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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我说,“我已经快二十二岁了。克林顿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从现在起,我住哪儿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
“这有点过火了,薇薇安,”我母亲说,“你要到十月份才二十二岁,而且你这一辈子从没花过自己的钱。你一点都不懂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察觉出她对我语气中的坚决感到很开心。毕竟,我母亲是在马背上过了一辈子的女人,一直在应付各种坑坑坎坎。也许她觉得在生活的挑战和困难面前,女人就应该一跃而起 。
“如果你要做出这个承诺的话,”我父亲说,“至少我们希望你能坚持到底。人这一辈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的心跳加快了。
最后这段蹩脚的训斥,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我首肯。
第二天一早,我和佩格就动身去纽约了。
我们花了天长地久才到,因为她坚持要用三十五迈这个既省油又爱国的速度开她那辆借来的车。不过,我并不在意路上花了多长时间。那种被拽回我心爱的地方的感觉——一个我没想到还会再次欢迎我的地方——那么让人开心,我不介意把这种感觉延长一些。对我来说,坐这辆车就像坐科尼岛的过山车一样刺激。一年多以来我从没这么兴奋过。兴奋,没错,但也很紧张。
回到纽约之后,我能看到什么呢?
我能看到谁 呢?
“你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我们刚一上路佩格就说,“你很棒,小不点儿。”
“你真的需要我回城里帮忙吗,佩格?”这个问题我没敢当着我父母的面问。
她耸了耸肩。“我可以给你找点事干,”可随后她笑了,“瞎说的,薇薇安——那千真万确。海军委派的这个任务我消化不了。我本可以更早一点来找你的,但我想多给你点时间,让你缓缓。从我的经验来看,在两场灾难的间隙休息一下向来很重要。你去年在城里遭受了不小的打击。我觉得你会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提及我的灾难 让我的胃翻腾了起来。
“关于这件事,佩格——”我开口说道。
“不要再提了。”
“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
“你当然抱歉了。我也为很多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每个人都很抱歉。抱歉挺好的——但别太迷信它了。当新教徒的一个好处是,我们不用一直畏畏缩缩地忏悔。你的罪是小罪,薇薇安,罪不至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确定我知道。就是以前我读到过的东西。不过我的确知道下面这个东西:肉体的罪过是不会让你在来世受罚的。它们只会让你在现 世受罚。这你已经领教过了。”
“我只是希望没给大家惹这么多麻烦。”
“事后诸葛亮是很容易的。但如果二十岁的时候不犯大错,要它有什么用呢?”
“你二十岁的时候犯过大错吗?”
“当然了。比你强多了,但我也有那么一段日子。”
她笑了笑,让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可能她没有在开玩笑。无所谓了。她要接我回去了。
“谢谢你来找我,佩格。”
“嗨,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小不点儿,我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只能一直喜欢下去。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这是有人跟我说过的最美妙的话。我把自己在这里面腌了一会儿。可渐渐地,腌汁变味了,我想起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佩格姑姑这么大度。
“要见到艾德娜让我很紧张。”我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佩格看上去很吃惊。“为什么你要见艾德娜?”
“为什么我不 见艾德娜?我会在莉莉剧院见到她的。”
“小不点儿,艾德娜不在莉莉剧院了。她这会儿正在曼斯菲尔德剧场 那边彩排《皆大欢喜》呢。她和亚瑟春天的时候就从莉莉剧院搬出去了。他们现在住在切尔西萨沃伊酒店。你没听说吗?”
“那《女孩之城》怎么办?”
“哎哟,天呐。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是不是?”
“听说什么?”
“三月份的时候,比利受邀把《女孩之城》搬到摩洛斯哥剧院去演。他接受了邀请,把这个剧打包带走了。”
“他把剧 打包了?”
“是的,千真万确。”
“他把它带走 了?他把它从莉莉剧院带走了?”
“嗨,剧是他写的,也是他导的——所以严格来讲他是可以把它带走的。反正他是这么辩解的。当然我没跟他争。这个是争不赢的。”
“可还有——?”我无法问完这个问题。
可还有大伙 和一切 呢,我也许会这么问。
“是啊,”佩格说,“怎么了?哎,比利就是这么行事的,小不点儿。那对他来说是笔好买卖。你知道摩洛斯哥。里面有上千个座位,所以收入会更可观。艾德娜跟他一起走了,这是当然的。这部剧他们演了几个月,跟以前一样,直到艾德娜倦了为止。现在她又回去演她的莎剧了。他们用海伦·海丝顶替了她,但依我看这招不灵。别误会,我很喜欢海伦。她有艾德娜拥有的一切——除了艾德娜身上的那股劲儿 。没人有那股劲儿 。格特鲁德·劳伦斯或许能把这个角色演好——她有自己的那股劲儿 ——但是她没在城里。说真的,没人能做到艾德娜那样。但他们那边还是每晚都满场,好像比利有印钞执照似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震惊不已。
“把你的下巴合上,小不点儿,”佩格说,“你看上去好像刚从运萝卜的卡车上掉下来似的。”
“可莉莉剧院怎么办?你和奥利芙怎么办?”
