在稀稀拉拉地继续,我会跟任何邀请我跳舞的人跳舞,但却没有特别留意我的任何一位舞伴。

周末,我妈妈会去看马术表演。她叫上我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去。我会穿着沾满泥的靴子,双手冰凉地坐在露天看台上,看着马匹一圈一圈地绕着马场转,好奇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这样消磨时间。

我妈妈定期会收到沃尔特的来信,他现在驻扎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市的一艘航空母舰上。他说那里的伙食比想象中的好,他跟所有兄弟的关系也都不错。他给老家的朋友们送去了最诚挚的祝福,但从来没提起过我的名字。

那年春天,我需要参加的婚礼的数量也多得让人头疼。跟我一起上学的姑娘们先是结婚、后是怀孕——而且还是按着这个顺序来的,你能想象得到吗?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她叫贝丝·法尔莫,她也是在艾玛·威拉德上的学。她已经有一个一岁的孩子了,用婴儿车推着,但她又怀孕了。贝丝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她真心是个聪明姑娘,笑声爽朗,游泳游得很好。她以前在理科方面很有天分。说贝丝现在不过就是个家庭妇女既是在侮辱她,又会让我有失颜面。但看到她大着肚子还是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跟我一起光着身子在房子后面的小溪里游泳的那些姑娘(那么瘦,那么有活力,性别特征那么不明显)现在都是丰满的已婚妇女了,她们的胸部漏着奶,挺着大肚子。这事我无法理解。

但贝丝看上去很幸福。

而我,我是个肮脏的小婊子。

我对艾德娜·帕克·沃森做了那么 烂的一件事。背叛一个帮助过你、待你不薄的人——这是最深的耻辱。

我走过了更多这样焦躁不安的白天,断断续续地睡过了比这还要糟糕的黑夜。

我做了别人要求我做的一切,也没有给任何人惹麻烦,但我依然无法解决如何忍受我自己的难题。

我通过我父亲认识了吉姆·拉尔森。

吉姆在我父亲的矿业公司里工作,他二十七岁,是个严肃认真、受人尊敬的人。他是做物流的。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那意味着他掌管货单、发票和订单,也负责发货。他数学很好,于是他就用自己在算数方面的灵巧劲来处理运费、仓储成本和货物追踪等复杂的事务。(虽然我刚刚写下了这些东西,安吉拉,但我其实并不确定它们中的任何一项具体是什么意思。我是在跟吉姆·拉尔森谈恋爱那会儿记下这些句子的,这样我就能向别人解释他是做什么的了。)

尽管吉姆出身卑微,但我父亲对他的评价依然很高。我父亲觉得吉姆是个目标明确、正处在上升期的小伙子——有点像是他儿子的工薪阶层版本。吉姆最开始是个机工,因为他踏实、人品好,所以很快就升到了管理岗位,我父亲很喜欢这点。我父亲打算将来让吉姆接管整个公司,他说:“那个男孩子比我大多数的会计都更在行,也比我大多数的工头都更在行。”

父亲说:“吉姆·拉尔森不是当领导的料,但他是领导希望自己能有的可靠的左膀右臂。”

吉姆特别有礼貌,他在向我父亲询问是否可以约我出去之前,都没跟我说过话。我父亲同意了。实际上,是我父亲告诉我吉姆·拉尔森要约我出去的。那会儿我甚至都还不知道吉姆·拉尔森是谁。但是这两个男人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事情定好了,于是我便顺应了他们的安排。

第一次约会时,吉姆带我去当地的一家冷饮店吃圣代。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仔细观察着我,以确保让我满意了。他在乎我是否满意,这很了不得。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他这样。

第二个周末,他开车带我去了湖边。我们绕着湖溜达,看了看鸭子。

下一周的周末,我们去逛了郡里的一个小市集。看到我在欣赏一幅向日葵的小画后,他把这幅画买下来送给了我。(“送给你,挂在墙上。”他说。)

