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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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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了那个夜晚。他事先告诉女房东,说晚上不回来用餐,所以没有给他准备吃的东西,他只好到加蒂餐馆去吃了顿晚饭。接着,他又回到自己的住所,但是格里菲思那一伙人正在楼上聚会,听到一阵阵热闹的欢声笑语,他内心的痛苦越加难以忍受。于是他前往歌舞杂耍剧场,只是星期六晚上,场内都坐满了,只好站着观看。站了半个小时,他的两条腿就开始发酸,加上节目也很乏味,他便返回住所。他想看一会儿书,却无法集中思想,而如今又非加紧用功不可,再过两个星期就要举行生物考试了。尽管这门课并不难,但他近来没有认真听课,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懂。幸好只是口试,他觉得可以在两个星期内把这门学科的知识掌握得足以通过考试。他对自己的才智充满信心。他把书本扔到一旁,专心致志地思考起那件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事。

他狠狠责备自己那天晚上的行为。干吗要米尔德丽德做出抉择呢,说要么她跟自己一起去吃饭,要么就别再跟他相见?她当然要拒绝。他应该考虑到她的自尊心。他已经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要是菲利普觉得她这会儿也很痛苦,那么他心里也就会好受一些,可是他对她太了解了,她压根儿就不把他放在心上。要是他当时略微聪明一点,就会装作相信她的谎话。他应该有那么点涵养功夫,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也应该有自我克制的能力,不动怒发火。菲利普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她。他曾在书本里看到过所谓理想化的爱情的说法,但他在米尔德丽德身上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她既不有趣,也不聪明,思想相当平凡;她身上那股狡黠的市民习气也叫菲利普反感;她既没有教养,也不温柔。正如她所宣称的那样,她是个“谋取个人利益的”女人。要是哪个人耍了一个巧妙的花招,愚弄一个老实人,准能赢得她的赞赏;哄人“受骗上当”,总能叫她心舒神畅。菲利普想到她装出来的那副斯文有礼的样子,用餐时的那种娴雅的神态,禁不住一阵狂笑。她还受不了粗俗的言辞,尽管她词汇贫乏,却偏生爱用委婉的词语。她总能察觉哪个地方言行不够得体。她从来不说“裤子”,而硬要说“下装”。她觉得擤鼻子有些不够雅观,所以每逢要擤鼻子,总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她严重贫血,自然也伴有消化不良症。她那扁平的胸·部和狭窄的臀部叫菲利普颇为扫兴;她那俗气的发式也叫菲利普厌恶。他为自己竟然爱上这样一个女人而厌恶自己,鄙视自己。

其实,他现在已无能为力。他觉得这就如同当年在学校里有时遭到大孩子欺负一样。他与在力量上占据优势的对手拼命搏斗,直到自己筋疲力尽,虚弱无力——他仍然记得那种四肢疲软的奇特感觉,好像全身瘫痪了似的——最后只好身不由己地听凭他人摆布。他简直就像死了一样。如今,他又产生了那种虚弱的感觉。他爱上了这个女人,才明白他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谁。他对米尔德丽德身体或品格上的缺点并不怎么在乎,甚至觉得连那些缺点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那些缺点在他看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整个这件事似乎并不直接与他个人的利害有关,他只觉得自己受到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不断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意愿也不合乎自己利益的蠢事。他素来酷爱自由,所以十分痛恨那副束缚他的心灵的枷锁。每逢想到自己以前老是渴望体验一下势不可挡的情欲的滋味,他就嘲笑自己。他诅咒自己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他想起这件事的起因。要是当初他不跟邓斯福特去那家点心店,也就不会出现目前的这种情况了。整个这件事都怪自己不好。要不是由于那种荒唐可笑的虚荣心,他绝不会在那个举止粗鲁的臭娘儿们身上费神。

不管怎样,当晚发生的争吵总算把这一切全都了结了。只要他还有一点儿羞耻之心,就不可能再回去。他热切地想摆脱令人困扰的爱情;这种可恨的爱情叫他丧失脸面。他必须不让自己再去想她。过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痛苦一定缓解了几分。他开始回想起往事。他不知道埃米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里斯为了他,是否也忍受过他眼下所遭受的这种煎熬。他不禁感到一阵悔恨。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道。

他晚上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开始复习生物。他坐在那儿,面前摊着一本书,为了集中思想,他嘴唇翕动着,默读书上的语句,却什么也记不住。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米尔德丽德;他把前一天晚上跟米尔德丽德争吵的话,又一字一句地回忆了一遍。他不得不硬把注意力拉回到书本上来。接着他出去散步。泰晤士河南岸的那些街道平时十分肮脏,但街上生气蓬勃,车来人往,多少还有几分活力。可是每逢星期天,店铺全都关门停业,路面上也没有车辆来往,四下静悄悄的,显得冷落萧条,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之感。菲利普觉得这一天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后来他实在太累了,才酣然入睡。到了星期一,他又毫不动摇地开始投入到生活中去。圣诞节已经临近,好多学生到乡下去度假了(在分作两部分的冬季学期的中间,有一段不长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黑马厩镇去度假,但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借口就要举行考试,其实是不愿意离开伦敦和米尔德丽德。他的学业荒疏得实在厉害,现在只剩下两个星期,要把规定在三个月里学完的课程统统补上。他真的用起功来。他发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也就比较容易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了。他庆幸自己还有那么一股毅力。他遭受的痛苦不再像以前那样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隐隐作痛,就像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会有的感觉,尽管骨头没有跌断,但是遍体瘀伤,昏昏沉沉。菲利普发觉,他倒能带着几分好奇心来审视自己最近几个星期的处境。他饶有兴味地分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的表现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点给了他深刻的印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个人的想法是多么无足轻重!他那一套自己设想出来的感到十分满意的个人哲学,结果竟帮不了他的忙。他为此感到困惑不解。

