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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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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青发出声音,“正雄……”是小孩稚嫩的声音。接着,他张大嘴巴笑了。他口中的舌头红得刺眼,和青色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时,我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除了田野什么都没有。我是怎么从那两人手中逃脱的?青怎么样了?这些我一概不知。

回到家,钻进自己的房间后,我脑中还是像笼罩了雾气一般模糊不清,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可是摸摸脖子,上面还沾着粗糙的沙子,无疑是北山从我头上撒下的。

我感到全身都疼痛难当,手脚不知何时出现了瘀青,下巴也不太对劲。嘴里似有异物,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第二天在学校时,我被羽田老师喊出了教室。

“正雄,听说你跟北山和三田打架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田老师说,昨天放学后,北山和三田面色铁青地跑去了保健室。两人的四肢和脸上都有几处清晰的牙印,还流着血。

“昨天,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可是……”

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老师似乎认为我为了抵抗而咬了他们,然后逃走了。

“这件事先不告诉你的父母。”羽田老师说道。

我想,他是不想让他制定的规则被外人知道,打算低调处理。

羽田老师看了看挂在办公室墙上的素朴的时钟。“马上就到班会的时间了,来不及了,详细的理由之后再问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师瞪了我一眼。

在返回教室之前,我去了教学楼后面,站在昨天那个地方,试着回想发生了什么。

我……

一直模糊不清的东西在脑海中渐渐明晰起来。

我……先咬住了北山的手。为什么会是咬呢?那是因为我的手无法动弹,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我只能保持两只胳膊放在胸前的状态,就像正穿着约束衣一样……

北山害怕极了,我踢了他一脚,又用门牙去咬三田的鼻子,打算把它咬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骇人的恨意。我亵渎了神明,恨透了世界,全身被怒火包围着,俨然化身为近乎疯狂的恐惧、悲伤与愤怒的集合。

青附在我身上,袭击了他们。我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无法断言伤害北山和三田的不是我。因为,青是住在我内心深处的少年,或许真的是我咬伤了他们。

我对青的恐惧越发强烈。可是我也明白,是他把我从那种处境中救了出来。

回到教室,我发现北山和三田都不在。同学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羽田老师也没有特意告诉大家,因为我的反抗可能会破坏他所制定的规则。因此,其他人对详情依旧一无所知,我也依然被当作最底层,承受着侮辱和嘲笑。

我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担心羽田老师会突然问我昨天那件事的细节。一旦被问起,我不知道该怎样辩解——就算辩解,恐怕也完全是徒劳吧。

“正雄,来一下办公室。”放学后,羽田老师以沉稳利落的声音叫住了我,俨然一副好青年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桌子被书和笔筒之类的东西占满了。老师不许学生的桌子上有东西,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摆放各种各样的物件。

不过,羽田老师的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洁。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课本,其中也夹杂着几本关于足球的书。羽田老师坐在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合成革面椅子上看着我。“昨天,北山和三田把你叫到了教学楼后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即继续说道,“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是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

在老师面前说话是件让我非常紧张的事。羽田老师吃惊地看着我,露出宛如听到了笑话般的明朗表情。

“说什么傻话,我们班怎么可能会发生欺凌这种事?被其他老师听到了怎么办?”羽田老师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凑近我小声说道,“他们俩欺负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做错事,他们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过分的事呢?”

如果是前些日子,我或许会接受这番说辞而彻底放弃挣扎。但是,现在的我心中有许多想法,无法就这样妥协。

“可是,老师……我没做错。虽然总是挨骂,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差劲……”

光是说出这句话,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双腿颤抖着想要逃走。

羽田老师的视线、羽田老师的呼吸……羽田老师的一切都在向我袭来。他表情可怖地瞪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令人头疼不已的孩子。

“够了——”他耸了耸肩,以其他老师察觉不到的沉稳动作一把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了办公室。

这次我被带到的不是理科教室,而是家政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几张可供六七人坐的大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安有煤气灶和水槽。上家政课时,我曾在这里煮味噌汤、煎鱼。我几乎没做过饭,但是按照薄薄的课本上的菜谱做出来的食物还不赖。

“你竟然还敢说这种话?!你真是个败类啊!”羽田老师厉声喊道,打了我一拳。

我大吃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起初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脸颊的疼痛,羽田老师的怒吼使我僵住了,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脸颊才开始发热,火辣辣地疼起来。

羽田老师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桌子上,我感到无法呼吸。一侧脸贴在桌面上,我抬眼望向老师,他一副恨我入骨的表情。

“只要你闭嘴,班里就很和平!”