我把他描述得比他本人要无聊。

不,我没有。

吉姆人特别好。我得承认这点。(但在这里你要小心,安吉拉:每当一个女人用“他人特别好”来评价追求她的人时,你都可以肯定她没动心。)但吉姆的确 很好。而且说句公道话,他不仅只是人好而已。他在数学方面有很深的聪明才智,他诚实、足智多谋。他不精明,但却很聪明。而且他是人们说的“典型的美国式”帅哥——浅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强健的身体。金发诚恳的男人不是我的菜,如果我有得选的话,但他的脸蛋真没什么可挑的。任何女人都会认定他是个帅哥。

帮帮我吧!我想描述一下他,可我却几乎记不起来了。

关于吉姆·拉尔森我还能告诉你点什么?他会弹班卓琴,在教堂合唱团里唱歌。他兼职当了个人口统计员,还志愿当了个消防员。他什么都会修,下至纱门,上至赤铁矿井里的工业轨道。

吉姆开的是辆别克——这辆别克将来会被置换成凯迪拉克,但要在他挣够钱之后,也要在他给跟他同住的母亲换个大房子之后。吉姆那位德高望重的母亲是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她浑身都散发着药膏的味道,而且随时都把《圣经》掖在身上。她白天的时间全都从窗户里盯着外面的邻居,等着他们一时疏忽犯下罪过。吉姆要我管她叫“母亲”,我照做了,虽然在那个女人身边我从没有片刻感到过舒服。

吉姆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很多年,所以吉姆从上高中的时候起就在照顾他的母亲了。他的父亲是从挪威移民过来的,是个铁匠。与其说他生了个儿子,不如说他造 了个儿子——他把这个男孩打造成了一个无比有责任感、无比正直的人。他出色地完成了一个任务,那就是让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为了一个男人。然后这位父亲就撒手人寰了,让自己的儿子在十四岁时就完全是个大人了。

吉姆好像挺喜欢我的,他觉得我很风趣。他这一生没有接触过太多的冷嘲热讽,但我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和揶揄还是把他逗乐了。

在追求了我几周之后,他开始吻我了。这挺让人开心的,但他没有再对我的身子动手动脚。我也没有要求更多。我并没有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他,但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欲望而已。我对任何东西都不再有欲望了。我再也触碰不到我的胃口了。好像我所有的激情和渴望都被锁在了别的地方的某个储物柜里——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在中央火车站里。我能做的,就是吉姆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他想要什么都行。

他非常关心人。他会询问各种的房间里的各种温度对我来说是否合适。他开始饱含深情地管我叫“小薇”——但也只是在请我允许他给我起小名之后。(他不经意间给我起的这个小名,与我哥哥一直以来对我的称呼不约而同,这让我不太自在,但我什么都没说,由着他去了。)他帮我母亲修好了一个坏掉的马场跨栏,这让她很是感激。他帮我父亲移植了几丛玫瑰花。

吉姆开始在晚上过来跟我的家人打牌了。这并没有让人不爽。他的到访让我们不用再听广播或读晚报了,这挺好的。我知道我父母为了我打破了一项社交禁忌——在家里与雇员来往。但他们还是彬彬有礼地接纳了他。那些夜晚给了人温暖、安全的感觉。

我父亲越来越喜欢他了。

“那个吉姆·拉尔森,”他会说,“他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是全镇最好的。”

至于我母亲,她大概希望吉姆的社会地位能更高一些,你能拿她怎么办呢?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既没有高攀,也没有低就,而是找了个跟自己完全平起平坐的人——我父亲的年龄、受教育程度、财富积累和人品教养全都跟她一样。我确信她希望我也能这样做。但她还是接受了吉姆,而对于我母亲来说,激情永远都要让位于接受。

吉姆的嘴并不甜,但他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制造浪漫。某一天,当我们开车在镇上兜风的时候,他说:“有你坐在我车里,让我觉得我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他从哪儿学了这么一句话?我很好奇。这话很甜,不是吗?