可是有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一个模样极像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停止了跳动。接着,他会不由自主,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心里既热切又焦虑,结果却发现原来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同学们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特一起到一家abc咖啡馆去吃茶点。他一见到那熟悉的女招待制服,竟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也许米尔德丽德已经调到她所在的公司的另一家分店去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他会蓦地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她。这个念头使他心里十分慌乱,他担心邓斯福特会看出自己神态失常。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装出在听邓斯福特讲话的样子。他越听越恼火,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对着邓斯福特大喊一声:看在老天的分上,快住口吧!

接着考试的日子到了。轮到菲利普的时候,他信心十足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前。他先回答了三四个问题,随后主考人又指给他看各种各样的标本。菲利普平时上的课太少,因此一问到书本上没讲到的内容,立刻被难倒了。他尽量掩饰自己的无知,主考人也没多加追问,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过去了。他觉得及格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第二天,当他来到考试大楼看张贴在大门上的考试成绩时,不禁大吃一惊,他在考试及格的考生名单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学号。他惊讶地把那张名单一连看了三遍。邓斯福特这会儿就在他的身旁。

“嗨,真是遗憾,你没及格。”他说。

他刚问过菲利普的学号。菲利普转过身来,看到邓斯福特面有喜色,知道他通过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通过了,我真为你高兴。我七月份再升上去吧。”

他急于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在他们俩沿着泰晤士河河堤回学校的路上,菲利普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儿。邓斯福特出于好意,想谈论一下菲利普考试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执意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气。实际上,他感到万分耻辱,一向被他看作非常讨人喜欢、头脑却相当迟钝的邓斯福特,居然通过了考试,这使他在考场上的失利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他一向为自己的才智感到自豪,可现在他急不可待地心里暗问,他对自己的这种看法是否弄错了。在冬季学期的三个月时间里,十月份入学的那些学生分化成了好几档,哪些学生才华出众,哪些聪明伶俐或者勤奋用功,又有哪些是“窝囊废”,早已相当清楚。菲利普心里明白,他在考场上的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感到意外。现在到了吃茶点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同学这会儿正在医学院的地下室里喝茶。那些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兴高采烈;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会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而那些考试没有及格的可怜虫则会对他表示同情,以便自己也得到同情。出于本能,菲利普想一个星期都不挨近医院,等到这桩事被人们淡忘了的时候再去。然而,正因为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他倒偏偏去了:他想让自己遭受折磨。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准则:尽可能按自己的心愿行事,只是得适当注意街角处的警察。如果说他正是根据这项准则行事的,那么他的性格中一定具有某种奇特的病态因素,使他把折磨自我当作阴森可怖的乐事。

后来,菲利普经受了这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听够了吸烟室里闹哄哄的谈话,独自步入黑夜之中,心里突然产生了极度的孤寂之感。他觉得自己既荒唐又愚蠢。他迫切需要安慰;那种想要去见米尔德丽德的诱·惑再也无法抗拒。他不无心酸地想到,自己不大可能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安慰。但是他要见她一面,就算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她毕竟是个女招待,不得不伺候他。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牵挂的人。不承认这一事实是没有用的。当然啰,要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到那家点心店去,实在丢脸,不过他也没有多少自尊心了。尽管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天天盼望她会给自己写封信。她知道只要把信寄到医院,就能送到他的手里;可是她并没有写。显然,见不见得到他,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菲利普暗自不断地重复着说: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这种愿望强烈得连步行前去都嫌太慢,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他一向生活节俭,只要可以避免,就不会为此破费。他在店门外站了一两分钟,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米尔德丽德已经离开这儿了。他提心吊胆地急忙走了进去。他一眼就见到了她。他坐了下来,米尔德丽德朝他走过来。

“请来一杯茶,外加一块松饼。”菲利普吩咐道。

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真担心自己会哭起来。

“我简直当你死了呢。”她说。

她露出笑容。她笑了!她似乎已经把上次争吵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却把双方的口角之辞在心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我以为如果你想要见我,会给我写信的。”他回答说。

“我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哪有时间想到给你写信。”

看来她嘴里总说不出什么亲切的话。菲利普诅咒命运竟把自己跟这样一个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给他端茶点。

“要不要我陪你坐上一两分钟?”米尔德丽德把茶点端来时,说。

“坐吧。”

“这一阵子你到哪儿去啦?”

“我一直在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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