我感觉我所亲历的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羽田老师抓着我的校服,把我推倒在地,而我双腿颤抖着站不起来。羽田老师个子很高,从下面看上去,他的脸像在天花板那么高的地方。他用脚尖踢着我的一侧腹部,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蜷曲身体呻吟着。

羽田老师命令我站起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听见他咂了咂嘴。“我送你回家。听好了——你就对别人说你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说罢,他拽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地把我拉了起来。

羽田老师让我坐进他停在停车场的黑色汽车里。车内散发着一股新车才有的气味。他让我坐在铺着粉红色坐垫的副驾驶席上,发动了车子。

“我本来和别人有约。都怪你,泡汤了。”羽田老师似乎对那个约会充满期待,语气听起来十分焦躁。开到半路,他停下车,去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啊……今天我可能会晚一点儿到。”

羽田老师的声音非常温柔,此前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好几次叫着女性的名字,于是我立刻明白电话那一头是个女人。

“有一个问题学生又惹麻烦了,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别生气嘛,求求你了。别的老师都对我抱有很大期望……”羽田老师为难地回应着。

汽车再次发动,开始向我家行进。我的身体还在颤抖。我当然感到恐惧,但这并非是我连下唇和指尖都不住微微颤抖的唯一原因。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就像鞭炮在脑边炸响了一样。老师在家政教室里所做的一切让我彻底崩溃了。我处于一种无法思考的状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正雄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羽田老师对打开大门走出来的妈妈解释道,“好像没受伤,不过怕他一个人走回来会太危险……”

“哎呀,您专程送他回来的吗?”妈妈大吃一惊,连忙向羽田老师道谢。她相信羽田老师是我所有班主任中最好的一个。“好不容易来了,请进来喝杯茶吧。”

羽田老师看起来很犹豫,但还是接受了妈妈的邀请。

和上次家访时一样,我、妈妈和羽田老师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内心。上次家访时,我还没有被羽田老师训斥过。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能和男生们欢快地聊足球的好老师。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正雄学习认真,十分难得。课堂上不听讲的孩子很多,但正雄一直都很专心。”

老师表扬了我。当然,这全是装模作样。我也害怕学校里发生的事被妈妈知道,所以什么也没说。

“对了,正雄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老师兴致勃勃地问妈妈。

“他成天都在看漫画,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妈妈笑着,做出了要戳我脑袋的动作,“不过他常常说起学校里的事呢。”

听到这句话,老师紧张地坐正了身子。“比如说……什么事呢?”

剑拔弩张的气氛弥漫在我和老师之间,我简直想要逃走。客厅就像鼓胀得即将爆裂的气球一样,然而妈妈没有注意到,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羽田老师。

“比如说,解开了大家都不会做的题而被老师表扬啦,和朋友在午休时玩耍的事啦……啊,还有足球什么的……”

“足球棒球吗?”

“啊,没错。他常常对我讲和大家一起玩这种游戏的事。”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从未告诉她实际发生的事。因此,她一直都相信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幸福。得知我没有把学校的事告诉妈妈,羽田老师松了一口气。

“啊……我该告辞了。”羽田老师站起来,妈妈脸上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走到门外,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街道暗淡了下来。我家前面是一片树林,稍远些的地方亮着陈旧的街灯。我和妈妈并肩站着,目送老师的车子驶远。

“哎,该把我之前去旅行时买的点心送给老师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后,妈妈遗憾地说着,走进了家门。

我看着地面,回想老师的一言一行。今后我也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吗?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活着太痛苦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正雄……这里……”

是那个似曾相识的稚嫩孩子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青正站在街灯下。他仍然身穿约束衣,身体几乎不能动弹,但双唇上的绳子已经完全解开了。

“你必须逃脱。”青这样说道。

“逃脱?”

青点了点头,眼中布满血丝。“从这种处境中逃脱,否则你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你恨透了那个老师,对吧?”

“可……可他是老师啊。”青口中的“恨透了”这个词让我感到疑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心底里那个黑暗的自己。”青自信地笑了,嘴角就像经受严刑拷问而被切开了一样。那是十分悲壮的笑容。

杀了老师!