“做跟以前一样的生意。勉强度日。又开始演我们那些小烂剧了。想把我们那些低端的社区观众吸引回来。开战以后更难了,而且我们有一半的观众都去打仗了。现在来的差不多都是老奶奶和小孩子。这就是为什么我接了造船厂的活——我们需要赚钱。当然,奥利芙一直都是对的。她知道等比利带着他的玩具走人之后,我们就要独守空房了。我想我也是知道的,比利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当然,他把我们最好的演员也带走了。格拉迪丝跟着他走了,还有珍妮和罗兰。”
所有这些她都说得很心平气和。好像背叛和毁灭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平淡无奇的事情似的。
“本杰明呢?”我问。
“很不幸,本杰明被征兵了。这个不能赖比利。但你能想象本杰明参军的样子吗?把一把枪放进那双才华横溢的手里?荒废了啊。我替他惋惜。”
“赫伯特先生呢?”
“还跟着我呢。赫伯特先生和奥利芙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
“没有西莉亚的消息吗?”
这不真的是个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没有西莉亚的消息,”佩格证实了我的想法,“但我确定她过得很好。她这只猫身上还有大概六条命呢,相信我。不过我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吧,”佩格自顾自地说着,很明显她对西莉亚·雷的命运并不上心,“比利也是对的。比利说我们能一起创造一部热门剧,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成功了!奥利芙对《女孩之城》一直没有信心。她觉得它会惨败的,但她错得离谱。那是一部很棒的剧。我觉得,跟比利冒这个险是对的。做这部剧的时候好玩死了。”
她说所有这些的时候,我盯着她的侧脸,搜寻着不安或痛苦的痕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这些。
她转过头,看到我正盯着她,于是笑了起来。“别这么震惊,薇薇安。这让你看起来傻乎乎的。”
“但比利承诺要把这部剧的版权给你的!我也在场!我听到他在厨房里说了这话,就在他到莉莉剧院后的第一个早上。”
“比利承诺了很多东西。可不知怎的,他从来没把这些东西白纸黑字写下来过。”
“我只是无法相信他竟然对你做了这种事。”我说。
“听着,小不点儿。我一直都知道比利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还是请他加入了进来。我不后悔。那是一场冒险。你得学着看淡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亲爱的。世界永远都在变化。要学着允许这些变化发生。有人做出了一个承诺,然后他们又反悔了。一部剧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然后它又惨败了。一段婚姻看上去坚不可摧,然后两人离婚了。在一段时间内没有战争,然后另一场战争开打了。如果你对所有这些事都心烦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既愚蠢又不开心的人——这有什么好处呢?别提比利了——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珍珠港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电影院里。正看《小飞象》呢。你在哪儿?”
“在北边的波罗球场看球呢。那是那个赛季巨人队的最后一场比赛。突然间,在第二节比赛快结束的时候,有人开始广播一些奇怪的东西,让所有在役军人马上回总部报道。我立马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之后桑尼·弗兰克受伤了,这让我分了神。不是说桑尼·弗兰克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他倒是个好球员。那天多悲惨啊。你是在跟和你订婚的那个家伙看电影吗?他叫什么来着?”
“吉姆·拉尔森。你怎么知道我订婚了?”
“昨天晚上你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母亲跟我说了。听上去你是虎口脱险啊。就连你母亲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的心思很难猜。她觉得你不是很喜欢他。”
这让我吃了一惊。在吉姆的事情上,我和我母亲从没交过一次心——其实在任何事情上我们都没交过心。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人挺好的。”我蹩脚地说。
“恭喜他。给他个奖杯,但别因为一个男人人好就嫁给他。而且尽量别养成订婚的习惯,薇薇。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拐进婚姻里的。话说你为什么答应他的求婚?”
“我不知道还能拿自己怎么办。就像我说的,他人很好。”
“好多女孩子都是因为这个原因结的婚。要我说,给你自己找点别的事干吧。天呐,姑娘们,培养个爱好吧!”
“那你 为什么结婚?”我问。
“因为我喜欢他,薇薇。我非常喜欢比利。这是嫁人的唯一理由——你喜欢他们,或者爱他们。你知道吗,我依然很喜欢他。我上周才刚跟他吃过饭。”
“真的 吗?”
“当然是真的。听着,我能理解你现在不待见比利——很多人都是这样——但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关于我的人生准则?”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想不起来了,见状她提醒我说:“我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只能一直喜欢下去。”
“哦,对。”但我还是没有被说服。
她又冲我笑了笑。“怎么了,薇薇?你以为这个准则只能用在你身上吗?”
我们到达纽约的时候天色已晚。
那天是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
这座城市栖息在花岗岩砌成的巢穴中,昂首挺胸,坚定不移,两条黑黑的河流将它包裹其中。成堆的摩天大楼就像萤火虫围成的光柱一样,在丝绒般的夏日气息中闪闪发光。我们穿过了静谧且威严的桥——它像秃鹫的翅膀一样又宽又长——进入了城市。这个人口稠密的地方。这个意义深远的地方。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都市——至少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的内心肃然起敬。
我会让我的小日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再也不抛弃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