稀里糊涂地,我们就订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答应嫁给吉姆·拉尔森,安吉拉。

不,这不是真心话。

我知道为什么我要答应嫁给吉姆·拉尔森——因为我觉得自己肮脏卑鄙,而他却干净高尚。我想,通过他的好名声,我那些不端的行为也许可以一笔勾销。(顺便说一下,这个策略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奏效过——而且并不是人们没有不断地尝试它。)

而且我是喜欢吉姆的,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喜欢他,因为他跟去年那些人全都不一样。他不会让我想起纽约。他不会让我想起斯托克夜总会,或哈莱姆,或格林尼治村某个烟雾缭绕的酒吧。他不会让我想起比利·布尔,或西莉亚·雷,或艾德娜·帕克·沃森。他自然不会让我想起安东尼·罗切拉。(唉。 )最好的是,他不会让我想起我自己 ——一个肮脏的小婊子。

跟吉姆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要装成我正在假装的那个人就可以了——一个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打工的好女孩,没有值得一提的过往。我要做的就是听吉姆的话,模仿他的一举一动,这样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用去挂念的人——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滑向了婚姻,就像汽车偏离主路,滑下了碎石坡一样。

现在,时间到了一九四一年秋天。我们计划在明年春天结婚,那个时候吉姆就能攒下足够的钱买房了,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和他妈妈住在一起。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订婚戒指,那戒指很好看,但却让我的手看上去像是一个陌生人的。

既然我们已经订了婚,我们在肉体上的小动作就升级了。现在,当我们把别克停在户外湖畔后,他会脱掉我的上衣,把玩我的胸脯——当然,他会确保每当有新花样的时候,我都觉得舒服。我们会一起躺在宽敞的后座上,在对方身上蹭来蹭去——或者说,他会在我身上蹭来蹭去,而我会允许他这样做。(我不敢那么大胆地蹭回去。我也并不真的很想 蹭回去。)

“啊,小薇,”他会这样说,他的欣喜若狂中透着单纯,“你是整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之后的某天晚上,我们蹭得更兴奋了一些,直到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我身上挪开。他用手抹了抹脸,让自己镇静下来。

“结婚之前我不想再跟你多做什么。”能开口了之后他说道。

我躺在那里,裙子被扒到了腰的位置,胸脯裸露在凉爽的秋风中。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但我的却没有。

“如果在你成为我妻子之前我夺走了你的贞洁,我就永远不能直视你父亲了。”他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在不受任何胁迫的情况下做出的诚实反应。别人能听见 我倒吸凉气的声音。仅仅是提到“贞洁”这个字眼,就已经让我备受打击了。我没想过这方面的事!虽然我一直在扮演一个没被玷污的女孩的角色,但我没想到他真的以为 我就是这样的,从里到外。但他怎么会不这么以为呢?我给过他任何暗示,让他觉得我不是个纯洁的人了吗?

这是个问题。他会知道的。我们要结婚了,婚礼那天晚上他会想要占有我的——那样他就会知道 了。我们第一次上床的那一刻,他就会知道 他不是第一个造访我的人。

“怎么了,小薇?”他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安吉拉,过去那会儿我不是个习惯说实话的人。在任何情况下,说实话都不是我的第一反应——尤其是在压力大的情况下。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成为了一个诚实的人,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真相往往是可怕的。一旦你把真相引入了某个房间,这个房间就永远变样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出了实情。

“我不是个处女,吉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这话。也许是因为我乱了阵脚。也许是因为我不够聪明,编不出合情合理的谎言。也许是因为一个人能坚持戴假面具的时间是有限的,在这之后,他真实的模样就会显露出蛛丝马迹来。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呐,他觉得 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个处女,吉姆。”我重复了一遍——好像问题出在第一次时他听错了我说的话似的。

他坐起身来,盯着眼前看了好长一阵,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我安安静静地把裙子重新穿好。你可不想一边袒胸露乳,一边进行这种类型的谈话。

“为什么?”最终他开口问道,他的脸因为痛苦和背叛而写满了仇恨,“为什么你不是个处女,小薇?”

这时我失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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