青那只没有被粘上的眼睛仿佛在这样说。

3

总有一天我必须要下定决心,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崩溃,再也动弹不得。老师制定出的扭曲规则会将我杀死。于是,我和青合作了。我知道这件事伴随着危险。在教学楼后面对北山和三田做那种事的人显然不是我,而是青。我知道,接受青就意味着进入随时会因癫狂而施暴的状态。

北山和三田在事发后第三天回来上学了,四肢和脸上都缠着绷带。大家问他们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们没有提到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被人封了口,还是出于自尊心而商量好决定保密。

“你对那两个人做的事,正是你内心真正渴望的。”青嘲讽地说道。

青是我制造出的幻觉,我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对于此前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我来说,那不是我干的,而是青——这种想法让我更容易接受。

除了青,我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了。他并不总是在我身边,大部分时间都不见踪影,即使我四下搜寻也找不到他。可每当我专注于学习,或者在休息时间因无人交谈而感到寂寞时,他就会忽然出现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站到我身边。

了解青之后,我发现他是个残忍的家伙,会说许多脏话。我不喜欢这样。可是,他知道的事全都是我所知道的,再怎么讨厌他,他都是我。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教学楼旁有一间饲养动物的小屋,里面住着兔子和短腿鸡。小屋的侧面镶着铁丝网,可以从外头窥探它们的生活。小屋旁边还有一块圈着铁丝网的空地,供它们活动。

有一天,我怔怔地站在小屋前时,闻到了一股动物特有的气味,不知是兔子的还是短腿鸡的。我并不讨厌那种气味。兔子和短腿鸡将湿润的空气吸入体内,经由小小的肺和鼻子呼出来,我再吸进去,便有一种与它们分享了相同空气的感受。每年都是由四年级学生照料这些动物,给它们喂食、打扫小屋。去年上四年级时,就是由我们负责这些工作的。

“在它们的额头中心钉上钉子,挂在教室的墙上,一定很好玩。”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边,看着在小屋中并排熟睡的兔子说道。他的声音依旧稚嫩,这番话却让我惶惑不安。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厉声质问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眯起那只睁着的眼睛。“因为它们太臭了。”接着,他一边想象,一边向我描述:不光兔子,还有短腿鸡——划开鸡的肚子,取出内脏,用图钉扎遍它们的全身,再用针剜掉眼睛……

我感到一阵恶心,于是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过,他虽有这种想法,却并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只是我的幻觉。在我还能控制好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出现上次在教学楼后面发生的那种事。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终于到来了。在结业式上,全校同学在体育馆集合,听校长讲话。结业式结束、回到教室后,我们还要进行大扫除,听班主任讲话。

大扫除时,我负责打扫教室,需要先把桌子搬到后面、清理前面,再把桌子搬回去,用抹布擦拭后面的地板。就在搬动桌子的时候,我被人绊了一脚,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撞在倒下的桌子上,眼前出现了一双鞋子。鞋子边缘醒目的地方用油性笔写着二宫的名字。

“啊,对不起。”二宫说着笑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不知道二宫的话是真是假,但看到她和周围的人都露出愉快的表情,我不由得想她是故意绊倒我的。可要真追究下去,我大概会因为不相信她而又被大家当成坏孩子吧?

二宫笑嘻嘻地看着摔倒的我,笑声听起来是那么刺耳。平时我被大家嘲笑或嫌恶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她也会站在他们那边。可是,我内心深处总认为她不会指着我哈哈大笑,也祈祷着不要有这么一天。

下个学期,我的生活依旧会是这样吗?羽田老师给我们发联络簿的时候,我陷入了沉思。

联络簿上的成绩不算坏。我想当然地以为羽田老师会在这上面使坏,结果却令我感到意外。他或许是想到,如果联络簿上的成绩格外糟糕,妈妈一定会觉得奇怪而起疑心吧。联络簿上还有一栏,是老师用来给学生写短评的。我的联络簿上用圆珠笔这样写道:“学习认真,十分难得。”

看到这句话时,一股没来由的冲动向我袭来。我想把联络簿撕碎,揉成一团扔进火里。这时,我眼球与大脑相连的地方疼了起来,仿佛有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异物沸腾着,像心脏那样跳动起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努力地端坐在椅子上。哪怕是想要哭泣或呐喊的时候,为了不引起羽田老师的注意,我也会安静地坐着。这是我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下定决心杀死他了吗?”

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1] 任天堂公司于1983年发行的第一代家用游戏机,2003年停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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